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蘇九安的死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這太突然了。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 覆水難收,無法改變了。薄野楠命小弟子將蘇九安的屍體好好收了起來,立刻送回了京洲。
他們這趟來得匆忙, 而且誰也沒料到會有這一出。千鶴門的弟子一個也沒來,他們現任的那位疑似犯下累累惡行的門主還被薄野楠找了個理由“留”在了天刹盟內, 蘇九安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吩咐完, 薄野楠才看向卿晏。
渾身濕透的青年劍修剛才經曆了一番打鬥苦戰,又眼睜睜看著人咽了氣, 自己模樣也有些狼狽, 看上去情緒有些低落,薄野津扶著他的肩膀,微微垂頭說著什麽, 像是在輕言安慰。
不管卿晏修為有多高, 在劍台上的表現有多沉穩,在薄野楠眼中, 他始終都是個年輕的小輩, 再加上卿晏生得俊秀, 便不由得覺得他柔弱。
遇到這種事誰心情都不會好,薄野楠走過去, 忍不住歎了口氣, 出聲安慰了一句:“此事與你無關。”
薄野津揚眉看了他一眼,眉目間沒什麽情緒, 但眼神裏傳達的意思卻很清晰, 寫著“廢話”二字。
卿晏抬起頭,禮貌地衝薄野楠點了下頭, 神情很鎮定, 道:“嗯, 是他自己的錯。”
“……”
薄野楠那後半句“你不必為此自責”突然卡在了喉嚨裏。
他本來還想問問,他和蘇九安剛才為什麽突然一言不合打起來了,可是卿晏一臉平靜,根本沒有薄野楠想象的驚慌無措、需要安慰的樣子,他莫名一梗,閉了嘴。
他小叔站在旁邊,那目光冷冷淡淡的,不知怎麽的,他就覺得像用眼神在下逐客令似的。
薄野楠有點眼力見兒,轉身走了。
得,是他多嘴了。
這人突然死了,大小算個事故,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後麵的麻煩事還不少,至少人是死在他們這兒的,得給個交代,薄野楠揉了揉眉心去處理了。
蛟妖之事還未完結,卿晏隻傷了它一隻眼,並未真正了結它,被它逃入了深海,為了避免它繼續為禍一方,天刹盟的仙師們都沒有回去,務必要斬草除根才行。
他們先找了附近一個狀況還算好的村子落腳,村民對修仙的道士本就有種天然的敬畏,立刻聯絡全村人給他們騰了幾間空房出來。
“仙長們這邊請。”村民殷勤熱情地引著路,“隻是我們這小地方,屋子簡陋,也沒什麽可招待的,還望不嫌棄才好。”
“無事。”
各位仙師雖然平日是錦衣玉食,但倒也不矯情,能屈能伸,他們是為了除妖而來,又不是來享福的,對這環境沒有異議。
斜陽西沉,海天之間,一輪血日正在奮力墜落,橘紅的霞光鋪滿天空。海邊的風景當然是很漂亮的,隻是這妖禍弄得不太平,再好看的風景也讓人無心欣賞。
卿晏微微垂頭,邁過門檻,進了他分到的那件村屋。薄野津比他先一步,坐在床邊衝他攤開掌心:“手。”
他們如今的關係已不是秘密,天刹盟的人都知道了,自然也沒什麽好避諱的,薄野楠這點數還是有的,當然不會給他們分兩間房。
卿晏便很順從把手伸過去,搭在薄野津的掌心,他還有些不明所以,薄野津送了他手上的紗布,他才擰了眉,吃痛地“嘶”了一聲。
“很疼?”
卿晏抿了抿唇,喉嚨裏低低“嗯”了一聲,帶著悶悶的鼻音。
他剛才與蛟妖打鬥之時,渾身都被冰冷海水打濕了,握劍的手當然也不例外,他手上纏的紗布已吸飽了水分,變得沉重肮髒。
傷口還沒好,就泡了海水,疼是理所當然的。而薄野津將那紗布全部解下來之後,卿晏才看清自己手背上的傷口,不僅沒愈合,反而被海水泡得發白,皮肉都朝外翻開了,有潰爛的跡象。
剛才紗布纏得緊,卿晏心裏想著別的,還沒感覺,現在是真的痛極了。
薄野津目光一沉,聲音冷了幾分,道:“箭上有毒。”
他從袖子裏拿出個小瓷盒,拉過卿晏的手開始細致地給他上藥,是在北原時一模一樣的藥膏。
“忍一忍。”
卿晏於是就皺著小臉忍著疼,薄野津重新換了幹淨的紗布,給他重新包好了,才道:“所以叫你別隨便在外麵受傷,你不知道別人的刀劍上動了什麽手腳,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卿晏受教了,低聲道:“我沒想到。”
蘇九安雖然已經死了,但是他給卿晏留下的傷口還在,如同他那雙傲慢冰冷的眼睛,惡毒地瞪視著他。
卿晏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之前覺得隻不過是一個小口子而已,哪能想到有這麽大的作用,他頓了頓,忽然道:“蘇符他娘說尹千鶴死於卿懷風的金創箭下,難道蘇九安傷我的這個也是金創箭?”
父子手段同出一脈,自然是很有可能的。
卿晏低聲道:“他們曾經是一起創業的兄弟,苦日子都一起撐過來了,反倒因為利益弄成這樣……他們還娶了一母同胞的姐妹倆……要是卿懷風的妻子知道他這麽對自己的姐夫,肯定也很傷心。”
他是真不太明白,這些東西有這麽重要麽?
這一係列的變故,都讓卿晏回不過神來,從卿懷風篡位的秘辛,到蘇九安的死,卿晏現在的位置是十分微妙的,介於局外人和局內人的邊界上,他並不感到傷心,隻是有些唏噓。
要是讓卿晏在江山和美人裏選,他是肯定選美人的,這倒不是因為他戀愛腦,隻是他永遠覺得活生生的人比冰冷的利益更重要。
薄野津看著麵前這雙帶著困惑的、濕漉漉的黑色眼睛,摸了摸卿晏的頭,沒有說話。
其實在他看來,事實恐怕並非如此——這對兄弟反目成仇,這對姐妹恐怕並不和睦。
卿懷風是個劍修,從未聽說過他通曉藥理,那麽這箭上如此厲害的毒是從哪裏來的?
他的妻子可是藥仙的女兒。
當然,這隻是薄野津以惡度人的猜測,卿懷風當然也有可能從別的地方獲取這劇毒,所以他沒有告訴卿晏。
卿晏又低頭琢磨了一會兒,忽然側頭打了個噴嚏。
“啊嚏!”
薄野津微微皺眉道:“還穿著濕衣服,想得風寒麽?”
卿晏“哦”了一聲,乖乖起身,不再有閑心去操心別人的前史,他在乾坤袋裏扒拉半天,夠出來一套嶄新的道袍,他剛鬆了自己的腰帶,忽然想起什麽,轉過頭對著床邊的那個人道:“你轉過去。”
薄野津這下是笑了,有些散漫道:“哪兒我沒見過?”
“……”話雖如此。卿晏還是堅持道,“轉過去。”
薄野津於是就轉了過去。
等到卿晏換完濕衣裳,一身幹爽地走過來,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再調戲自己的心思和模樣,他倚在床頭,眼睛已經合上了,卿晏走過去,俯下身看他,見他眉宇之間流露出淡淡的倦色。
他心中的不安就來源於此。
他覺得津哥的狀態有些不對。
卿晏看了他一會兒,伸出手去握他的手,摸到一把砭骨的寒意,仿佛這個人是冰雕做的似的,他忍不住就摩挲了一下,想把自己掌心的溫度傳遞過去。
他一伸手,薄野津便睜開了雙眼,安靜地看著他。
“……津哥。”卿晏與他對視,輕聲問道,“你怎麽了?”
他不想說的,他不想多問,可是如今實在有些擔心。
薄野津沒有回答這問題,隻是道:“明日你別再出手了,蛟妖之事,交給天刹盟的人。”
卿晏愣了下:“為什麽?”
薄野津的回答卻像是在四兩撥千斤,避開了重點:“天刹盟這麽多高手前輩在,擺不平麽?輪得到你一個小輩去出頭?”
卿晏更加困惑了。
“好了。”薄野津伸手碰了碰他的側臉,低聲道,“我內息有些不穩,要調息一會兒。”
卿晏就立刻點了下頭:“好,那我去外麵給你護法。”
他提劍去了外麵,起了個陣,清淺金光如同一個罩子,落下來,嚴絲合縫地籠住了這屋子,卿晏盡職盡責地守著這屋子,擰著眉還在心裏琢磨。
良久,他站起身來,覺得不行。他始終不安心,得問個明白才好。他不是想刺探他的隱私,隻是什麽都不知道,他心裏沒底,太慌了。
卿晏在外麵等了許久,覺得時辰差不多,才小心翼翼地進去了,他動作放輕,怕吵到薄野津。
榻上的那個人正在閉目打坐,眉目間如覆了一層清霜落雪,對於卿晏的存在完全沒有感覺,卿晏看了看那如玉雕神像一般的人,忽然心頭一沉。
他走過去,再次握住薄野津的手,被凍得一激靈,他簡直冷得像個死人。
除此之外,更讓卿晏驚慌的是,他顫抖著探了下對方的氣息,竟然感覺不到一絲靈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