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場上倏地安靜, 落針可聞。

在場眾人俱是麵麵相覷,但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隻是都望向了薄野楠, 準備等這位盟主發話。

別人倒還沒有什麽反應,卿懷風是第一個沉下臉色的, 他低聲罵了句“蠢貨”。

成王敗寇, 輸贏已定。還有什麽好說的?

這副輸不起的樣子,實在太難看了。

蘇九安雖然是一人做事一人當, 但他背後是千鶴門, 這誰都知道,所作所為,都有牽扯, 難保不會帶著自家門派的風評一起轉向。

早知如此, 還不如不認這個親兒子,那個冒牌貨雖然從前廢物, 倒也沒讓他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丟這種人。

旁邊原本的“乘龍快婿”如今在他眼裏也滿是缺點。

卿懷風咬著後槽牙, 麵色鐵青。

丟人!丟人丟到全修真界麵前了!

薄野楠臉色微變, 但到底是見過大場麵的,很快便定了神, 道:“你有何不服?”

這種場合, 當然是要當麵說清楚的好,要是糊弄地揭過去, 在場這麽多人, 難免不會有人心思浮動,到時候茶餘飯後論起來, 以訛傳訛, 一傳十十傳百, 那就說不清楚了,以後的人會隻當這次的結果真的有問題。

再者說,剛才這突如其來的求婚,他小叔還當眾答應了,多了這層關係,誰都會覺得卿晏是天刹盟的人,若是薄野楠有一點偏頗,難免被人添油加醋地說是包庇挾私。

於是他擺出一副公平公正的樣子來,給了蘇九安一個申訴的機會。

反正剛才台上台下成百上千雙眼睛看著,薄野楠覺得,這勝負結果應該是毫無疑義的。

他挺放心的。

卿晏鬆開了手,也望向台下那人,挑了挑眉。他也想聽聽,蘇九安要怎麽說。

他是在回答之前卿晏收劍時拋給他的問題。

——服嗎?

——不服!

到了現在,竟然還是不服。

誰贏誰輸,本是很明了的,卿晏覺得蘇九安不太可能憑一張嘴,詭辯就能顛倒黑白。

蘇九安瞪著卿晏,眼睛裏全是凶狠,隻是這凶狠現在已經沒什麽攻擊性了,隻剩下垂死掙紮之感,他冷冷道:“他方才是用了符術,才將製住我的動作,可仙門大比向來隻論劍,什麽時候比過符術?”

“——這是作弊。”

他的聲音涼颼颼地回**在劍台之上,眾人皆聽清楚了。

薄野楠一愣,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仙門大比創立之初,確實是為了劍道交流,可以說目的就是為了比劍,他這麽說,似乎也沒錯。

可是誰也沒有立下過規矩,說比劍之時,就一定不能用別的術法啊。

這既然是個規則漏洞,那麽就看人怎麽解釋了。

眾人又看向了薄野楠,薄野楠也麵露難色,他當然是覺得比試中是可以用符術的,但又怕說了這話,便成了偏袒自家人。

卿晏聽這話卻是聽笑了。

什麽狗屁道理?他知道蘇九安要強詞奪理,但是強詞奪理也沒這樣的。

若說是隻比劍,那他剛才袖子裏飛出的是什麽?他沒指責他暗箭傷人,卻被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大比中真不能用符術,卿晏覺得跟蘇九安的手段比起來,他也光明正大多了。

他看著蘇九安如今的模樣,心裏浮出了一個詞——困獸猶鬥。

很可悲可憐,但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薄野楠沉吟片刻,征詢意見:“小叔,你看呢?”

薄野津握著卿晏的手腕,聞言抬眸看了他一眼。

“小叔?”

“勝負已分,還廢話什麽。”薄野津冷冷淡淡,終於說了一句。

卿晏本來有點生氣,但看他這樣又忍不住笑了。

薄野楠:“……”

他看見自己小叔冷淡的臉色裏夾雜了一絲不耐煩。薄野楠知道,他小叔一向不問世事,便不必多說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比之中並未禁其他的術法,這結果是沒有問題的。”

眾人心裏都拖長嗓音“哦——”了一聲,心道,看來是翻不了盤了。

本來嘛,這理由也略顯牽強了一點。

卿晏卻說:“沒事。”他不想叫盟主為難,朗聲開口,“若是蘇道友不服,我可以與他再比試一場,但這次得提前說好了,除了劍,別的招式術法,誰都不許用。”

不帶定個規則隻約束他不約束對手的,這不就雙標了麽?

蘇九安看向卿晏的目光更狠毒了幾分,他越是胸有成竹,從容坦**,他越是生氣。卿晏現在看他的樣子,完全就是看個可悲的失敗者。蘇九安忍不了這樣的眼神,他拿回了屬於他的一切,成為了千鶴門的少爺,和卿晏原本的道侶成了親,可還是贏不了他。

為什麽?

憑什麽?

他是真的不甘心啊。蘇九安猛地抬頭,道:“我還有一事!”

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指,如利劍一般指向那個意氣風發的人:“符術可以用,那麽參加仙門大比的修士冒名頂替,身份不實,又該當如何?”

他聲音沉沉,所有人都聽清楚了。知情者如江明潮與薄野雲致,俱是心頭微沉,不知情者如蘇符與薄野楠,則表情困惑。

蘇符揣了滿兜的靈石,回到他娘身邊,聽見這麽一句,一臉的不明所以。

“他是不是瘋了?在胡說八道?”蘇符問。

他沒注意到,他母親也靜悄悄地抬起了頭,一雙盲眼空洞地朝向劍台的方向,竟難得地露出了一些光華。

薄野楠皺眉道:“你什麽意思?”

卿晏垂眸望著他,蘇九安冷笑一聲:“他根本不是什麽晏十一,他的真名叫卿晏。”

這話一出,台下立刻嘈雜起來,百姓們引頸吃瓜,聽到這名字,紛紛交談起來。

這名字可太熟了!

新近火遍九洲的話本子,《明安記》、《江郎別姬》裏的重要配角,頭號反派!這誰沒看過啊?誰能不記得?

“是《明安記》裏的那個卿晏?千鶴門的那個假少爺?”人群中有人這樣問了一句。

同名同姓,也不是沒有可能。

蘇九安高聲道:“就是他。”

眾人都作驚訝臉。

……可在現實中,這人不是已經死了嗎?

好家夥!這事要是真的,那可真是驚天秘聞!

卿晏在修真界是個什麽名聲,不必說了,剛才對魁首的那點喝彩全都化為烏有,眾人不由得開始擔心另一個問題——剛才求婚已經答應下來了,神君知道這人的真實身份麽?

不會當眾悔婚吧?

太刺激了!太精彩了!這不比那些戲文更好看?

大家吃瓜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薄野楠也愣了愣,皺眉看了卿晏一眼,又問蘇九安:“可有憑證?”

他這麽說著,突然想起,他小叔應了他的帖子答應下山出關時是怎麽說的來著?

“是因為我在尋一個人。”

“他叫卿晏,是個劍修。”

“他沒有死。”

薄野楠:“……”

對上了,一切都對上了,薄野楠覺得自己發現了真相,怪不得他小叔會抱人回後山,怪不得會當眾答應什麽求婚……

原來是有舊情!原來這就是心上人!

蘇九安道:“他並未改換容貌,我門中弟子全認識他,全是人證。”

“這……”薄野楠略顯猶豫,既然是他小叔喜歡的人,那肯定是要保下來的,隻是他還沒想好怎麽保。

仙門大比的規矩中,確實有一條,要謄錄姓名時不得隱瞞姓名、所在仙門、所主修的道派,這些。

蘇九安搶在他前頭道:“當年他冒名頂替,占了千鶴門少爺的位置百餘年,擾亂仙門血統,罪大惡極!這賬還未曾清算,這樣的人,怎麽能參加仙門大比?怎麽配?”

這道理,大概就同有過刑事記錄的人不能參加某些考試,有諸多限製一樣。

血統對仙門世家來說極為重要,世家林立,把持修真界,根基深厚,他們絕不可能把仙門交到一個無親無故的人手裏,都是傳子傳孫,千秋萬代不變。

因此,這冒名頂替,確實可以算是重罪了。

卿晏麵色坦然,直接承認了:“的確是我。”

場下一陣嘩然。

“真是他啊!”

“不是死了嗎?怎麽沒死?”

“他不是個病秧子廢物麽?看著不像啊,這麽厲害……”

卿晏毫無畏懼,也無怨怒,這確是事實,他無可辯駁,也不想欺騙:“我的確是卿晏。”他朝薄野楠行了一禮,“之前不知道我這樣的罪人不能參加大比,讓盟主為難了。”

薄野楠受寵若驚:“沒有沒有……”

他心裏的第一反應是你要是跟我小叔成親了,就是我的長輩了,雖然你年紀比我小許多,但怎麽能跟我行禮?

“我願意將魁首的位置讓給蘇道友,算是還清我之前的不是。”卿晏背了這個身體,隻好替原主還債。

蘇九安咬碎銀牙,心裏卻仍然未覺快意。

還?

這本就是他應得的!

薄野楠覺得這事還需要斟酌,一事尚未想到好辦法,忽然,一道蒼老悠遠的聲音響了起來,由遠及近。

“這賬是該好好算一算了。”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老婦人撥開了蒙在劍台上的金色靈瘴,一步一步走來,她雙目空無一物,視物不清,所以走得十分緩慢,但步履堅定。

蘇符忙著吃瓜,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身邊是什麽時候空的。

“娘!”他叫了一聲。

他娘並不理他,緩緩走上了劍台,行了個禮,那動作看得出是出身世家、經過熏陶的優雅沉定。

“啟稟盟主,卿晏,卿少爺,他從未擾亂仙門血統。”蘇符娘安靜地說,“這罪狀不成立,乃是不白之冤,還請盟主明察。”

蘇九安從看到她的一瞬起,便臉上血色盡失,說不出一句話來。

薄野楠道:“冤在何處?難道卿門主的親生子其實仍是卿晏?”

他簡直頭暈,到底誰是親生的?這家務事能不能千鶴門自己管啊!

“不。”蘇符娘道,“他是千鶴門首位掌門人,尹千鶴的親生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