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尹千鶴的親兒子?
蘇符他娘口吻平淡, 這話卻像是一捧油澆進了火裏,場中圍觀的眾人又開始交頭接耳地討論起來。
有人問道:“這人誰啊?”
尹千鶴?沒聽說過啊。
眾人對視一眼,均對這個名字感到有些陌生。
隻有寥寥幾個知情者解釋道:“長白劍修尹千鶴啊, 千鶴門的立派者,這是千鶴門的第一代掌門啊!從名字就能看出來了吧?千鶴門的門派名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啊。”
不怪大家孤陋寡聞, 這修真界的仙門實在太多了, 那些小的仙門就如草地裏的小花,不可勝數, 而千鶴門這樣略有名姓和聲譽的, 大家也隻知道如今在任的掌門人是誰,都不是本門的弟子,對這仙門的發展曆史當然不大清楚。
不知是誰感歎了一句:“長白劍修尹千鶴, 如今竟是沒人記得他的名字了……”
曾幾何時, 長白劍修尹千鶴,也是如今日仙門大比的魁首青年一樣, 是最受矚目、炙手可熱的仙門新貴, 少年天才, 姿容俊朗,他走到哪裏, 人皆傳頌, 多少修士搶著遞上名帖,爭著想做他的道侶, 風流美名遍九洲。
可他兵解之後, 不過百年間,時移世易, 滄海桑田, 竟是無人再記得他了。
歲月的手, 如此輕易地抹去一切,遺忘是如此簡單的事。
他創立的仙門如今人人皆知,卻沒有人記得他了。
“千鶴門的創始人?若真是如此的話,那豈不是這卿晏還是千鶴門的正統繼承人……”
場中,卿懷風麵色鐵青,更難看了,從這婦人登上台說出第一句話開始,他就知道,大勢已去了。
前段時間,天刹盟允許親族探望來參加仙門大比的弟子時,蘇九安將卿晏是尹千鶴兒子的事告訴了他,可是苦於環境所限,他們決定等大比之後再殺他。
他卻是沒告訴卿懷風,這世上還有別人知道此事的內情。
“蠢貨!”卿懷風看著台上的蘇九安,竟是後悔將他認回來了,大比輸了也就算了,要不是他多話折騰這麽一遭,怎麽會抖出這事?
“不中用了。”卿懷風心道,“我怎麽會生出這樣蠢的兒子?”
江明潮站在他身邊,瞠目結舌,怎麽會這樣?
若這是真的……
他被卿晏拒絕之後,曾幾何時,還在心中安慰自己,至少蘇九安是千鶴門的正牌少爺,論起家世,還是比卿晏好很多的,他不算完全選錯……
可是現在呢?
他失落地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千尺雲端上,卿晏也很驚訝,他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真相猛地襲來,他也懵了。
“我?”他愣愣道,“尹千鶴的兒子?我嗎?”
尹千鶴這名字,還是他在道史課上聽到的,也隻不過聽修士們提了一兩句,匆匆掠過,未曾多麽留心。
他整個人沉浸在震驚之中,一隻手輕輕捏了捏他的掌心。卿晏抬眼,看見薄野津平靜冷淡的神情,所有人都在為蘇符他娘的驚天發言而震撼,唯有他,表情沒有一絲波瀾變化,隻是抬起手,給卿晏整理了下鬢邊被風吹亂的頭發。
看見那雙如無波古井般的墨色眼眸,卿晏的心神也莫名安定下來。
他伸手反握住薄野津的手,心裏卻突然豁然開朗。
若真是如此,那許多事情都對得上了。
為何蘇九安一定要殺他?恐怕不止是因為江明潮的優柔寡斷、餘情未了,為了情殺人,太小家子氣了。
而是因為,其實原主才是那個正統。
為何第一場比試時千鶴門的族獸銀鹿會對他那般親近?不是他運氣好。
而是因為,原主本身就擁有一身千鶴門的嫡傳血脈。
卿晏將自己袖中那個銀色的鈴鐺拿了出來,沉默地垂眸看著上麵刻著的那個“尹”字。
薄野楠也訝異了片刻,任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可也不能聽這婦人一麵之詞,他再一次問:“有何憑證?”
“我沒有憑證。”蘇符的娘搖了搖頭。
眾人都是咋舌,沒有憑證你說個什麽啊!還如此理直氣壯地說沒有憑證?這不就是張口就來麽?那隨你怎麽說都行了?
薄野楠蹙眉,剛要說話,蘇符娘又道:“不過,我倒是知道有個法子能辨別。千鶴門的族獸溫河不是在天刹盟麽?盟主不妨將它放出,族獸不會認不出家傳血脈。”
眾人眼睛都是一亮,對啊!這是個法子啊!
族獸向來聽命於所屬門派的主人,對血脈這回事是再清楚不過了。用這個法子驗證,是萬無一失,絕不會有錯的。
雖然這是個法子,但仙門中人極少有真用這個的,誰是自己的兒子,這本人是很清楚的,不需要個靈獸來幫忙。
薄野楠也覺得可行,點了點頭,吩咐旁邊的薄野雲致:“去將溫河帶過來。”
“不必如此費事了。”突然有道聲音響起,打斷道。
蘇九安抬起了頭,神情漠然:“她說的都是真的。”
眾人嘩然。
好家夥,這是承認了?
卿懷風閉了閉眼,又在心裏罵了聲“蠢貨”。江明潮則是暈暈乎乎,所以,蘇九安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蘇九安又道:“他是尹千鶴的兒子,可那又如何?這和本次大比沒有關係,我照樣不服他!”
薄野楠沉吟片刻,也道:“如今千鶴門的門主已是卿懷風,即便他是尹千鶴的兒子,那少主之位仍應該是他之子。”
這是實話。
從爸爸那代改朝換代了,兒子這代怎麽可能往回倒退?
蘇符的娘仍十分平靜,淡淡道:“因為,卿懷風得位不正。”
什麽?!
台上台下,場內場外,所有圍觀群眾都覺得今天的瓜實在是太多了,簡直讓人應接不暇了。
卿懷風終於忍不住了,他起身往外走,想要離開這兒。
薄野楠朝卿懷風的方向看了一眼,兩個天刹盟弟子橫劍將卿懷風攔了下來,他才開口問:“這話如何說?”
蘇符的娘又款款福身,行了個周全的禮,然後,她緩緩開口,給大家說了一段陳年舊故事。
這話要從頭說起,那可就長了。
長白劍修尹千鶴,是幾百年之前有名的天才,他天生便在劍道上有靈根,是注定要執劍**天下的人。也不過五六百歲,於東海悟劍登道,創立了千鶴門,一時風光無兩。
那時人們隻知尹千鶴,卻很少有人誇讚他身邊的副手——卿懷風。
他們少年結緣,十分相投,義結金蘭,成為了異姓兄弟,被世人稱為“長白雙璧”。說是雙璧,可尹千鶴鋒芒太盛,星星難與日月爭輝,卿懷風於是退了半步,一直在其身邊,盡心盡力輔佐,感情甚篤,甚至連娶親,都娶了同一家的姐妹倆。
他們娶了東洲藥仙渡一的兩位女兒。
異姓兄弟加上連襟,實在是一段美談,一時之間,傳為佳話。
“千鶴門剛剛創立,門派根基不深,尹門主此時決定去北原冬獵,卿懷風留下坐鎮門中,尹門主卻有去無回,不幸喪了命。”蘇符的娘聲音緩緩,有種娓娓道來的味道,“這不是意外,是卿懷風的手筆。”
“尹門主不是死於北原的風雪和凶獸口中,而是死於他兄弟的金創箭下。你們可能要問我有沒有證據?這麽多年了,當然沒有證據了,即便有什麽,早就湮滅了。”
“那時,兩人娶的夫人卻都已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了,卻一朝被千鶴門的仇家找上,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脫,生下一雙螟蛉幼子。”蘇符的娘指出,“分明卿懷風是留下坐鎮的那一個,為何會讓夫人被仇家追殺而逃亡在外,遺失幼子,後來才尋回?就是因為他其實不在門中,而去北原暗害兄長,謀權奪位了。”
她話音落了,群眾卻久久不能回神,薄野楠問:“你為何會知道這些?你到底是何人?”
“老身不是什麽大人物。”蘇符的娘很緩慢地笑了笑道,“我從小便是渡一家的仆從,兩位夫人過門之時,我是陪嫁丫鬟之一,出事之時,剛好幫助兩位夫人逃脫,經曆了這一切。”
她又道:“大小姐是尹門主的妻子,在逃出來之後非要去北原找門主,我勸說無果,隻好陪著她去了。小小姐嫁給了卿懷風,被仇家找上的當晚,她就早產了,生下孩子之後失血過多而死。”
“而大小姐……我們在北原找到了尹門主的屍身,”她頓了頓,聲音似有一點哽咽,才繼續下去,“他心髒處被一隻金色利箭洞穿,肺腑皆腐爛了,大小姐與尹門主向來伉儷情深,也……也隨之而去了。”
“我沒有證據,但是這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
她又道:“我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東洲時聽說卿懷風已繼位,正在尋找失散的妻兒,當年將卿晏送回千鶴門的,正是老身。”
薄野楠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一個公道。”蘇符的娘微微仰起頭,道,“這千鶴門本就該是他尹家人的,我無力為門主和大小姐伸冤,隻好如此做。”
若不被揭穿,這李代桃僵,卻是讓後繼者重新歸正。
她對小小姐並無責怪,錯的是卿懷風,隻是她隻能用這樣的法子“物歸原主”了。後來,她帶走了小小姐的孩子,一直放在自己身邊撫養,即便之後有了自己的親兒子蘇符,也從未虧待過他,生活原本是安詳平和的——直到蘇九安不慎發現自己的身世。
蘇九安從小便心比天高,比起生活在一個破落村子裏,當然是當一個仙門少爺更好的。
他本以為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親娘,叫娘叫了這麽久,卻發現根本不是這樣,全成了怨與恨。
“公道自在人心。”她輕聲道。
她本以為此生沒有機會將這件事說出來了。她那一雙空洞沒有焦距的眼睛從未如此清明,像是要淌出熱淚來。
一旁,蘇九安死死地瞪著她,眼圈通紅,目眥欲裂。他在離開那個破村子的那一日,就該殺了這母子倆,到底是一時仁慈,他覺得這母子倆生活在那樣偏僻蠻荒的村落裏,不會有什麽機會壞他的事。
他顫抖著,現在也想將這個女人,這個他叫了許多年娘的女人斬成碎片。
卿晏垂下眼,黯然無話,他不是原主,聽這故事是真的別人的故事,但也不免生出憐惜之心。他心內悵然,又有點茫然,隻好抓住手邊唯一能抓住之物,緊緊握住薄野津的手。
人群沉默了,薄野楠也沉默了許久,似乎都不知道要說什麽好。
浮名浮利,熙熙攘攘,世人忙碌,皆為此來。
喪失本心者不在少數,多年以後,回頭一看,皆是惘然。
到底是為了什麽?
值得嗎?
卿懷風內心是如何想的,不得而知。薄野楠沉聲問道:“你承認謀害兄長嗎?”
卿懷風麵色難看至極,仍是道貌岸然道:“我從未做過。”
蘇符的娘也說了,她沒有證據,那他為什麽要承認?他傻麽?!
所有人都看向他,目光如炬,要將他燒成飛灰,就像蘇符的娘說的,也許沒有證據,不能給他定罪,但公道自在人心。
薄野楠也覺得難辦,這鬧騰了一場,什麽結果都沒有啊?
他正在琢磨著對策,忽然天刹盟的一個小弟子急吼吼地往上跑,跑到薄野楠身邊,極快地行了個禮:“盟主,有要事!”
“什麽事?”薄野楠一個頭兩個大,覺得這弟子太沒眼力見,壓低聲音嗬斥道,“等會兒再來回稟!”
沒看見這是什麽時候?跟著裹什麽亂?
“等不得了!”小弟子滿頭是汗,急得語速都變快了,吐字如珠道,“盟主,東海蛟妖又出現了,十日之間吞噬了三個村莊!十萬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