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刹盟外, 京洲城中。
此時已然入夜,但滿街琉璃燈火喧騰齊燃,直映得黑夜如晝, 美不勝收。千秋節是仙門中最重要的節日,天刹盟的弟子們提前幾日便在城中布了幻景, 集市燈會上懸掛的各色彩燈再精美, 到底也比不上仙法,一仰頭, 夜空中便流光溢彩, 像是流星簌簌頻落,盛大而夢幻。
蘇符攙扶著他娘,緩慢地走在擁擠人潮之中。
他母親眼睛看不見, 實在是一種遺憾, 這幻景無法用語言描繪,蘇符隻好問些別的:“娘, 您餓嗎?聽說齊洲那家特別好吃的名記糕點鋪這次也過來擺攤了, 就在前麵, 要不要買點嚐嚐?”
他娘道:“不必了,不是才吃過晚飯嗎?你又餓了?”
蘇符道:“我不餓, 我是怕您餓了。”
他踮腳朝遠處看了下, 又問:“那邊有人搭台子唱戲,娘, 去聽麽?”
他娘搖搖頭道:“太鬧騰了。你若是想聽, 你自己去吧,我要回客棧歇著了。”
蘇符忙“哎”了一聲, 眼見這老太太真要一轉身自己回去了, 趕緊攙住人:“您嫌吵早點跟我說啊, 要回去我肯定也得陪著您回去,怎麽能讓您一個人呢?”
“怎麽,我一個人不能走?”
“您眼睛不便,我肯定得陪著您啊。”
老太太拿拐杖給了他一下子,道:“說得好像我半截入土了似的。”
“娘您可別胡說!”蘇符笑著討饒,“我可沒這麽說!”
蘇符娘哼了一聲,才道:“這都是你們年輕人喜歡的虛虛熱鬧,你想逛自己逛去吧,我要回去歇著了。”
蘇符才不可能自己去,扶著他娘往回走,小聲絮絮叨叨道:“本來就是為了帶娘出來逛一逛嘛……娘你不愛這些熱鬧,那我們明天就啟程吧?聽說京洲城外北麵有座山,是上古時期一個什麽道祖坐化的地方,靈山秀水呢,山下有農家小院,好像近幾年開發得不錯,我陪娘到那邊安安靜靜住上個十幾日如何?”
“到時候再回京洲城,十幾日後,就該是仙門大比的最後一場啦,我們回來看決賽怎麽樣?我說了要給晏兄加油的,希望晏兄能撐到那時候,別在第二場就被淘汰了。”
蘇符娘手中的拐杖頓了一下:“你說的,是上次我去天刹盟時跟你一起來接我的那孩子?”
“是啊。”
“他叫什麽?”
“姓晏,叫晏十一。”蘇符答道,頓了一下,忽然開始翻舊賬,“娘你對他還有印象麽?說實話,你是不是覺得晏兄比我懂事有出息得多?你是不是更想要那樣的兒子?”
看出他在裝委屈,他娘毫不留情地說道:“是的。”
蘇符:“……”
說話間,他們從人頭攢動的哄鬧集市擠了出去,抄近路拐進了一條小巷,周遭頓時安靜了不少。
“娘你怎麽能這樣!”蘇符不服氣地嚷嚷,“你就不能騙騙我嗎?哼,我知道我現在比不上晏兄,以後我肯定不偷懶了,好好修煉,下次仙門大比我也——”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他娘忽然停下了腳步,抬起一隻手攔在他麵前,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黑暗之中,一個背上負劍的青年沉默地立在他們麵前,麵容晦暗不明。
這巷子狹窄,僅容一兩人過,蘇符與他娘並肩而行已是艱難,這人站在他們麵前的路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們便難以過去了。
氣氛有些不對勁。
蘇符看見前方的人了,嘀咕一聲:“什麽人攔路?”
他娘倒是微微蹙眉,不言不語,一雙茫茫然的眼睛裏露出些凝重的神色。
“這位……兄台?”蘇符試探著說,“能不能讓一下,我們要過去。”
“嗬。”
一聲輕笑,在黑暗之中輕輕**開,卻好似擦著人的皮肉過去的,鋒刃一般,讓人遍體生寒。
“究竟是誰擋了誰的路?”那青年往前不緊不慢地走了一步,從黑暗之中跨出來,遠處傾瀉的琉璃燈光正好斜斜打在他臉上,照亮了他秀麗但卻冰冷的麵容。
蘇符一口氣提了起來,悶在嗓子眼裏,似是因為訝異震動,一時竟沒有說話,而他娘看不見,卻先道出了對麵之人的身份:“蘇九安。”
第一次聽見這女人連名帶姓地叫自己,蘇九安似是有片刻的怔愣,隨即勾起了唇角:“是我啊。”
蘇符攥緊了母親的手:“你想幹什麽!”
對方明顯是來者不善,他覺得自己胸腔裏的心髒正一下一下起起伏伏地用力跳動著,帶著慌亂不安。
蘇九安慢條斯理地拔出劍,反問道:“你覺得呢?”
“你是專門來找我們的?你想打架?”蘇符警惕地將母親攔在身後,方才出來過節的愉快心情全飛了,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不是打架。”蘇九安笑著糾正,毫無遮掩地承認,“是來殺你們。”
他這樣直白,倒讓蘇符愣了下。隨即,他心底生起一陣滔天的憤怒:“為什麽?憑什麽?!你還好意思來找我們,你的劍好意思對著我娘拔出來,你這白眼狼!”
蘇九安輕輕地笑了。
掌中長劍散發著幽幽冷光,帶著鮮明冰冷的殺氣,蓄勢待發,可蘇九安並不急著出劍,態度十分耐心。
之前他派暗衛去北原殺卿晏,沒有得逞,還被蒙騙了一遭,這一次,他必須自己親自出手,才好放心。這二人的實力修為他都再清楚不過,他要殺他們,那便是單方麵的屠殺,沒有任何懸念,因此他才如此慢悠悠,像是看著自己網中的獵物一般。
他在天刹盟第一次見到蘇符的麵,便起了殺心,隻是礙於環境,不便下手,如今蘇符被淘汰,離開了天刹盟,這就是最好的時機。
蘇符麵色難看至極,帶著鄙夷和憤怒,質問道:“數年之前,你自己親口說的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你全忘了嗎!我在天刹盟見到你時,隻當你是個陌生人,我們已形同陌路,你為何苦苦相逼?!”
蘇九安唇邊冷冷,笑意更深:“是我說的,你也還記得。”
“你在天刹盟時,沒與別人說過,你認識我吧?”他又問。
蘇符頓了一下:“當然沒有!”
他其實跟卿晏說過,但是隻是點到即止而已,更何況,就算說了,此刻怎麽可能承認?
“很好。”蘇九安點了下頭,道,“我會給你留個全屍。”
“……你!”
蘇符氣極,卻又知道要是真的對上,確實打不過他,心中極亂,突然之間,他娘從身後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隻手蒼老,布滿皺紋,但卻十分穩當有力。
蘇符娘這才開了口,聲音安安靜靜,道:“我自問無愧,蘇家沒有對不起你分毫。”
即便是這種時候,她仍然端然,不忙不亂。
蘇九安眼神陰鷙地盯著雙目已眇的婦人看:“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這話確實是我說的。”他挑了一下劍尖,慢悠悠道,“若你們一直安安生生地待在那破村子裏,我們生死不相見,這才叫做毫無瓜葛。”
“可你們不該出現在我麵前。”他傲慢道。
蘇符忍無可忍:“我們去哪兒你也要管?!再說了,我參加仙門大比之前,怎麽知道這次你也會來?要是早知道,我還不想與你碰麵呢!晦氣!還以為我跟別人宣揚與你從前認識麽?你以為你是個香餑餑麽?!真夠自戀的!”
蘇九安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但卻沒被激怒,隻道:“多說無益。”
今日,他是一定要送他們下黃泉的。凡事無絕對,數年之前說那話的自己到底還是太天真了,這次重新碰麵叫他明白,這世界其實並不大,他們住在那麽遠那麽偏僻的一個破落村子裏,也能爬上來,與他碰了麵。
這世上的事無絕對,隻有死人才能讓人完全放心。
說完,蘇九安便出了劍,劍氣橫掃出去,毫不拖泥帶水,招招都是殺招。
他勢在必得。
別說兩邊的修為差距在這裏,甚為懸殊,就光看對麵是一個少年帶著個盲眼老婦,很明顯哪兒都不利。
蘇符沒帶劍,本來就是出來過節的,他哪兒能想到這一出啊?他也尚且還沒有那種與劍合二為一,對自己的佩劍召之即來的能力。此刻,蘇九安出劍,他連個趁手兵器都沒有,除了跑,沒別的計策了。
他拉著他娘急急後撤,避著那淩厲劍光,生怕傷了他娘一根頭發,自己卻被掃到了手背,灼傷了一大片皮膚。
這麽一味地跑不是辦法,蘇九安步步緊逼,倉皇之間,蘇符娘停了下來:“符兒,你先走吧。”
“娘!”
婦人單手結印,用符咒在他們麵前升起了一個金色的保護罩,暫時擋下了那直追而來的劍氣。
許多年沒用了,她的動作略顯生疏,但還尚且可以抵擋一二。
“不,我不走!”蘇符哭叫,他怎麽能走?這一走,豈不是再也見不到他娘了?
他又不是蘇九安那種王八蛋白眼狼,怎麽可能在這個關頭丟下親娘自己逃命?
“走。”蘇符娘的語氣嚴肅了幾分,堅持道,“聽話。”
這是蘇符第一次不聽話。
眼見著那層保護罩搖搖欲墜,布滿了裂痕,要被劍氣打穿了,蘇符一把攥住他娘的手臂,隨即旋過身。
那一刻,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以身幫他娘擋了這麽一下,本以為會沒命,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降臨。
蘇符睜開眼,看見自己腦袋上爆出一陣強光,刺得他又閉上了眼。
蘇九安的飛劍被震了回去,直接沒入了耳側的牆壁中,劍身被重擊,仍嗡鳴著震顫不休。
蘇符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是臨走時,晏兄送他的那個護身符起了作用!
雖然卿晏不在這裏,但當時蘇符就想給他跪下,感謝他無心之舉救了自己狗命。
那被擊碎的枚護身符從他的發帶上脫開了,輕輕向上飄,升到了高高的夜空中,又一聲轟然巨響,又炸開了一次。
滿城火樹銀花,亮如白晝。
那雪白的流光緩緩落下來,紛紛如絮,多如鵝毛,明亮又溫暖,清冷又飄渺,比之前天刹盟弟子布的幻景還要好看。
“那邊又有新幻景了!”
“不知是哪個仙人布的,真好看!”
“走走走,去看看!”
……
人潮如織,紛紛朝小巷這邊湧動過來,很快就把這片僻靜之地變成了熱鬧之地。蘇符趁著蘇九安回身取劍,連忙將他娘往背上一背,混在人群裏跑了。
蘇九安扭回頭,眯了下眼,其實他還看得見他,但是這麽多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無法動手,隻好在百姓們擠進巷子之前,拎著劍躍入了黑暗之中。
蘇符背著他娘直接衝回了客棧,將他娘放在椅子上,便一刻不停地收拾起行李:“娘你沒受傷吧?他說不定還會追上來,這裏並不安全。”
“沒有。”他娘道,“你呢?”
蘇符自己的手臂和小腿倒是有好幾處擦傷,可現在顧不得這麽多了,他背上行李,又把他娘重新背起來,直接下去找掌櫃連夜結了房錢。
“我們走,我們立刻就離開京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