第103章 黑白棋局

口罩上的那雙眼睛, 熟悉,但似乎又……

不像李庭玉。

林鶴知不動聲色地看向自己的櫃子——當時為了幫洪老頭處理遭了蟲害的菜園子,他做了一個辣椒噴壺,會噴出高濃度刺激性辣椒顆粒——或許, 可以趁對方不備, 往人眼睛裏噴。

可林鶴知這麽一扭頭, 就發現了李庭玉看似有恃無恐的原因——隻見鄭小東同學被李庭玉綁在一張椅子上,安安靜靜地垂著腦袋,看上去似乎是睡著了。

林鶴知忍不住前走了兩步, 失聲喊道:“冬瓜!”

對方毫無反應。

林鶴知眼裏染上了怒氣:“這麽小的孩子你也下手!”

“放心,隻是用了點七|氟|烷, ”男人頭也不抬, 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林鶴知的房間,他從桌上順過一瓶佛骨香,低頭嗅了嗅,“本來也沒想著對他動手,碰巧進來的路上不小心遇到,隻能先請我們的小朋友睡上一覺。”

“放心, ”男人放下佛骨香, 又拿起一本書隨便翻了翻, “隻要你乖乖地聽話,我保證他幾個小時候後, 會自然醒來。”

林鶴知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因為顧忌冬瓜,他言行上也克製了幾分:“你是故意把警察打發去海灃市的。”

“是啊, 我故意的,”男人說著, 就笑了起來,“薑遠上次找你,紅眼睛的故事就泄露了出去——他怎麽想的我不清楚,但我不信你會沒有懷疑——既然起疑,又怎麽會明晃晃地約人在老地方見麵?這太刻意了。”

“除了那個小結巴,不會真的有人上當吧,嗯?”

林鶴知不動聲色地把右手摸進自己褲兜,但表麵上,還是平靜地與人維持對話:“既然你知道是騙局,又為什麽要來呢?”

他不敢把手機拿出來,隻能憑記憶在褲兜裏按鍵解鎖,可是掌心的手機一震,林鶴知在心底暗罵一聲:艸,按錯鍵了。

男人抬起頭,打量了一眼林鶴知房間裏的真人骨架模型,又摸了摸那頂林鶴知一直很寶貝的青蛙帽子:“我故意晾了那個小結巴兩周,一方麵,不想表現得太積極,惹人生疑;另一方麵,‘手術’休息一段時間,才更容易讓警方吃下我編好的劇本。如果我直接告訴琢玉我在哪裏、做了什麽,保不準你那個同事要懷疑信息真假。”

掌心輕微的“哢嚓”一聲,林鶴知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手機解鎖了!

“可是,人總是特別相信自己‘推測’出來的東西,不管對錯,格外執著。”

男人的語氣,本來隻是嘲諷,可突然間就帶了一絲戾氣。他抬起頭,幾乎是同時,一枚飛鏢從他手中猛地擲出。林鶴知一側身,飛鏢幾乎是擦著他的身體,“哆”的一下紮進藥師殿的木柱子上。

有段時間,冬瓜格外沉迷飛鏢,偷大人的手機在網上下單了一盒。誰知那飛鏢尾部尖得“貨真價實”,稍不小心就能紮破手,這才被林鶴知“沒收”了。

林鶴知又在心底罵了一聲——

就剛才這一側身躲飛鏢的功夫,導致報警電話沒有撥號出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隻手想幹什麽,”男人平靜地從腰後抽出一支手|槍,指向冬瓜的腦袋,“手舉起來,把手機給我。”

“哢嚓”一聲,子彈上膛,男人的嗓音漸冷:“不要把小孩的命當成試探我的代價。五——”

“四。”

“三。”

林鶴知不敢拿冬瓜開玩笑,最後還是把手機放在地上,一腳踢了出去,緩緩舉起手:“你先把小孩放了。你要人質,你綁我。”

男人的槍口轉而對向他,他把林鶴知從上到下都拍了一遍,在確定對方身上不存在任何通訊工具以及武器之後,男人拿胳膊肘勾住了林鶴知的脖子,拿槍抵著他肚子。他把人壓在書桌前,拿手銬把林鶴知兩隻手反剪於身後:“你對這小孩挺有感情啊?”

“你放了他,我就配合你。”

李庭玉倒是說道做到。

他把林鶴之後固定好後,就給冬瓜鬆了綁,把小孩抱到了鋪了被褥的棺材板**。

林鶴知冷冷地盯著他:“你到底想幹什麽?”

這人已經成功支開單瀮了,是打算在寧港市搞什麽大動作?他不應該去找李湧進嗎?他來濟慈寺做什麽?

男人俯身湊上前,在人耳邊輕笑道:“你那麽聰明,你告訴我。”

林鶴知手腳都被人固定住了,動彈不得,但他脖子還能動——林鶴知扭過頭,撒氣似的張開嘴,用牙齒扯下了對方臉上的口罩。

掛耳掉了一側,而對方似乎也不惱火,索性扯下了口罩:“這裏,本來就是我計劃中的最後一站。”

昏暗的燈光下,林鶴知愣住。

李庭玉有一件事沒說謊——他真的去做了整形手術。

快一個月的時間,手術似乎還沒有完全消腫,但它無疑是成功的。乍一眼看去,基本不會有人把這張臉,在第一時間與通緝犯李庭玉聯係在一起。隻是,手術後的這個人,竟然與林鶴知本人有九分相似。

——計劃中的最後一站。

雞皮疙瘩順著脖子一路爬了下去,天氣明明不冷,但全身肌肉不受控地抖了起來。

大膽猜測、仔細求證、得出結果——

這三個步驟,構建了林鶴知所有的安全感。

可是,就在那個瞬間,他被一種極其強烈的直覺給擊中了,不講證據,毫無道理,像是一個邏輯黑洞一樣,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將他整個人都吸了進去。

但靈魂深處,又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正嘶聲力竭地抗拒著。林鶴知聽見自己低聲開口,問出了一句非常違心的話:“最後一站?你以為,把臉整成我的樣子,就能冒充我嗎?”

李庭玉有些惡劣地拿槍口蹭了蹭他的太陽穴,笑得有恃無恐:“為什麽不行呢?你是在擔心基因檢測嗎?”

林鶴知的心髒跳空一拍。

他很難去看這張臉。

林鶴知逃避似的扭過頭,目光落在自己的線索牆上。翡翠號的案件尚未歸檔,牆上貼著密密麻麻的證據卡片——林鶴知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其中一張證據卡,被釘死在了這麵牆上。

而林逍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我們家以前租的筒子公寓樓,客廳廚房和臥房都塞在一起,因為生了雙胞胎,四個人太擁擠,爸媽搬家去了北城區南米弄107號……”

男人嗓音柔和,娓娓道來,好像在講什麽夏夜故事:“那裏都是老房子,門口有一口井,一顆無花果樹,隔壁住著一個瘋大姐,喜歡叫你小啞巴。”

“那個地方我回去看過,現在已經拆了,隔壁的公園倒因為有一些曆史淵源,成了學生戶外基地。”

“你後來回去看過嗎,鶴知?”

男人說得越多,林鶴知就越覺得全身脫力。大腦好像直接放棄了思考,但還有一個聲音,正在固執地垂死掙紮:

清醒一點,林鶴知。

他是在騙你。

隻有DNA檢測才能證明他說的話——

他現在口說無憑。

他說得信息都沒錯……

但這一定是林逍告訴他的。

對,沒錯,他們在美國的時候認識。你知道Johnson一家的地址,李庭玉和林逍就在同一個城市。

這些事,都是林逍告訴他的,所以,他打一早就盯上了濟慈寺,盯上了你。

他不是你哥。

這人就是一個殺人凶手。

你哥早就死了。

你哥沒有任何理由去給李晗堯賣命。

念頭一旦萌芽,便在林鶴知腦中瘋狂生長——

他甚至都想到了一種非常極端的可能性:李庭玉移植了林逍的骨髓幹細胞,那就有辦法通過DNA檢測,測出林逍的DNA,但是,檢測頭發的話,則依然是李庭玉本人的DNA。

“你好像不相信啊。”

林逍低笑了一聲,用力掰著林鶴知下巴,逼迫他看向自己:“你是不相信,還是不想相信呢?我的傻子弟弟。”

——傻子弟弟。

那個揶揄卻沒有惡意的語氣,和記憶深處的人再次重合了。

林鶴知一恍神。

在幼兒園裏,林鶴知因為不會說話,總是被身邊的小朋友嘲笑,有人叫他“啞巴”,有人叫他“低能兒”。他很不高興,但又不知道怎麽回嘴。每當這個時候,他哥總是會擋在那些小朋友麵前,尖牙利嘴,口吐芬芳地把他們全都罵回去。

可是,私底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哥就會揉捏著他嘴邊兩塊肉,頤指氣使地說道:“叫哥哥。”

“哥——哥——”

“哎呀,你看我的嘴,哥——哥——”

而林遙上下兩片嘴唇挪動片刻,卻總是發不出什麽聲音。每當這個時候,他哥就會一胳膊肘勾住他脖子,用力揉搓他腦袋,罵他一聲:“傻子弟弟!”

從小到大,林鶴知就有著很強的畫麵記憶——眼睛所看到的東西,會像拍照一樣地在腦中留下痕跡——可是,他對於兒時人際關係的記憶,總是非常模糊。

但是,林逍喜歡在人前維護自己,而在人後叫自己“傻子弟弟”,是他為數不多,非常深刻的記憶之一。

林鶴知深吸一口氣,有些認命似的閉上雙眼。

男人的眼神終於柔軟下來,低聲說道:“叫我一聲。”

林鶴知茫然:“什麽?”

林逍湊近了一點,眼神裏帶著一種逗弄小動物的笑意:“我是誰?叫我一聲。”

林鶴知麵無表情地看向他,緩緩吐出一個英文名:“……Raven Johnson。”

林逍愣了愣,眼底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仿佛隻是聽到這個名字,就足以讓他憤怒。不過,那點情緒很快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滿足:“這你都……查到了?”

林鶴知細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又垂下頭。

林逍沉默片刻,把掌心覆在了對方毛茸茸的腦袋上:“當時難過嗎?”

林鶴知眼底沒有掀起一絲波瀾,語氣幹巴巴的:“不難過。我看你還是死了好。”

林逍笑了,拽住林鶴知的頭發,再次逼他看向自己。槍在他手裏轉了一圈,最後輕輕點在了林鶴知的鼻尖上:“Raven Johnson的確死了,那我是誰?”

林鶴知有些難受地側過頭,躲過那個槍口:“林逍。”

可對方還是不滿意,手上用了點力:“你這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我想聽什麽,嗯?”

林鶴知死死地盯著他,嘴唇上下碰了兩下,可他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什麽話都沒有說出口。

兩人僵持片刻。

林逍嗤笑一聲:“叫聲哥哥這麽難。”

林鶴知依然用力地盯著他,可就在林逍眨眼的那一瞬間,那雙深棕色的眸子裏就噙滿了淚水,在昏暗的房間裏閃著微光。

林逍微微一愣。

林鶴知成年以後,幾乎沒有哭過,可現在根本就不受控製,鼻腔裏的酸澀頂得他大腦發麻,豆大的淚滴無聲滑落。

小時候,他幻想過無數次——

再見到哥哥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的?

每次,他都會幻想一個不同的場景……

可在每一個場景裏,林鶴知都堅定地認為,自己一定一眼就能把對方給認出來。畢竟,哪裏還會有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哪次幻想,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林鶴知在心底倒數五秒,就對所有情緒喊了“stop”,他冷靜下來:“你為什麽還不殺我?”

林逍:“……”

淚痕還沒有幹,但林鶴知臉上毫無表情:“最後一步棋,難道不應該就是這樣的嗎?”

“你殺了我,藏好屍體——偽造一場大火,一場車禍,或者說是滾下山崖——讓你在這場事故裏撞傷了臉,最好再撞出腦震**。然後,你就能順理成章地取代我的身份。”

“基因肯定查不出什麽問題,無論是曾經整容的痕跡,還是失去部分過去的記憶——你都可以用事故來解釋。”

“畢竟,這種假冒身份的事,一回生,二回熟。”

“當年Johnson一家大火,裏麵發現的那一具,燒焦的,年輕亞裔男性屍體——”林鶴知一挑眉,“不會就是李庭玉本人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