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對於蘇九安來說, 能與卿晏正麵打一架,這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

這個人不該存在於世界上,有些人的存在, 對於有些人來說,就是一種罪過。自從得知自己的身世, 哪怕是拿回了千鶴門少爺的位置之後, 他想起自己童年遭遇的種種,再轉念一想, 那時候卿晏是如何錦衣玉食, 繁花錦簇。

他不可能不生恨。

這一頁揭不過去,除非卿晏死了。隻要他一息尚存,蘇九安心裏永永遠遠有塊地方在不安躁動。

因此, 他告訴自己, 隻許勝,不許敗。

他走到了這最後一場, 仙門第一人隻差一步, 唾手可得, 怎麽可能停在這裏?

千鶴門的內門弟子來了不少,卿懷風也在台下, 親自來了, 他沒有說要蘇九安一定拿第一,但蘇九安這麽要求自己。

更何況, 卿懷風雖然沒有說, 但這其中更藏著一份自信的潛台詞——不必說,他怎麽可能輸給卿晏?

卿晏離開千鶴門之前是個什麽修為, 雖如今長進了, 但仍改不了大多數千鶴門弟子對他的刻板印象。

本來, 他們都以為走到這裏的該是江明潮才對,可沒想到他連最後一場都沒進去。江明潮站在卿懷風旁邊,也屬於蘇九安的親友團的一員,雖然從他敗了之後,蘇九安就沒再理過他,但名義上,二人還是道侶,他是改來給他助陣的。

江明潮總覺得卿懷風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微微低下了頭。

雖然從前就知道,他們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但從前大家麵上和和氣氣地裝著,心照不宣,而現在……

江明潮抬頭望著台上蘇九安的身影,有些不安。

對他而言,對千鶴門而言,他失去利用價值了麽?

失去利用價值,便要成為了棄子。若是蘇九安真要與他和離,卿懷風不把門派傳給他了,卿晏現在也不會回頭看他一眼,他要到哪裏再去找一個能撐得起般若閣的道侶?

他蹙緊眉頭,英俊的麵容上顯出陰翳。

劍台之上。

蘇九安一瞬不瞬地看著卿晏,那眼神簡直像是淬了毒一般,但手上卻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唇角勾著,笑臉是張假麵,讓人不寒而栗。

卿晏神情淡然,蘇九安陰惻惻地,他故作輕鬆地笑了下。

“這該說是冤家路窄,還是命中注定?”

卿晏嘴角抽了下,覺得這話有點肉麻。

客觀上說,他對上蘇九安,的確是有可能的,卿晏知道這一點,但並沒做什麽心理準備,因為沒什麽好做的,是他,還是別的修士,都不要緊。

所以卿晏轉了下掌中的劍,不太想接這話,但還是禮貌地敷衍道:“隨便。”

蘇九安:“……”

卿晏又真誠地說:“都可以。”

蘇九安冷冷地笑了下。這幾天卿晏對他一直這個態度,他越是沒事兒人一樣,蘇九安就覺得火上澆油,更氣了。

卿晏是真不想跟他爭,沒這個意願和心思,可蘇九安非要跟他較勁,要他配合演出,他隻好四兩撥千斤,視而不見。

蘇九安終於沒閑心再跟他裝了,直接道:“卿晏,你怎麽還活著?我派去北原的暗衛居然沒殺了你,你怎麽不去死啊?”

卿晏愣了下。

他沒想到蘇九安居然會跟他承認這個,一般的殺人犯,有這麽囂張的嗎?卿晏都沒準備質問他,他自己承認了。

他本來沒準備跟他糾結前塵往事了,可蘇九安提了起來,非要跟他扯這個。這人心有所執,一臉誓不罷休的樣子,卿晏倒覺得很可憐,他雖然什麽都沒有,但倒也一身輕鬆,蘇九安偏執過頭,什麽都想抓住,便要日日擔驚受怕,生怕自己掌中的東西哪天被人奪走,被仇恨蒙蔽的人,其實不會好過。

他終於解釋了一下:“我沒想跟你相爭。你現在有的那些東西,不管是你的身份,還是你的道侶,我都不想要。你沒必要緊盯著我不放。”

“當初北行之前,江明潮曾問我要不要給他做小,他對你不是真心的。”卿晏把這都和盤托出了,是真的掏心掏肺,好言相勸,“你別盯著我了,有問題的是他。”

結果蘇九安什麽也沒聽進去,仍是看著他說:“你該死。”

“……”卿晏無奈了,這人說不通道理啊,他隻好抬起劍,點了下頭,“好吧,好吧。”

說話沒用,一言不合,那就隻好動手了。

打服了就好了。

卿晏本來就沒想多廢話的,隻是看他那樣,忍不住多了句嘴,不聽也就算了。他有同情心,但是有限,他沒記恨這個人,能如此風輕雲淡地把這事揭過去,是因為自己現在強大了,根本不必擔心蘇九安派人殺他——他們殺不了他。

就像猛獸不會在意小蟲子自己身上叮咬一下,卿晏不在意蘇九安,也不在意從前。

豁然天地,前路無限,何必執著從前呢?

他是想告訴蘇九安這道理,可這人很明顯很自我地鑽了牛角尖,聽不進去,卿晏也就不費口舌了。

其實,卿晏心裏頭並不十分怪蘇九安,因為原主占了他少爺身份幾百年,確實對他不起,他能理解他不喜歡自己,但痛下殺手,做得也太絕了。

他能理解他的恨,但是到底差點殺了自己,他對這個人最多隻能做到同陌生人一般,論好感,那是不可能有的,剛才勸這麽兩句,他聽也罷,不聽也罷,卿晏已仁至義盡了。

沒什麽好說的,就打吧,看誰的拳頭硬。

這是蘇九安第一次跟卿晏動手。

即使看到卿晏過關斬將地站到了這兒,即使知道他現在的修為是大乘期,蘇九安內心深處其實還是不屑的。當初卿晏去北原之前,隻是個煉氣期,給自己提鞋都不配,蘇九安從一開始看不上,這人占著他的位置這麽多年,千鶴門的少爺,什麽靈寶仙藥、劍師天尊,要什麽有什麽,他能獲得的教育資源是頂級的,結果就煉出了這麽個廢物。

短短數月,能有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真動了手,蘇九安才發現,不一樣,確實是不一樣了。

卿晏的靈力也許沒有他這種日積月累的深厚,但他的招式極為奇詭,招招都出乎他的意料。

這不是千鶴門的招數。蘇九安看出來了,也不是當今任何仙門大族的功法,不知道他在哪裏學來的。

他不敢再掉以輕心,沉下氣,牙關緊咬,念動仙訣,浩**的劍氣如冰冷刀鋒,磅礴而出,當真是連吃奶的勁兒都用出來了,大量的靈力洶湧刮過,那劍沒有朝著卿晏的咽喉命門而來,但也絕不會讓人好過。

氣流掃過,山林長嘯,江海浪掀,雲端的仙師們法力高強,自然不會怎麽樣,但台下的平頭百姓們都是肉體凡胎,怎麽經得住這個?

“過了。”薄野楠皺了皺眉,“這樣下去,百姓們受不了的。”

他話音未落,內場外一道金色的靈瘴如旭日一般升了起來,將坐席上的百姓們與這激烈廝殺隔開了,百姓們頓時輕鬆不少。薄野楠側過頭,剛好看見他小叔收回手,麵色如常,淡淡道:“繼續。”

薄野楠心下一動,湊過去問道:“小叔,你是不是與那個散修認識?”

薄野津“嗯”了一聲,沒否認。

“他與您……”

薄野楠斟酌著,不敢直接問,道:“南華已認定了他,聽說他也答應做南華的徒弟了,以後是要入天刹盟學習的。”

他說了一大堆廢話鋪墊:“他與您是什麽關係啊?要不要我吩咐下去,讓弟子們注意點,多照顧一二?”

晚輩打聽長輩的事,當然是小心翼翼的了,薄野楠生怕惹惱了他這位不問世事的叔輩,雖然他長這麽大,也從未見過他小叔發怒的神情,他好似無欲無求,情緒是一潭靜水,任憑世事飄搖,也不起一絲波瀾。

而此刻,他看見這位淡漠無情的神君眸中有了些波動,好像是有清淺的笑意一瞬即逝。

薄野津想了下,說是道侶其實不太準確,畢竟還未正式結契,他薄唇掀動了下,道:“他說要娶我。”

“……啊?”

薄野楠差點從雲端栽下去。

雖然心裏有所準備,但聽到這麽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他也是沒料到。若說是神君娶親,都還沒這麽震驚,但他想娶神君,薄野楠迅速在心裏算了下,這得要多少彩禮啊?

再看向場中的人時,薄野楠的目光帶上了一絲敬佩。

年輕人,就是勇敢啊。

場中,卿晏抬起劍,輕輕擊落了衝著他麵門襲來的一道劍氣,身處如山如海層層包裹的劍意之中,交鋒之間,他有些意外。

這打法不要命啊。

他輕輕抬眼,隻見蘇九安一擊不成,被覆地劍震回去退了幾步,又迅速調整了姿勢再次衝上來,他周遭的靈力又暴漲了一倍有餘。

這是把吃奶的勁兒全都用出來了吧?卿晏覺得蘇九安真的挺不容易的,這種打法有很明顯的弊端,靈力於修士而言,就像是手機的電量,汽車的燃油,一上來就把靈力用完了,後麵怎麽辦?當然會後繼無力。

長跑運動員也不會一開始就把力氣全都用完,得留存實力衝刺最後一圈。

卿晏覺得這道理蘇九安不可能不懂,隻是,他太想贏了。

覆地劍在他手中靈活運轉,如流風回雪,掃落一切近身的危險,越過浩渺霧障,卿晏看見蘇九安的那雙眼,眼圈通紅,像是要滴血,眼裏殺意鮮明。

他是真的想殺了自己啊。卿晏心道。

劍氣倏地大盛,濃烈如暴風雪一般把人的視線都遮擋得模糊不清,劍光燦然淩厲,每一道隻要沾上皮膚一點兒,就能切入骨頭,蘇九安的靈力燒得太快了,那些劍氣從四麵八方而來,擋都擋不過來。

還好卿晏練劍不光講究奇,還講究快。騰挪翻轉,覆地劍也分出了數百化身,擋住漫天如雨的劍光。

蘇九安眯了下眼,突然捏了另一枚訣,翻飛的袖中飛出兩道金色的暗箭,如流光一般飛來。

卿晏擋掉一道,另一道卻在半空中轉了個彎,衝著他右手的手腕來。

手腕對於一個劍修來說,是十分重要的,手腕毀了,如何還能拿得起劍來?

卿晏覺得他這暗箭傷人的一招真行,顯然急了。

他已來不及撤回手,寬袖被風揚起,露出細瘦的手腕,雪白的鐲子在腕上輕輕晃**,發出瑩潤生溫的光澤。

那隻箭磕在了鐲子上,雪白的鐲身頓時生出一道裂痕,替他擋了下,卿晏感到的痛感小了些。

他立刻抽手,金箭飛過的時候擦過他的手背,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鮮血立刻湧了出來,這傷口看著隻是一道,但卻有些深。

蘇九安終於笑了,像是終於看到了自己燃盡靈力的回報。

這還是這場上第一次真正見了血,不過大比並沒有禁止這個,打架難免會磕碰受傷,隻要不鬧出人命即可,別的一概不論。

台上台下一時都屏住了呼吸,專注地瞧著,連交談聲都停了下來。

卿晏看著自己手腕上鐲子的裂紋,終於有點生氣了。

鮮血從傷口湧出,在潔白的廣袖上落下點點殷紅,如雪地紅梅,卿晏一手拎著劍,另一隻手飛快地從道袍袍擺扯了塊布料,隨手給自己包了下。

還好,雖然是有點疼,但沒怎麽影響到他的行動。

他思索著,該怎麽速戰速決,蘇九安這種暗箭傷人的招數都使出來了,那就也別怪他了。

修長的手指微曲,卿晏一心二用,執劍時又撚動靈符,數百張金色的符咒騰空而起,裏三層外三層的,將蘇九安包裹了起來。

如同天羅地網。

他剛才用了太多靈力,此刻已不剩多少了,卿晏看出他已是強弩之末,但他想更快地結束這場比試,才用了符術。

蘇九安的確掙脫不開,剛才浩**如江海的靈力源頭枯竭了,他舉起劍砍劈,發現劍身隻縈繞著一層極淺的金光。

沒有仙訣催動,沒有劍氣,這就隻是一塊凡鐵了。

他方寸大亂。

靈符落了下來,絞著他的手腕,如同繩索一般。卿晏拎著劍走近了,他已不能動彈,卿晏伸手敲了下他的手腕,不輕不重的,但覆地劍乃是神兵利器,卿晏原本是收著用的,此刻沒收力度,便如同千鈞,蘇九安手中的劍哐當一下掉了下來。

絞了對方的武器,就分出了勝負——他贏了。

蘇九安的劍擱在劍台上,卿晏撫著腕上鐲子的那道裂痕,劍氣轟然落下,蘇九安的劍登時便碎了,碎成了一塊一塊,卿晏抬了抬手,那塊塊碎劍就挾風衝著蘇九安飛去。

蘇九安下意識閉了下眼,卻發現痛楚並未落下。

他又睜開眼,見絞著自己的靈符鬆了,那塊塊碎片卻沿著他身體一圈,釘著他的衣角,將他釘死在了劍台上,動彈不得。

卿晏摸著自己的鐲子,垂眸冷淡地看著他,問:“服嗎?”

蘇九安瞪著他:“……你!”

他不僅毀了自己的劍,還把他擺出這個姿勢。很明顯,他在羞辱他。

“我的鐲子被你打壞了,”卿晏抬了下手示意,“所以,你把你的劍敲碎,也不算過分吧?”

說完,他別開了眼,好像根本不想聽他的回答似的,緩步離開了,可蘇九安卻還是被釘在劍台上,他身上沒有傷,可在這種場合出醜,所有人都看著他如此,這更像是一種精神的淩遲,比□□的傷痕痛千倍百倍。

風牽起他的衣袂,好像也知道這是勝利者,吹向他的時候角度和溫度都正好,萬眾矚目之中,青年修士身形挺拔,步履也不急不徐,一身的少年意氣。

卿晏一開始就覺得蘇九安會輸,倒不是他看輕對手,盲目自信,也不是他覺得自己的實力已經遠超對方,而是因為蘇九安太想贏了。

執念太深,不擇手段,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牛角尖裏,他隻怕是從一開始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