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圖窮匕見

“這麽巧?”單瀮皺了皺眉頭, 問道,“老羅是什麽時候回去的?”

“快兩禮拜了,我瞅瞅,”老板娘回頭瞄了一眼牆上日曆, “應該是八月十八那天走的吧。”

單瀮心中一動——

八月十八?

好巧, 這不就是翡翠號出海那天嗎?

單瀮連忙追問:“你們期間聯係過嗎?你有沒有他的手機號, 以及老家的地址?”

老板娘臉上的神情似乎警惕起來:“老羅——老羅是犯什麽事了嗎?”

單瀮亮出證件:“老案子有些事,想再問問他,麻煩你配合一下。”

“我也就微信上嘮嗑兩句, 懶得給他打電話,”老板娘不太滿意地哼了一聲, “要不然, 又得嘴我不照顧他老娘。”說著,她從打印店裏隨手撈了一張印壞了的廢紙,在背麵寫下了一個電話,以及一個地址:“要問你自己去問。”

“好,謝謝。”

老板娘有些猶豫:“現在要我給他打個電話嗎?”

單瀮笑了笑:“不用。你別告訴他。”

羅彭生老家翻了新房,離寧港市不遠, 開車過去也就一個多小時。單瀮原本以為, 自己會撲一個空, 沒想到,他竟然還真的在老家找到了羅彭生。

“哎喲, 單警官,許久不見啊,怎麽親自找到這兒來了!”羅彭生看上去有些詫異, 連忙給單瀮衝了一杯熱茶,“不就一個電話的事兒嘛!”

“你妻子和我說, 你母親病重需要照顧?”說著,單瀮回頭瞄了一眼羅母。這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見狀,連忙弓背咳了兩聲,但手裏還拽了一塊抹布,顯然,在單瀮進門前,她大約是在忙乎家務。

七老八十的女人,精神狀態看上去不錯。

“哎——”羅彭生有些尷尬地擺了擺手,“倒也不是病重,就是一些老毛病了。我故意說得重一點,要不然她準不放我走。”

男人幹笑兩聲:“女人嘛,最近總因為房子的事兒和我吵架。我主要是嫌婆娘煩了,就說老媽病了,回家清靜幾天。”

單瀮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也沒接人的茶水。他轉過頭,去問房間裏的老母親:“阿姨,您兒子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沒想到老太太答得挺及時,嗓門還特大聲:“八月十八,我兒是八月十八那天回來的!”

“哦,八月十八,”單瀮點了點頭,又問,“今天幾號了啊?”

老太太愣了愣,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客廳裏擺著的老黃曆,上麵大字寫的是農曆日期:“今天,今天……”

羅彭生連忙笑著答道:“今天二十九了,哎,一晃眼就待了這麽多天了。”

單瀮心下了然。

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當日的日期都記不清楚,怎麽會這麽清楚地記得“八月十八”?一個正常的母親,難道不應該思考片刻,再回答“上周幾”,或者“多少天前”嗎?更何況,農村老人平時用的似乎都是農曆。

顯然,這個“八月十八”,大概率是羅彭生授意的。

不過,單瀮也沒有說穿,隻是淡淡地開口,說羅先生,有個案子,要勞煩你幫忙再走一趟。

羅彭生大概也沒有想到,時隔將近一年,警方會重新問起謝軍當時的事。

單瀮對比了先前羅彭生做的筆錄,發現對方在描述“謝軍是如何跳河自殺”的時候,細節上與之前有所出入。等警方逮住前後不一致的地方,仔細盤問的時候,羅彭生又試圖以“時間太久,記不清了”糊弄過去。

一般來說,正常遺忘的人隻會“忘記”一些細節,而不會編造出新的細節。單瀮基本確定了自己的懷疑——

羅彭生在撒謊。

“這麽看來,謝軍的確不是自殺。”

林鶴知總結道:“當時,警方總共發現兩份遺書,一份來自現場,被拋得滿地都是,但當時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麽遺書上沒有謝軍本人的指紋,現在看來,現場的遺書,應該是羅彭生戴著手套扔的。”

“而第二份遺書,來自謝軍的電腦。我想,以李庭玉的謹慎程度,他大概率沒和謝軍見過麵。可是,謝軍的病毒代碼,大多經過李庭玉的修改,不難想象,他們之間可以使用電腦遠程操控的方式合作——警方最後看到的那個電腦,極有可能是謝軍在準備‘脫身’前,由李庭玉遠程清理、並植入遺書。”

“警方最後給謝軍的死蓋章為自殺,因為謝軍死前,把房間收拾得非常整潔,的確是不打算再回來的樣子;同時,有目擊證人表示,謝軍是‘主動’去找老羅開車帶他走的。”

“這也很好解釋,謝軍的確不打算再回來了,宏彬智能事了,或許,李庭玉向他承諾了一個全新的身份,說好了會由老羅送他去機場——所以,正如路人所說——的確是謝軍主動去找老羅的。羅彭生一大清早,把車開到那個沒人沒監控的位置,隨便找個理由——比如要換車——哄騙謝軍下車,再把人扔進江裏。”

林鶴知聳了聳肩:“謝軍是個殘疾人,自然打不過一身肌肉的老羅。當時的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單瀮閉目,捏了捏眉心。

林鶴知的猜測,他又何嚐不認同?

羅彭生這人一定有問題。

隻是,以目前的線索,隻要羅彭生一口否認,送檢上去也會以“證據不足”打回來。

怎麽樣才能讓羅彭生開口呢?

由於之前謝軍的案子,警方在詢問羅彭生之前,有登記身高體重以及指紋,單瀮的目光落在紙麵上,又回頭瞄了一眼訊問室的男人。

身高172,體重78kg,不高但壯實。

羅彭生的身形,和單瀮記憶中某個監控片段逐漸吻合。

單瀮把照片和資料分發下去:“好好給我查一下這個人,掘地三尺地給我查!”

很快,葉飛和徐警官那邊發現了重要線索。雖說羅彭生聲稱自己8月18日就回老家看母親了,但警方在當日港口監控裏,拍到了一個身材樣貌極其類似羅彭生的人,且身穿羅彭生同款棕色皮鞋。由於監控盲區,警方暫時還無法鎖定羅彭生具體上了哪條船,也無法確定他是否從寧港港口上岸。

顯然,羅彭生讓母親給自己做了偽證,翡翠號出事當天,他不知拿了一個什麽身份,跟著一艘漁船出海了。

單瀮把港口監控與李庭玉的照片一塊兒拍在桌麵上:“解釋解釋?”

羅彭生仔細看了看那張監控截圖,沉默良久,似乎是押準了警方沒有拍到更清晰的圖案,才開口:“警官,圖裏的這個人不是我啊。”

說著,他的眼神飛速掠過李庭玉的照片:“這人我也不認識。”

單瀮冷笑一聲:“行。8月18日那天,你出海去做什麽,接了什麽人回來,我都一清二楚。至於你為什麽要撒謊說8月18日就回老家照顧‘重病母親’,我也不是很感興趣。畢竟你母親都快八十歲了,讓她開口很簡單,但我不喜歡折騰老人家。”

羅彭生垂下了頭,似乎是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單瀮拿食指點了點李庭玉的照片,硬是把材料推到了羅彭生眼皮子底下。在那一瞬間,單瀮真的很想說,你的同夥已經把一切都招幹淨了,哪怕你保持沉默二十四小時,我們也有足夠的證據不讓你離開。

可是事實是,眼下警方還沒有抓到李庭玉,這麽說就形成了誘供。

單瀮冷笑一聲,故意露出一臉“你愛說不說”的不耐來:“你不認識,是吧?那我告訴你,這個人名叫李庭玉,是李晗堯的私生子。”

說到“李晗堯”時,羅彭生那張麵無表情的臉上,終於起了一些細微的變化。他的喉結輕微地顫了顫。

單瀮捕捉到這個細節,便順著話頭問了下去:“我其實挺好奇,你和李晗堯是什麽關係?”

“李庭玉雖說是李晗堯的私生子,但這麽多年來,到底生活在國外。怎麽他一回來,你還能死心塌地地給人賣命?”

羅彭生倔強地沉默著。

良久,他也想清楚了——就在他們自己的圈子裏,知道李庭玉是李晗堯私生子的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警方能查到這一層,想來是已經掌握了非常多的證據。

羅彭生似乎是放棄了抵抗,終於啞著嗓子開口。

他說,李晗堯是一個特別仗義的人,當年道上,自然有一幹跟隨他的兄弟,羅彭生也是其中之一。

這事要說回九十年代初期,當時,羅彭生還是個來寧港市討生活的年輕人,結交了一幫三教九流的朋友。為了給兄弟出頭,衝動之下捅了人幾刀,雖說沒把人捅死,但也為此坐了兩年牢。出來之後,羅彭生因為手上有案底,找什麽工作都很困難。屋漏偏逢連夜雨,老家新建的房子因為工程問題塌了,父親又得了重病。

可就在他人生的最低穀,李晗堯毫不猶豫地出手相助。李晗堯說,羅彭生能這樣給兄弟出頭,可見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不僅給他了一大筆錢應急,還雇他來給自己看台球廳場子。羅彭生能打,很快就獲得重用,從此死心塌地地做起了李晗堯的小弟。

時隔這麽多年,再次說起李晗堯,羅彭生依然是一臉崇拜:“王念之殺人放火,欺男霸女,但堯哥從來不幹傷天害理那些事。他身上有一股俠氣,忒仗義的一個人。”

這話聽得單瀮心底惱火。

仗義歸仗義,犯法是犯法,李晗堯或許沒有逼良為娼,但當年也是從色|情產業大量獲利,還參與□□活動,地下室搜刮出來那一兜子□□,保不準哪天就打在警察身上。

單瀮原本想罵上一句“別擱這兒給我歌頌一個犯罪分子”,但念及對方好不容易開口,才耐著性子,故意裝出一臉非常理解的模樣:“你倒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堯哥沒幫錯你。”

羅彭生忙不迭地點頭,瞬間漲紅了眼眶。

他接下來交代的,與李家老五在船上坦白的大同小異。不過,羅彭生的口述多了更多的細節,比如,李氏經營上騙取貸款、賄賂、串通投標、造假票據等違法犯罪行為,其實都是李湧進做的。隻是王念之東窗事發,李晗堯又與之關係親密,李湧進索性把鍋一口氣扣在了李晗堯頭上,並以汙點證人的名義洗白自己。

“後來人們都說,堯哥家燒掉的證據是對王念之不利——可是,警官,您想——不管堯哥當不當這個人證,都改變不了王念之在保護傘下殺人放火的惡行,這些都是板上釘釘的事,”羅彭生越說越激動,“堯哥家燒掉的,其實全都是李湧進犯法的證據!我們都知道,這火一定是李湧進放的。”

單瀮皺了皺眉頭:“既然你覺得那場火,李湧進才是凶手,那你當時怎麽不報警?”

“怎麽就沒報警了?”羅彭生瞪圓一雙眼睛,“我和幾個兄弟,老早就舉報李湧進,這你可得問問當時負責案子的人,也不知道收了李湧進多少好處,我們這些舉報全部石沉大海!”

單瀮眉心鎖得更深了。

——趙建城,那個負責這個案子的人。他一上岸,就離奇死亡了,隻是被家人頂替了身份,多領了近二十年的高額養老金。

那麽,趙建城當年突然去世,與這件事,是否也有關係呢?

“我後來還被人威脅過,也不知道是李湧進的人,還是趙建城的人,”羅彭生搖了搖頭,“他們威脅我說,如果我再糾結這件事不放,他們有辦法讓我和王念之一塊兒進去。”

“我是進去過的人,我也知道這次再進去,出來可沒有堯哥這樣的人幫襯著我了。我當時才剛剛結婚生子,生活堪堪走向正軌,這種事終究是承擔不起,不敢再多說什麽。”

“直到堯哥的兒子重新找到我。”

“我一直知道堯哥是有個私生子的,”羅彭生歎了一口氣,“當時的兄弟們,被抓的被抓,逃出國的逃出國,像我這種運氣好、沒做過什麽歹事的,也算是躲過一劫——那個私生子,和兄弟們一塊兒出國了,總不能讓堯哥家裏絕後吧。”

單瀮有些疑惑:“你和那些人一直還有聯係?時隔這麽多年,對方從海外回來,你怎麽知道他就是李晗堯的兒子?”

羅彭生搖頭:“沒有了。當時,那個男孩子拿著堯哥遺物來找我,而且,眉目間,他和堯哥的確是有幾分相似的。”

聽羅彭生說,當年,李湧進和李晗堯兩人一塊兒設計了李氏新家徽——一個七彩套娃,外麵鑲了一圈金邊,由於套娃頭頂和底部的旋轉軸,套娃可以在金邊內部轉動。

這也代表了兩人當時的合作關係——

李湧進負責寶石產品線的設計,而李晗堯幫他打通人脈關係,像一圈金邊那樣,為他遮風擋雨。

李晗堯真的把李湧進當成自己最寵愛的弟弟。

後來,因為王念之落馬,李湧進為求自保,斷尾求生,與李晗堯徹底決裂。當時兩人大吵一架,李晗堯摔碎了兩人一起設計的品牌徽章。它終於碎成了一個套娃,以及一個數字“8”形狀的金邊。

李庭玉帶來的,就是8字形狀的那一部分。

李晗堯沒有看走眼,羅彭生的確是有情有義之人,在他死後那麽多年,李庭玉憑借父親的舊物,他依然能為之赴湯蹈火,兩肋插刀。

單瀮問:“李庭玉具體是什麽時候找到你的?”

羅彭生搖了搖頭:“大概有四五年前了,他是個能幹大事的人。”

單瀮也是愣了愣,沒想到整件事的策劃,竟然橫跨了這麽多年。

除卻李晗堯的事,羅彭生便不願意多說了。

他說,隻有看到李湧進在法庭上坦白自己殺害李晗堯的時候,才會坦白自己的罪行。

*

“現在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單瀮看向林鶴知,“李庭玉到底是從哪裏得知,薑遠的‘血眼睛’計劃?”

“船上的那些事,顯然都是李庭玉提前策劃好的,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決定臨時加入‘血眼睛’元素。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偷一支口紅,畫幾隻眼睛罷了,不會影響布局的設計。”

林鶴知眼皮都懶得抬:“反正不是我。他那手段,多得要命,可能在他們誰家裏安了一個竊聽器、攝像頭吧。”

單瀮皺了皺眉頭:“這件事,我和李湧進、薑遠都核實過,目前來看,他倆唯一可能泄密的地方,就是李湧進自家書房。不過,他那書房寶貝的緊,別說李庭玉了,就連五叔都沒進去過。就前幾天,我們的人特意搜了李湧進和薑遠的家,沒有發現這類竊聽設備。”

“那你什麽意思,難不成還是從我這兒泄出去的?”林鶴知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這事兒也就薑遠當時在濟慈寺裏和我說過。他講事兒的時候,房間裏就我倆。如果你要懷疑,就得懷疑有人在門外偷聽,可我們素齋的服務員你也知道,都是聾啞人。難道,你還能懷疑洪一那老頭子不成?”

“我不是在懷疑你,鶴知,”單瀮放緩了語氣,“我隻是有一種直覺——李庭玉很有可能就是通過你獲得這個信息的——因為,我從薑遠那邊得知,李庭玉的搜索記錄裏,頻繁出現你的名字,以及濟慈寺等關鍵詞。”

林鶴知一愣:“他搜我?他搜我做什麽?”

單瀮沉默地聳了聳肩,露出一副“你應該問問你自己”的表情。

林鶴知突然就想了起來——

“夜鶯”直播的那首,《我該送你什麽生日禮物》……

是因為李庭玉搜了他的個人信息,所以才知道他的生日嗎?

巧了,薑遠那天來寺廟裏,接待的服務員,不就是琢木和尚?那個在生日當天,送了他一隻角蛙的人!

琢木,琢木……

琢木是寺院裏師兄開的聾啞人咖啡館裏介紹來的聾啞人……而師兄,又是洪一老和尚親自撿來養大的聾啞兒。因此,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他的身份。

林鶴知“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我知道了!”

單瀮眼睛一亮:“怎麽說?”

隨後,林鶴知又緩緩地坐了下來,眼睛瞬間失神:“……我……我得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