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卿晏立在那兒, 停了片刻,台下才爆出一陣喝彩聲。
精彩!
百姓們不懂仙術,拿這比試當戲看。既然是戲, 當然要跌宕起伏、有波瀾的才好,一招製敵雖然厲害, 但也太沒看頭了。
剛才那散修明明落了下風, 千鶴門那位少爺看起來要贏了,結果他居然能絕地反擊, 反敗為勝。平鋪直敘的故事不好, 這樣一波三折,很有戲劇衝突,就很好看。
而且他將蘇九安擺成了那樣的造型釘在地上, 這類似於一種展示, 如同登台亮相的定格,能讓這場勝負帶來的震動感延續得更久一些, 對觀眾來說, 也十分友好。
百姓們隻是看個熱鬧, 蘇符望著台上,道:“真贏了……”
他母親眼睛看不見, 剛才一直是他在旁邊跟個現場轉播員似的講解給她, 此刻他母親問了一句:“誰贏了?”
“晏兄贏了!”
蘇符倏地把懷裏的小男孩放下,還給旁邊的姑娘, 跟他母親打了聲招呼, 讓母親不要別走,在原地等著他, 然後轉頭就跑。
他娘問:“你又要幹什麽去?”
蘇符邊跑邊答:“發財去!”
就知道晏兄是個潛力股, 真是出乎意料地爭氣!他喜上眉梢地奔向盤口的賭局, 他真是好眼光!
發了!
卿晏停在那裏,微微仰起了頭,天光落下來,金色的紗緞似的,把這個如玉般的人籠在其中,他如一尊玉像,剛比完劍,渾身從緊繃的狀態鬆散下來,垂著眼的模樣有點兒慵懶,可是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迎麵而來,他在別人眼中便仿佛又帶上了幾分理所應當的驕傲。
無論是什麽,謙遜還是驕傲,都匯成了第一流的恣意瀟灑。
台上台下,每個人視線所及都是他,讓人移不開眼。
而視線中心的修士收起了劍,卻偏頭往雲端看了一眼,與那位麵色淡漠的神君對上了目光。
距離太遠了,他看不太清,但知道對方一定看著自己。
卿晏忽然衝那個方向笑了一下,那表情可以說是耀武揚威的、得意洋洋的,像個拿到第一名回家討賞的小孩子。
最後一聲清鈴落下,小道童宣布了本次仙門大比的第一名。
“散修,晏十一。”
這實在是史上最簡短的一次宣布,因為往年的魁首都是出身世家仙門,名字前麵跟著一長串的身份名頭,對他們來說,前麵的那些名號比名字更重要。
誰能想到今年的魁首是個鄉野出身、名不見經傳的散修呢?
這對仙門世家的眾人來說,也是種震撼,但再轉念一想,也是個機會。
散修好啊,散修無門無派,無牽無掛,要是能將他招攬到自己自己門中,今年的魁星不還是可以說是本門弟子麽?
本來是為自家參加決賽助陣而來的幾位門主閣主在場中不由自主地對了下眼神,意思很明確。
——別跟我爭。
——非要爭?
——那就各憑本事了。
唯有卿懷風的臉色不太好看,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台上的人。好歹也做了幾百年父子,他卻好像頭一回認識這個假兒子。
“爹……”旁邊的江明潮看他麵色不虞,叫了一聲。
卿懷風一改之前態度,冷道:“別叫我爹。”
“我聽安兒說,你自從在天刹盟中見到卿晏,便舊情難舍,想與安兒和離,重新與他在一起,是也不是?”
江明潮臉一白。
卿懷風道:“我們千鶴門恐怕是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在場的人心思各異,卿晏此刻心裏卻沒想別的,他隻看著雲端的人,甩了下剛才胡亂纏在手上的道袍布料,心道,終於贏了。
白雲橫陳了道道天階,薄野楠作為天刹盟的盟主,如今仙門眾世家的魁首,也作為仙門大比的主辦方,笑眯眯地站在最末端等著給他授獎。
卿晏緩步往上走。
他聽見各方都在竊竊私語,不過並不在乎,他走到了頂端上,嘴角始終噙著一絲笑容,準備迎接屬於他的榮耀,以及……
美人。
榮耀其實不那麽重要,重要的還是美人。
卿晏往美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後者於是淡淡攏著袖子起了身。
仙門大比每年的魁首勝者都會獲得一柄天山藍玉製成的玉劍,這玩意兒名義上也是個法器,但是隻是裝飾性的,代表了至高無上的榮耀,供在家裏相當於獎杯,沒人會真的拿它去打架。
但卿晏看著這通體溫潤的玉劍,隻覺得應該值不少錢。
薄野楠剛想把這柄玉劍遞出去,斜刺裏先伸出一隻手,將他要頒發的獎品拎走了。
薄野楠:?
他一扭頭,看見自己的小叔單手托著那柄玉劍,一臉淡然,薄野楠張了張口,臉上的表情直白地寫著“您老人家怎麽來了”。
隨即,他臉色又一變,想起剛才自己從小叔口中聽到了什麽石破天驚的話。
他莫名覺得自己頭上發出了鋥光瓦亮的光芒。
“……”
薄野楠想,我有點多餘?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恭喜恭喜。”他於是這麽找補性地誇了一句,忙不迭讓出了位置,一雙眼睛無聲地說“您頒,您頒”。
“今年的頒獎者居然是神君大人?他居然真的出山了?”
“這散修可真是賺了……”
仙門世家之中有認出薄野津的,不認識的之前也有聽說今年的評委非比尋常,那上首頂端的位置走下來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更何況,那一身的靈澤仙氣,大家也不是瞎子。
因此,知情的便不由自主吸了口氣。
可他們也不完全知情。
薄野津托著那柄玉劍,天山藍玉在他掌中發出清淺光華,可托著他的那隻手掌修長而白皙,肌理細膩,比玉更好看。
卿晏走上前去,白雲隨風從他們腳邊流淌而過。
他看著眼前這個人,想要穩重點,但嘴角一直忍不住地上揚,年輕人確實氣盛,年輕人有什麽情緒都壓不住,也沒想壓,露在臉上。
薄野津看見那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神采奕奕,瞳孔深處像是有一捧星火,兩彎銀河,非常明亮。
卿晏看著他手裏的玉劍,道:“不用給我了。”
薄野津看著他。
卿晏等著對方問為什麽,結果他不配合,隻好自己回答了:“送給你了,我突然想起,我沒有準備什麽彩禮,這個值錢嗎?夠不夠?”
他看著眼前這個人,真是哪裏都很好,他於情愛上不敏感,想明白得晚,可是一開竅便一通百通。
卿晏覺得,或許在北原,他看他在雨中練劍的樣子,被驚豔到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了,隻是那時候懵懂。
現在心境卻如琉璃一般通透明澈。
他覺得自己真的好喜歡這個人。
“我沒想到自己真的能贏,感覺像做夢一樣誒……你剛才看到了麽?我做得好嗎?”這個問題他問過許多遍,不厭其煩,就是想從對方嘴裏聽到一兩句誇獎,多少遍也不嫌多,他湊上前去,當著大庭廣眾,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稍微地越過了一點禮貌的距離。
他笑著,輕聲問:“神君,我贏了,我現在可以向你提親了麽?”
薄野津當真將那柄玉劍收了,玉劍化入他袖中乾坤袋,消失不見。
卿晏問:“彩禮都收下了?代表你答應了?”
薄野津一直沒說話,終於開口,隻有一個字:“手。”
嗯?卿晏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他舉起自己那隻鮮血淋漓的手看了看,道:“沒事,真不疼……嘶。”
“不疼?”薄野津垂著眼,將他的手拉過去,不知道他從哪裏變出來的紗布,開始細致給他包紮。
台上台下的人都看愣了,怎麽獎品沒了,在上麵慢條斯理包上傷口了?
正常的流程好像不是這樣啊。
可是那位是神君,誰敢置喙,大家各自疑惑,卻又沒人敢說,隻有薄野楠別開了臉……沒眼看。
沒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他小叔做這種事。
真是活久了什麽都能見到。
還是有點疼的。那傷口不知為何,並不凝血,還在一直流血。卿晏微微皺眉,但是剛贏了比賽,他實在得意,雖然疼,還是忍不住笑。
“神君好賢惠啊。”卿晏壓低聲音,笑著說,停了一會兒,又道,“你怎麽不理我啊?我贏了你也不誇我?皺什麽眉,你不高興嗎,生氣了嗎?”
看得出他現在有點興奮,不停聒噪。
薄野津將他的傷口包好了,才抬眸看了他一眼。
“還要誇你?”
卿晏理直氣壯:“怎麽了?我不該誇嗎?”
“剛才為何要躲?”薄野津淡淡道,“你本不用受傷。”
他一提起,卿晏又想起來了,他抬起自己的手腕,給對方展示:“你送我的鐲子裂了一道,都怪……”他匆匆掠過,又道,“你看,你能不能把他補一補,恢複原狀?”
薄野津看著舉到自己麵前的那隻細瘦蒼白的手腕,手掌裹著雪白的紗布,而紗布上隱隱透出殷紅血跡,他壓下那段手腕:“這種東西,你想要,我不時就能給你成百上千,何必如此愛惜?”
頓了頓,那薄唇吐出幾個字,微有些嚴厲的味道:“重物輕人。”
“胡說。”卿晏瞪圓眼睛道,“我這叫愛屋及烏。”
鐲子雖然不算什麽,可也得看是誰送的啊,背後的意義才難得。
薄野津是有心要訓一訓他的,教他知道輕重緩急之分,刀劍無眼,不能再如此沒有分寸,可是卿晏眼睛裏一點兒畏懼都沒有,全是明知自己被寵愛的有恃無恐。
“神君,”卿晏眉眼彎彎,覺得傷口也不疼了,他篤定地說,“你心疼我了。”
薄野津望著他的臉,沒了聲音。
他忽然覺得兵敗如山倒。
世人皆敬他畏他,沒人敢在他麵前如此放肆,重逢時他不想讓卿晏因他這身份怕了他生了生疏,可如今他是真的在他麵前肆無忌憚了。
因為知道自己不會被如何,所以放縱。
“神君,我真的好喜歡你。”卿晏一鼓作氣,乘勝追擊道,“我贏了仙門大比,修為還算過得去,雖然比你差,但我以後會努力的,雖然彩禮隻有一柄劍,我是有點窮,但是我以後會多掙點錢的。你嫁給我吧,我會對你好的,不會讓你受委屈。”
他忽然揚聲:“今日,諸位長輩、仙門道友們都在場,我邀請大家一同作個見證。”
他聲音響亮,回**在天地間,竊竊私語的人群忽然安靜。
“我作為本次仙門大比的魁首,不想要什麽獎賞,隻想向天刹盟求娶一人。”卿晏一瞬不瞬地看著薄野津,想了想,這修真界好像沒有單膝跪地的禮節吧?於是他伸手去拉薄野津的手,笑道,“神君,你願意嫁給我嗎?”
“……”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如同被暫停了一下,然後齊刷刷地看向薄野楠。
向天刹盟求娶,天刹盟的盟主是他,可不是他拿主意麽?
蘇符正忙著收錢,聽了這話也立刻抬頭望向台上——不愧是他兄弟啊,牛逼,就是敢,事業愛情雙豐收啊!
薄野楠:“……”
他心說他哪裏做得了主?向來隻有長輩做小輩的主,哪兒有小輩做長輩的主的?他雖然是盟主,但哪兒做得了神君的主啊?
“呃……”但大家都看著他,他隻好說了句話,“我覺得……小叔,你覺得呢?”
薄野津望著卿晏,很輕地笑了。
這話他從前隻當是戲語,一句好聽的情話,他沒想到他真的會向自己求婚。該是他娶他的,可他卻說要娶自己,當真一步一步來到了自己麵前,那一刹那,薄野津察覺到了這話中隱晦不發的綿綿意味。
“好。”
如清越徵音,那個字清清冷冷地落下,薄野津反過來握住了卿晏的手腕,靈光漫了出來,不動聲色地將那雪白鐲子上的裂痕補好了,他重複道:“我願意。”
卿晏於是也笑了。
而場中的百姓到仙門弟子都是一陣淩亂,好?好什麽?
神君下嫁,這……還有這種事兒呢?
原來仙門大比的獎品還可以定製?還可以提出這種要求?眾人都暈了,不明白這是哪一出。
一個略長的弟子道:“百年之前,我也贏了仙門大比的頭名。”他是上一屆的魁首,他暈暈乎乎道,“我當時要是求娶神君,也能成功?”
旁邊的師兄一巴掌把他扇醒了:“做什麽夢呢?”
“人家明顯是之前就兩情相悅了,盟主還不是看神君的意思,你敢去,小心被打殘廢。”
“……”
大家緩了一陣,心說,這個散修,野心不小啊!
一個魁首,還打包帶上一個神君家眷,這是普通仙門能招攬得了的麽?
大家都覺得有些高攀不起了。
眾臉懵逼,最先回過神來打圓場的還是薄野楠:“諸位,諸位,我天刹盟今日大喜,大家留下來,喝杯喜酒吧。”
眾仙門子弟也是慣會逢迎的,都道:“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卿晏卻是思索了一瞬——還沒領證,先擺酒麽?
程序之事,不管這麽多了,今日如此順利,他實在高興,見薄野津仍拉著他的手,眼角眉梢都是快樂雀躍之意。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兩大喜事都被他占了,怎麽能不高興?
見他這可愛模樣,薄野津有些想抱抱他。
隻是神君向來溫雅持重,這場合不太合適,才改為了更為穩重的牽手。年長者自然如此,可卿晏年輕,少不更事,還是肆無忌憚的年紀,叫高興衝昏了頭,不太顧忌要臉,張手就抱住了他的腰。
薄野津翹起了唇角,也摟住了自己的小道侶,伸手在他後背上拍了拍,終於道:“你今天做得很好。”
卿晏抬頭:“終於誇我了?”
“非常帥,”薄野津道,“你若不向我求婚,我也要與你成親的,不然隻怕明日對你示好表白的修士就要排到京洲城外了,實在讓人難安。”
卿晏想起了上次打贏江明潮之後的事……他一雙眼亮晶晶的,說話也直球得戳人心窩:“可我隻喜歡你。”
薄野楠吩咐著愣神的薄野雲致去準備酒席,百姓們沒想到能遇上這樣的仙門喜事,能吃酒幹嘛不吃?不吃白不吃!都紛紛留下,不急著走了。
一派熱火朝天之中,忽然有一道聲音打破這熱鬧氛圍,不合時宜地響起。
“我不服。”
眾人循聲看去,隻見蘇九安掙脫了碎劍,從劍台上起身,一雙眼仍是看著卿晏,裏頭俱是凶狠不甘。
他厲聲道:“他怎麽能是第一?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