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既然決定要去, 就得快些動身,蛟妖之患對於京洲城裏這群安享太平的人來說不算什麽,但對於東海邊的百姓來說, 那是毀天滅地的災難。

卿晏跟薄野津並不拖延,飯都隻吃了一半, 就立刻起身了。

他把自己剛收的小徒弟留了下來, 蘇符要跟時也被他攔下了,隻將渡靈燈化為了原型, 揣進袖中隨身帶走。

其實, 就算沒有這件事,卿晏也想去看看的。他聽說東海蛟妖再次現世時詫異極了,實在困惑不解。

蛟妖已被他親手斬殺, 為何會死而複生?

天刹盟已準備好車駕, 沒讓他們自己親自禦劍而行,這馬車卿晏之前是做過一回的, 速度極快, 想必是耽誤不了多少工夫, 跟禦劍的速度一樣。

薄野楠站在仙府門前,還在跟旁邊的小道童吩咐著什麽, 忽然耳邊傳來一道低低冷冷的聲音:“你讓他去對付東海蛟妖?這是你想出的主意?”

“……”薄野楠動作一僵, 扭過頭,看見身側那負手而立的神君, 將小道童打發走了之後才張口叫了聲, “小叔。”

薄野津沒有說話,他周身氣質本就冷淡如冰, 此時稍稍沉著臉, 便更凍人了。

“不是……是我的主意, 但是……”薄野楠一時梗了下,當了這麽多年盟主,此時竟是氣勢全無,他本身在薄野津麵前就確實是個晚輩,當真是無措起來,他搜腸刮肚地為自己辯白道,“卿……公子他之前就斬殺過東海蛟妖,這對他而言不是什麽難事。這加試隻是做做表麵功夫而已,小叔你別讓我難做啊。”

他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怎麽稱呼卿晏了,卿晏在他麵前也是絕對的小輩,可現在身份不同了,他要跟自己的小叔成親了,那就變成他叔母了?

薄野楠實在無法衝著那一張唇紅齒白的嫩臉叫“叔母”,張不開嘴。

好歹現在還沒正式成親,他改口叫了聲“公子”。

薄野津冷冷地看著他。

薄野楠又小心地開口道:“小叔覺得,此行有危險?”

“蛟妖為何會複活。”須臾,薄野津才道。

薄野楠道:“我也是覺得奇怪……小叔不用擔心,天刹盟的仙師們都會一同前去,若有什麽變故,大家聯手,也肯定能誅殺得了這妖孽。隻是……”

他頓了一頓,覷著薄野津的臉色,問道:“我聽說蛟族這些年沒落了,數量遠不如從前了,這尾蛟其實很可能是蛟族最後的血脈了……要不要手下留情,這還得請小叔示下。”

薄野津一絲猶豫也無,神色平淡道:“為何要手下留情。”

他微微挑了下眉頭,像是不明白薄野楠為何會有此一問。

“若是因為它是最後的血脈便留情,那些被他吞噬永絕後嗣的家庭又有何辜。”

薄野楠抬起頭,隻見那抹清冷修長的雪色身影已走遠。他看著那背影,心道,他小叔果然是個明事理的無情人啊。

他站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兒,略略回過味來,察覺出什麽。

其實,他小叔在這,是根本不可能有什麽危險的吧?蛟妖再厲害,能翻得出神明的手掌心去?

就這樣還要來警告他一下,生怕他對人不好,這麽明顯的回護之意……薄野楠目光悠遠了幾分,他本來從未想過他小叔有朝一日居然會找道侶,更沒想到他小叔以這麽德高望重的身份,第一次涉足風月,居然比現在的小年輕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琢磨了半天,忍不住輕“嘖”了一聲。誰說他小叔無情?隻是分對誰罷了。

薄野津挑開馬車的車簾入內之時,卿晏手裏仍握著那枚精巧的銀色鈴鐺,低著頭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思索什麽,細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尹”字。

薄野津在他身側坐下,他立刻就貼了過來,靠進了他懷裏。

“怎麽了。”薄野津抬了抬眉,對這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感到有些意外,不過倒是受用得很。

他抬手攏了下卿晏細窄的腰身,像抱孩子似的,騰了個更方便舒服的位置,摸著他的長發。

“害怕?”薄野津在他麵前與在薄野楠麵前的樣子完全不同,唇角含著一絲笑意道,“剛拿了魁首,如此神勇無敵,天下無雙,竟怕一尾蛟妖麽?”

這話很明顯隻是戲語,他故意這麽說的,卿晏輕輕抿了下唇,不知道怎麽的,他沒有說話。

察覺到卿晏的沉默不同尋常,薄野津頓了頓,收了那副打趣人的模樣,正色道:“我在這裏,不會讓你出什麽事的。”

他輕輕拍了下卿晏的後背,像在哄人。

不是的。卿晏在他懷中搖了下頭,抬眼看著他。

他才不是擔心自己會不會出什麽事兒。他是擔心——

卿晏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就是無端的,感到有些隱隱不安。

或許也不完全是直覺,蛟妖複活這件事本就不太對勁,卿晏忽然想起當時麵對著那蛟妖屍體,渡靈燈說蛟妖魂魄中有一股氣息,與津哥一樣。

再想到道史課那嘴賤的修士說神君的母親是一尾低賤的蛟……

可他問不出口,即便薄野津沒有說,他也沒有要去刺探別人的隱私的意思,終於還是把喉嚨裏的話咽回去了。

就算真讓他問,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問。

他不說,那他便不問了。

卿晏心念回轉,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都被壓下去,就順著薄野津的話承認了,低低“嗯”了一聲。

薄野津笑了,道:“別怕。”

“嗯。”卿晏心道,沒什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總有辦法。

沒什麽好擔心的,別多心了。

他被那股清冷疏淡的白檀香包圍盈懷,聞著那冷香味道,心神慢慢重定下來。他抬頭撞進薄野津平靜無波的漆黑眼睛,見他的眸光正落在他手中的那個銀色鈴鐺上,說:“這是上次比試之時,那頭銀鹿送給我的。”

“我本來以為它是喜歡我,沒想到是因為我是千鶴門的嫡傳血脈。”

卿晏一邊說,一邊把鈴鐺舉起來,讓對方清楚看見上麵那個“尹”字,道:“這不會是尹門主之物吧?”

薄野津垂著眼看他,目光平靜,道:“你本就討人喜歡,與血脈無關。”

他想,隻怕隻有他自己沒發現這個,從天刹盟的劍尊仙師,到一個萍水相逢的年幼孩童,都很喜歡他。他這個人本就討人喜歡,與別的無關。

聞言,卿晏神色一頓,抬起眼來認真地盯著薄野津看。這話是句好聽話,但對方語氣平淡,像隻是說著一個事實,而不是什麽道侶之間的情話,薄野津臉上一貫是沒有太多表情的,那黑色的眼睛映著一點微光,像是碎了一把薄雪,寒冷卻柔和。

他的模樣真就是一位在高高蓮台上正襟危坐、接受萬世朝拜的神明,端然冷肅,天生就帶著讓人敬畏、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可是他現在抱著卿晏。

於是這一點冷肅的距離感便消弭於無形。

卿晏莫名心中一動,倏地抬起手按在薄野津的肩上,把人壓在了馬車的內壁上。

這是個輕薄人的動作,但後者沒有絲毫反抗,被推了一下,便順著他的力道往後靠,甚至還抬起手護了對方一下,怕他這麽冒冒失失不小心磕碰到哪兒。

卿晏掀起眼皮,看對方一副任他施為的模樣,薄野津隻是挑了挑眉,用眼神詢問他怎麽了。

又像在說怎麽樣都可以。

被調戲的人這麽配合,反倒沒了那種感覺。卿晏默然一瞬,才說:“我現在是尹千鶴的兒子了,不是什麽山野散修了,是不是更有資格娶你了?”

薄野津低聲道:“你在意門第?”

卿晏想說不是他在意,是怕他家族的人介意,下嫁就跟扶貧一樣,他們之間差距太大,他怕別人說閑話,人言可畏。

他還沒張口解釋,薄野津便又道:“你是異世之人,本就隻借托了這身體而已。”他抬手揉了揉卿晏的腦袋,“不論什麽身份,你就是你。”

“你就是最好的。”

卿晏把頭埋進他頸側,本來是想套路他一下,結果他這麽說,他聽得居然臉紅耳熱。那一點粉紅色的耳尖掩在漆黑的發絲之中,格外顯眼。

剛才蘇符他娘揭開他的身世的時候,薄野津站在旁邊,全程都沒有說話。現在才知道,他是這麽想的,卿晏其實還小小地高興了一下,但他卻是真的不在意這些。

都是身外之名。

這麽一提,卿晏想了起來,道:“要是在我們那兒,我就不擔心這個了,我原來是很有錢的,你嫁給我一點兒都不虧。要是我能帶你去我們那兒就好了。”

知道他是在說他原來所處的那個世界,薄野津唇角微微翹了翹,低眉親了一下懷裏還在皺著眉計較這個那個的人,握著他的手低低笑道:“現在也不虧。”

兩個人在馬車內纏鬧了一會兒,東海便到了。薄野津替他理了理剛才因為擁抱親吻而滾亂的道袍袖子,淡淡道:“去吧。”

卿晏“嗯”了一聲,自己也整理了下儀容,起身往外走。薄野津也正要出去,正掀開車簾,懷裏猛地一重,那人又去而複返,重新直直撞進他懷裏。

“又怎麽了?”

卿晏忽然微微探身,在他臉側又親了一下,飛快地輕聲道:“有我在,我也會保護你,不會讓你出什麽事兒的。”

雖然對方什麽也沒說,但是不管遇到什麽變故,他都會護著他的。

薄野津眸中一沉,略帶詫異地揚了揚眉,還沒來得及問什麽,立刻風風火火轉身跑了,瞬間沒了人影。薄野津頓了頓,低下頭又笑了。

掀開車簾,遠遠極目可見海岸一線。海水無情,海邊的村落大多已是一副被侵襲過後的樣子,房屋籬舍都糟蹋得不成樣子,卿晏提著劍迎風而立,看見這狼藉一片的慘狀,心裏突然分了下神,肉痛地想,他的海景房,是徹底沒希望了。

天刹盟的評委席已齊齊出動,仙師道尊們在海上圍成一圈,已擺了個陣法的形出來,隻是尚且按兵不動,蓄勢待發。卿晏恍然明白過來,事到如今,殺了這作亂為禍的惡蛟才是正經,至於什麽加試,隻不過是順便而已。

如果他和蘇九安力有不逮,殺不了這蛟,這些仙師們也絕不會放過它。

卿晏靠近了,這次來得匆忙,也不夠正式,根本沒什麽裁判的道童在旁邊主持,蘇九安矜傲之極地瞥了卿晏一眼,先發製人地拔劍飛身上前。

中心的蛟妖半身還沉在海中,半身露出水麵,正是和卿晏數月之前見過的那蛟一模一樣,不知它重生後禍害了多少人,渾身上下充斥著一股腥臭味道,微微咧開的巨口邊露出如叢尖齒,齒上還掛著絲絲道道的鮮血,不時滴落,令人一陣惡心。

它不知是怎麽複活的,但看上去不僅沒有一絲衰弱感,反倒比之前更凶悍嗜血,好似力量更強大了。

蛟抬起頭來,動作緩慢,完全無視了蘇九安的攻擊,隻是伸出一截尾巴,輕飄飄地便將想攻擊自己的修士拍回了岸上,沒把這小打小鬧放眼裏。

這龐然大物隻看著卿晏的方向,居高臨下地、專注地注視著他,冷酷而傲慢,顯然還記得他這個殺過自己的舊仇家,照理說仇敵相見,分外眼紅,可它那雙華麗冰冷的眼睛卻是如同大海一般的冰藍色。

深深鬱鬱,瞳孔深處仿佛燃燒著幽幽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