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這尾巨蛟看似不動聲色, 可這種安靜是風雨欲來前的安靜,雖然它還沒有動作,卿晏卻已經感受到了它的怒火與恨意。

蘇九安被它一尾巴拍回了岸上, 那一下看起來輕,但是令他喉頭一腥, 他不肯示弱, 強忍著把血沫咽了回去。他皺了皺眉,重新握緊了劍。

事到如今, 他已經別無退路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卿晏是尹千鶴的兒子, 所有人都倒向了他,他除了用這把劍打敗他證明自己,沒有別的選擇。

蘇九安忍著胸口的痛意, 又衝了上去。

蛟妖看著卿晏, 又如法炮製地甩了下尾巴,蘇九安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 這一次他有了防備, 險險側身避開。

天刹盟的仙師們立在周圍,並沒有動——卿晏和蘇九安都失敗了, 他們才會出手, 現在隻是局外人般冷冷地作壁上觀。

卿晏也沒有動,他望著蛟妖那雙熟悉的湛藍眼眸, 不知道怎麽的, 有些怔愣。

冷風掃過他的全身,道服的袖袍衣袂全部都獵獵翻滾著, 而他巋然不動。在蘇九安再一次失手的時候, 他才回過神, 側頭看了蘇九安一眼,突然對自己的“消極怠工”有些抱歉。

劍嘯一聲,散入雲霄,覆地劍出鞘,帶起雪亮刺目的銀色劍光,卿晏終於動了。

而他握住劍的那一刻,蛟妖也動了。

蛟妖一直死死盯著卿晏,那雙傲慢冰冷的眼睛裏隻看見了往日仇家這一個對手,連半個眼神都沒分給蘇九安,卿晏有所動作,它也才跟著發動攻擊。

卿晏雖然能感覺到這妖獸的力量變得更強了,但他沒在怕的。你升級怎麽了?就你能升級麽?他去天刹盟參加“夏令營”了,封閉式地特訓這麽久,修為和劍道也都漲了不少。

但他同樣不敢掉以輕心,剛才那股隱隱的不安感,在麵對那雙冰冷的藍色眼眸時又湧了上來,讓卿晏喉頭發緊。

在天刹盟跟修士們比試,雖是競爭關係,但到底還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友好交流,現在卻不一樣,卿晏不敢托大,他一手撚訣,一手執劍,一上來就是凶悍淩厲的殺招。

漫天劍光像是四散的煙花,幾乎讓人睜不開眼,劍氣過處,海麵都冰凍了,剛剛掀起的浪頭還未平息,便凝結在半空中。

蛟妖是不可能完全脫離水的,它那樣龐大,半身永遠沉在水下。

這無疑是一種限製,天然的弊端,卿晏目光如炬,當然會利用起來,凜冽的霜氣聚集在蛟妖剛剛露出海麵的身體旁邊,而底下的冰麵凍結,蛟妖便無法移動了。

那些劍光招招狠厲,從四麵八方而來,蛟妖又無法動彈,根本躲不開。

蛟看著卿晏,那一瞬間,它那醜陋僵硬、布滿鱗片的獸首上,竟仿佛露出了類人一般的神情。

卿晏覺得它衝著自己冷笑了下。

下一刻,他那高高翹起的巨大尾巴重重落下,道道尖刺直接拍碎了卿晏凍住的冰麵。一時間,如同風回春暖,水流湧動。

而頭頂的劍光全部被它彈了回去,根本無法擊穿他那厚重堅硬的鱗片外殼。

卿晏抬袖遮擋,全身都被迎頭打來的海水浸濕了。

他其實本來也知道方才那些劍光取不了它性命,這隻是用來轉移蛟妖注意力的而已,他本想趁著它應付之時,直取它的七寸。

現在看來不成了。

“喂!”蘇九安隔空衝他大叫,他也被那陣海水澆了個透,抹了把臉上的水,“你行不行啊?不行旁邊呆著去,我來。”

卿晏沒理他這小學生式的低級挑釁,一手握著劍,心裏飛快地盤算著對策。

蛟妖方才似乎是想看看他有什麽手段,他不動,它便也不動,而如今,它見也不過如此,已經不準備再給卿晏機會了。

卿晏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蛟妖已逼到身前。

他無法,隻好抬劍接下這悍然一擊。

蛟妖垂下眼,目光一凜,那藍色的眼眸中竟鬥射寒光,海水隨之揚起千層重浪,盡數如刀劈劍砍般衝向卿晏,他隻好也將劍分出數道影子,才勉強接下。蛟妖動了真格的,不給他喘息的機會,那條巨大的尾巴立刻卷了上來,如同毒蛇殺死獵物的方式一樣,將卿晏裹了起來。

越纏越緊,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卿晏差點沒抓穩手中的劍,艱難地喘了口氣。

蛟妖冷冷地注視著他,一點一點加大了力氣。

南華劍尊見了,立刻擼袖子要上去了,一隻手在他麵前攔了下,南華劍尊扭頭一看,道:“盟主,再不動手,他就要沒命了!”

他預定的學生,可不能死在這兒吧?

薄野楠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但還是沉住氣道:“再等等。”

南華劍尊又急切地往卿晏的方向看。

在纏繞擠壓之中,卿晏掙紮了兩下,未果。他想了想,忽然撚了另外一個訣。

下一瞬,那蛟妖的尾巴末端燃起了一個小小的火苗,隨著卿晏的默念越燒越烈,蛟妖大痛,那尾巴刷地一下,本能地落進了海水之中,去熄滅火星。

“嗬!——”

巨蛟長嘯,震天動地。

卿晏落回空中,捂著自己的脖子,悶聲咳了好幾聲。

蛟很顯然被徹底惹怒了,它的動作開始不再那麽慢條斯理,也不再那麽有章法,它氣急敗壞地胡亂攻擊,一道道寒光落在海麵上,如同一顆顆炸彈扔進水中,炸裂聲不絕。

它要立刻殺了他!

卿晏靈活至極地在那道道攻擊裏遊竄,蛟緊追不舍。

這樣不是辦法,卿晏想了想,忽地投入了海裏,整個人沉入水下,蛟看不到人了,毫無猶豫地追著那道白色身影也投入了水中。

南華劍尊徹底急了,薄野楠仍是拉住他:“等等,再等等。”

等個屁啊!要不是這人是盟主,南華劍尊翻了個白眼,真想讓他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但這人確實是盟主,南華劍尊隻好暫且忍了,他握住了佩劍,蓄勢待發,做好了隨時衝上去助陣救人的準備。

海麵平靜無波,水下暗流湧動。

片刻,忽然一道巨浪掀起,巨蛟破水而出,而它頭頂的那對猙獰突兀的角旁,有一道白色身影。

南華劍尊長舒一口氣。

卿晏渾身已經濕得不能再濕了,漆黑發絲濕漉漉地緊貼在鬢角上,眉目被水洗過,更加黑白分明,他一手攀著蛟角,一手握著劍,又開始思索。

這離七寸還是有點遠啊。怎麽過去?這蛟看起來是不會讓他再輕易碰到自己那塊逆鱗的。

蛟狂暴地甩著頭,想把卿晏甩下去,看起來像是發了瘋。它眼中的寒光控製不住地道道噴出,海麵波濤洶湧,薄野楠抬袖劃出一方靈瘴,護住沿海的其他小村落。

蛟沒有手,隻有一條靈活的尾巴,它用力抬高了自己的尾巴,想要去夠頭頂的人。這是個高難度的姿勢,可好在蛟尾夠長,卿晏被那燒焦的尾端重重推了下,一個沒抓穩,身體一晃,掉了下來,被精準無比地鉗在其中。

第二次了。卿晏心裏苦惱地道,一個人不該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一條尾巴也不該在同一個人身上纏兩次。

蛟這次沒給他燒自己的機會,它不再用緩慢地把他纏死的方式,而是將他舉到自己麵前,張開了嘴,準備囫圇將他吞下。

卿晏離那張深淵巨口隻有方寸,聞到了衝天的惡臭味,立刻皺起鼻子。

他當然不會坐以待斃,雖然身體被絞在蛟尾裏,手不能動,但好在還能用靈識催動劍——他這是最近才能做到的,還不太熟練。

蛟還沒將人吞進口中,頭頂便是雪亮一線,它抬眸,那柄劍正好紮進了它的右眼中。

“嗬!”

這一下痛不可當,蛟妖翻騰起來,沒顧得上吞掉卿晏,可也沒鬆開他,尾巴因為疼痛而用力,纏得更緊了。

卿晏覺得要窒息了,他掙了掙,想把劍召回來,砍了這尾巴讓自己脫身,可是餘光一閃,便看到有什麽東西衝著他的方向而來。

漫天四落的水珠之中,一個人穿透雨幕,持劍而來,直取他的咽喉。

蘇九安。

卿晏的目光沉了幾分,趕緊加快了速度。

覆地劍傾全力在蛟妖尾巴上一砍,那尾巴本能地一縮,蛟正為它那隻被戳瞎的眼而撕心裂肺,沒顧得上他。

卿晏立在半空中,側身極輕易地避開了那一擊,看著蘇九安。

他什麽也沒有問,他看得出,對方想殺他。

蘇九安的確是要殺他。

他方才已努力過,他的那些攻擊對於蛟妖來說全如同小打小鬧,他根本殺不了他。蘇九安心中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可他不願意承認。

他絕不會承認自己比卿晏差,絕不。

看見卿晏被那條蛟尾裹著,一副喘不過氣來的瀕死模樣,那一刻,蘇九安心中又產生了別的希望。

他不需要贏過他,殺了他,他就還是千鶴門的少爺。

尹千鶴的兒子死了,徹底沒了,沒什麽嫡係血脈,那千鶴門不還是他和他爹的?

對,對!隻要卿晏死了,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他是仙門大比的頭名,也是千鶴門的正牌少爺,隻要他死了,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的。

蘇九安如同魔怔了一般,在心裏不斷重複著這些。

他一個人也許是殺不了他,可這不還有一個妖獸麽?蘇九安自動在心裏將他與妖獸劃為了同一陣營,共同對付卿晏。

卿晏沉默不語,隻是擋下了他的全部攻擊。

他能看得出,蘇九安現在像是走火入魔了,拿劍的那隻手都在顫抖,招式也亂得根本不像是個大乘期修士會出的。

蘇九安煩躁起來,看了眼旁邊還在痛呼的妖獸。

廢物!怎麽還不過來幫忙?

他本意是幫妖獸拖延、分掉卿晏的一些精力,好讓他順利殺掉他,結果這沒用的蛟妖沒了隻眼睛,就一直哭天喊地的,像是完全失去了戰鬥力一樣。

蘇九安不甘心,一邊與卿晏打,一邊把他往蛟妖的方向引。

蛟妖的麵目已血肉模糊,眼眶淌下膿血,看得人更惡心了幾分。蘇九安也惡心,可是還是得忍著惡心過去。

它已失去神智般,在海間翻滾,海水翻騰著,暈開一縷殷紅。卿晏側頭看了眼它的慘狀,皺了下眉。

變故就在這一瞬間發生。

隻有一聲利器刺入血肉的悶聲,卿晏再回過頭,就看見蘇九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胸口被蛟妖身體上的一根尖刺洞穿了,一個血洞。

蛟是冷血動物,不通人情,蘇九安自己在心裏覺得他們是一邊的,共同對付卿晏,可蛟不會這麽理解。

它失去理智地發狂,看到誰就殺誰,或許它也不是成心的,隻是因為疼痛,身體卷曲翻騰,那根尖刺不慎撞上了他而已。

它根本未作停留,還在不停打滾,尾巴連帶著尖刺刷地移走了,蘇九安的眼睛還大睜著,像是沒有回過神來,低頭吐了一口血。

卿晏又皺了下眉,轉頭去看那蛟妖,卻見他滾入了深海。

想跑嗎?

卿晏想提劍去追,可是蘇九安從高空墜落下來,卿晏想了想,還是伸手托了他一下。

圍觀的劍尊天師們皆被驚呆了,這變故來得太快,所有人都懵了。

蘇九安胸口的那個血洞汩汩往外冒著血水,他看著托著他的卿晏,目光怔怔的,嘴裏卻還在說:“誰……誰要你救我?”

卿晏本就無意跟他拌嘴,更何況是這種時候,他的目光從他胸口一掠而過,淡淡道:“我救不了你。”

“你要死了。”

他平淡地道出這個事實。

蘇九安道:“是啊,我要死了。”

他的語氣安靜下來,好似恢複了一些理智,困惑而認真地問:“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卿晏也想了想,認真地答:“因為我不作死。”

他托著蘇九安落在了地上,將他放在海邊一塊礁石上靠著,蘇九安又吐了一口血,白皙麵容已血跡斑斑。

“為什麽?”他沒有看卿晏,而是望著天,說,“我不明白,為什麽死的不是你?為什麽當初被送走的是你?為什麽你是尹千鶴的兒子?為什麽當初你落魄成那樣,還能有如今?”

“我是哪裏不如你?”

卿晏沒有說話。

“我從小就跟蘇符爭寵,你知道嗎?娘更喜歡我,每次做新衣服,都是先給我做,他撿我剩下的,別的也是……”蘇九安又說,“我本來以為這樣就很好了,沒想到,我本來應該享受更好的。”

“憑什麽啊?你那麽小就被送走了,一天都沒在她眼前待過,可她還是更喜歡你。”

卿晏沉默了一會兒,道:“這世上的事,本就沒那麽多為什麽,但我隻知道一個普適的道理。”

“……什麽?”

卿晏道:“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多行不義,必自斃。”

蘇九安愣了一下,隨即遲緩地笑了起來:“說得好啊……說得好!”

他哈哈大笑,一笑起來,唇邊湧出來的血就更多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多行不義必自斃……”蘇九安喃喃地把這話重複了幾遍,忽然看向卿晏,笑著說,“我不服你。”

“我永遠不服你,永遠不會服你,到死也不會服你。”

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當真是從一而終,到死也不服。卿晏垂眸看了他一會兒,他不恨他,隻是覺得他有些悲哀。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薄野津走上前來,將自己的外袍搭在他肩上,蓋住他濕透的身體。卿晏別開了眼,轉身把頭埋進了那縈繞著白檀冷香的懷抱。

延與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