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生辰?”卿晏吃了一驚, 那雙烏黑的眼睛微微瞪圓了些。
他不知道。
原來,這“千秋”指的不是千歲萬代的意思,而是神誕, 是這當世最後一位神明的千秋麽?
竟是這樣,卿晏忽然想起, 蘇符臨走之前叫他“好好準備”, 原來指的不單單是一個節日,也是這個意思麽?
所以, 這在修真界其實是個眾所周知的常識?
所以, 別人都知道今日是他的生辰,而他這個正牌男朋友卻什麽也不知道?
這真是……太不稱職了。
卿晏抱著書,眨了眨眼, 飛快地、略帶懊惱地咬了下唇。
“你不知道麽?”薄野津看著卿晏怔愣的模樣, 有些好玩,屈指在他額頭上輕輕彈了一記, “仙門禮儀課怎麽上的?”
卿晏有些心虛。
仙門禮儀這種東西, 比道史課的水分還大, 他從來都是在課上偷偷開小差看別的道書,確實沒怎麽認真聽過。
“……對不起。”
薄野津一頓, 倒沒想到這麽逗一句, 他當真一臉誠摯的歉疚,那隻手從他頭頂落下去, 捏了下他的臉頰:“道什麽歉?”
“你本就是異世而來, 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不知道這些, 也是正常。”
卿晏仍有些糾結地擰著眉:“可是我沒有給你準備什麽生辰延鹽s禮物。”
“不必。”昏暗的月色之中, 薄野津那雙漆黑的眼眸比夜更沉, 眸中卻有分明笑意,“你在這兒,還需要什麽表禮?”
卿晏“唔”了一聲,忽然拋下一句:“津哥,你等我一下!”就轉過身跑回了房間裏。
他將懷中那些沉重的道書全部放下,才又跑出房間。
跟修煉比起來,還是男朋友生日比較重要。
而且,他就給自己放一天……一個晚上的假,也影響不到太多吧?
門外,薄野津還立在那棵花樹下,當真安靜等著他。月夜幽沉,卿晏借著昏暗掩映,此刻又沒有別的人,毫不扭捏地徑直去拉他的手,抓到一把溫涼。
他們相逢時是嚴冬,而寒來暑往,時日更替,如今已是炎夏,即便是夜間,隻著一件單衣也不覺寒涼,可津哥的掌心卻總是沒什麽溫度,摸著就像塊潤澤的冷玉似的。
卿晏隻穿了一件水色錦緞道袍,布料貼身直垂,行動間帶起風來,勾勒出瘦韌身形,領口敞開,半露出一段纖細筆直的鎖骨,神色活潑起來,雖穿著一身道袍,卻不像是個修道者,更像是個不諳世事的世家小公子,他牽著薄野津的手,把掌心的溫度分給他一半,拉著他徑直往院落外走。
他聽到遠方的鼓樂之聲仍熱烈,人聲哄鬧,扭頭問:“前殿的宴會好像還沒結束,津哥,你是偷偷溜出來的麽?”
“我何必偷偷溜出來?”卿晏的手不太安分,一會兒拽著他的袖口,一會兒在他的掌心勾勾纏纏,薄野津扣緊了那隻手,不教他亂動,有些好笑道,“他們慶祝他們的,我走了,也沒什麽大礙。”
這怎麽會沒什麽妨礙?卿晏道:“本就是給你慶祝的生辰,你這壽星走了,不好吧。”
薄野津不甚在意道:“我已有千年不入紅塵,你覺得,之前每年的千秋節,他們是怎麽過的?”
卿晏:“……”
說得也是哦。
雖然這千秋節從源頭而言,是因為他這位神明的生辰,可既然已形成公認的法定節日了,那這宴會就不單單是他的生辰宴了。
後來的弟子們,也不會在意這從前到底是個什麽日子,反正隻要有假可放,他們就高興,就是一件利民的好事。
薄野津不出世的那麽多年,這千秋節還不是照過麽?
說到底,這生辰的意義,其實還是於他自己,以及於卿晏這個男朋友,準道侶,十分重要而已。
“那津哥,今日你想如何過?”卿晏想了下,“你不喜那些宴會,那我們去外麵的集市上逛逛?我聽蘇符說,京洲城有集,附近的手藝人和行腳商人全都來了,你若是看上了什麽,我直接買給你如何?”
不知道男朋友生日,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準備,這實在太不像話。雖然這樣是沒誠意了點,但總算是臨時補救,不至於沒送男朋友禮物。
“唔……”卿晏腦子裏已經形成了Plan ABCDE,但又被一一否決,他作為參考問道,“津哥,你以前的生辰都是怎麽過的?”
“不過。”薄野津淡淡道,“我從不過生辰。”
卿晏很是意外,表情空白一瞬,下意識“啊”了一聲,不知該作何反應。
薄野津道:“集市鬧哄哄的,但你若想去,我可以陪你去。”
卿晏才不想去,原來在外麵行走的時候,渡靈燈一見到集會,便要去逛,他陪了太多次,已然對集會敬謝不敏了。
而且,今日是薄野津的生辰,當然是壽星最大,壽星做主了。
“那就不去了。”卿晏道,他側著頭,又開始想Plan F。
薄野津伸手抵了他的眉間,將他思索時不自覺皺起的眉頭推開,道:“我從不過生辰,你不必如此費心,也不必準備什麽生辰禮。”
“我方才如此說,也不過是想找個由頭,見一見你罷了。”薄野津偏頭看了他一眼,月影從他們頭頂朦朦朧朧地落了下來,漆黑眼眸如夜幕湖山,中間碎了一片粼粼波光,“畢竟你近日總是一心撲在修煉道學之上,見一麵都難。”
卿晏張了張口,薄野津卻搶在他前頭,慢條斯理道:“我知你潛心修煉,有正事要做,不便打擾,可還是不免想見一見你,聊解相思之苦。”
這話說得也太善解人意了。卿晏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他是準備進京趕考的書生,而麵前這個人是他家中的妻子似的。
……真的很會纏人。不過,今日是他的生辰,說出來的話也這麽懂事這麽委曲求全,就算知道對方可能是故意這麽說,在以退為進,但卿晏還是不能不動容。
他眸光轉了轉,看準周圍無人,飛快地踮了下腳,在薄野津的唇上一觸即分。
“這樣,解了嗎?”他微微喘著氣,抬眼問他,眼神明亮,被月色染上一點濕漉漉的色澤,有幾分不自知的、懵懂的勾人意味。
薄野津眸光微暗,坦然道:“不夠。”
他抬手壓著卿晏的後頸,一偏頭,吻便要落下來。卿晏彎了彎唇,本來要由著壽星的意思,仰了下頭任由他親,卻忽然腦中靈光一現,道:“等等。”
“怎麽?”薄野津被攔了下,並不生氣,閑閑地問他。
“我想到了。”卿晏道,“你喜靜,不願去集市,我帶你去個別的地方如何?”
薄野津沒問什麽地方,隻安靜地注視著卿晏,道:“好。”
和他在一起,去什麽地方都好。
隻是薄野津沒想到的是,卿晏居然帶他來了後山。守山的弟子今日也放了假,無人看守,不過後山的那層靈瘴仍在,可帶著薄野津,卿晏便沒遇上什麽阻攔,很順當地進了山。
“你想去哪裏?”薄野津好心提醒道,“我的住處是在那個方向。”
卿晏道:“……不是要去你房間!”
“那你要去哪兒?”薄野津不急不徐地問他,他本來是要乖乖聽從安排的,可卿晏一副暈頭轉向的樣子,這後山其實挺大的,他轉了好久,也沒到他所說的那地方,很顯然,是迷路了。
薄野津道:“我覺得,我應該比你更熟悉這座山,不如你告訴我,你想去哪兒,我帶你去?”
卿晏絕不承認自己迷路了,這太丟臉了,他抬手抵了下自己的唇,“噓”了一聲,道:“別吵,就在前麵了。”
幸好他沒將丟臉進行到底,複行數十步,前方出現一片山坡,視野變得開闊,也忽然變得明亮起來。
無數螢火星星點點,飄浮在這片山林之間,如同一條燃燒著的燦爛銀河,綿延鋪陳至天際。圓月高懸,頭頂無所遮擋,他們一抬頭便能看到皓白玉輪垂掛夜空,月亮似乎離他們很近,觸手可及。
“是不是很漂亮?”卿晏小跑了幾步,伸手在半空中抓住一點螢火,又倏地鬆開,讓它飄走了,他在一片輝煌之中扭頭興衝衝看向薄野津,“這還是上次,蘇符說天刹盟的後山種了許多水澤無憂花,非要來看,帶我偷偷進了後山,我碰巧發現了這塊地方。不知道是哪位仙師布的幻景,真好看。”
薄野津走近他身邊,伸手摘掉落在他發間的一枚螢火,道:“後山的水澤無憂,已被拔除許多年了,早沒有了。”
卿晏“嗯”了聲。這他知道,他們那日早晨被薄野雲致帶出去的時候,他便說了。
薄野津抬眼掃了下這周圍閃閃發光的盛大幻景,道:“這幻景是我小時候初學幻術時隨手布的,沒想到這麽多年了還在。”
卿晏“啊”了聲,頓時生出一種尷尬的感覺。
他這是借花獻佛,還獻到正主麵前了?卿晏啞然地站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薄野津重新拉起那隻手:“怎麽了?”
“原來是你……怎麽會是你……”卿晏咕噥道,“顯得我像個小醜似的……那我們還是走吧……”
“不必。”薄野津拉住他,“這裏就很好。”
足夠安靜,無人打擾,薄野津又道:“與你在一起,哪裏都很好。”
他們看著眼前的幻景,以天為廬,以地為席,在山坡上躺了下來,草木氣味清新,螢火熠熠生輝,卿晏側身滾進薄野津懷中,還在小聲抱怨:“津哥,以前沒聽說過你會幻術啊。”
“隻是會些皮毛。”薄野津將廣袖墊在卿晏身下,鬆鬆攬著他的肩,手指勾起卿晏一縷發絲玩著,“兒時不懂事,隨便學了些,後來便荒廢了。”
卿晏不解:“為何荒廢了?”
薄野津偏過頭:“幻術搭建之物,華麗美好,但終是鏡花水月,浮生一夢。沉迷於此,對道心沒有好處。”
卿晏受教,點了點頭,“哦”了一聲。
螢火落下來,躍動在他眉間,即使知道這個道理,卿晏還是忍不住伸手去觸摸,雖是虛假,但實在美麗,難免惹人沉迷。
山下的宴席還未散,從仙府內到街市上,一片燦爛輝煌的人聲燈影,熱鬧至極,夜風拂過林梢,隻有樹葉沙沙,鬆濤徐來,更顯得他們這裏寂靜極了。
卿晏忽然問:“津哥,你為什麽不過生辰?”
明明是萬人敬仰的尊神了,明明他的生日都成為萬人慶祝的法定節日了,這本尊怎麽反倒不過生辰了?
萬籟俱寂,他聽見薄野津的聲音淡淡響起,就像林間的疏淡月光:“隻是從小便不過生辰,沒有這個習慣罷了。”
他的聲音裏沒有什麽情緒,寂寂如雪,卿晏枕著對方的手臂,忍不住扭頭去看他,見皎皎月色落在他的側臉上,那眉眼深沉,萬年也難起一絲波瀾,他心中忽然一動,看著近在咫尺的人,覺得他身上有種萬古不化的寂寞。
那數萬年的光陰,好像匆匆從他身上掠過,廣闊浩渺,卻又無形無跡。
明明人們是在為他而慶祝,明明這節日是因他而起,卻仿佛跟他沒有絲毫關係,卿晏不知怎麽,就莫名有些難過起來。
“那以後我記著,我給你過。”卿晏道。
說完,他忽然探身去吻他眉間的那片月光。
卿晏自己也難以解釋,隻是忽然不想看見他那樣的神情,哪怕這落寞隻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薄野津隻有一瞬意外,很快便對這送上門來的主動照單全收了。
卿晏被掐住了腰,抵在山坡上被吻得眼尾發紅,氣喘籲籲。
他的手被扣住了,腕上的雪白鐲子和薄野津腕上的檀木佛珠輕輕磕碰在一起。
“怎麽哭了?”良久,薄野津停了下來,伸手擦過他的眼角。
你還好意思問。卿晏瞪了他一眼,控訴道:“你太凶了。”
薄野津笑了一聲,替他抹了下嘴唇,慢悠悠道:“誰凶?我方才可沒咬你。”
“……”
卿晏確實是咬他了,但那是因為他方才親得太過分了,他要推他,還被扣住了手不準表達意見。狗急了還跳牆了,他急了,怎麽就不能咬自己男朋友一口?
卿晏哼了一聲,故意道:“你不樂意,那我下次咬別人去。”
“不準。”薄野津從後麵抱住他,如同禁錮,“你不是說要娶我麽?這麽快就變心了?”
“娶妻當娶賢,”卿晏道,“哪兒有你這麽霸道的,你下次再這樣,我就不娶你了。”
薄野津在他身後靜默了片刻,才道:“真的親得不好?”
“……”
卿晏沒理他,此時,一枚螢火又飄到了他眼前,落到了他睫毛上,卿晏有些癢,眨了下眼,見那枚螢火竟有六邊,狀如雪花一般。
“你想學麽?我教你。”薄野津道。
卿晏捏著那枚螢火轉過身:“你不是說修幻術對道心不好麽?”
“不要過度沉迷就好。”薄野津道,“你年紀還小,喜歡這些也是正常的,不耽誤了正道即可,不必矯枉過正。”
“好吧。”聽他如此說,卿晏便感興趣起來,“教我吧——難麽?”
薄野津握住他瑩白如玉的手指,當真是手把手地教,卿晏的指尖凝出雪光,上下勾勒間,沒幻化成螢火光芒,倒化成了一個幻影小人。
幻影小人的樣貌與卿晏一模一樣,隻是身量大小不同,是個濃縮版本。
卿晏道:“……幹嘛捏個我出來?”
薄野津懶懶反道:“那你想捏個什麽?”
卿晏甩了下手腕,道:“我會了,津哥,你鬆手吧。”
這過河拆橋的理直氣壯勁兒,薄野津笑了笑,鬆開了手。
卿晏第一次自己施幻術,不太熟練,不斷扭頭看薄野津,照著他捏出了個幻影小人,卻沒有方才薄野津帶著他捏的那個好,這個小人的四肢和五官都有些錯亂,隻是勉強待在該在的位置上而已,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卿晏覺得,他要是一直隻能捏出這種程度的小人,那這幻術,他是根本不用擔心自己過度沉迷的。
薄野津瞧著他捏出的人,眉頭微挑了下:“這是我?”
他還能認出來,卿晏覺得,看來還不算完全失敗。
“雖然醜是醜了點,但我是個新手嘛,還是挺有紀念意義的吧?以後我肯定能慢慢進步的。”卿晏拿起那個幻影小人,放在薄野津臉側,對比了下,感覺這對比有點慘烈,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這也能算是個生辰禮吧?津哥,你喜歡麽?”
居然還有臉大言不慚地問人家喜不喜歡這失敗品。
薄野津彎了彎唇角,手指微微一動,他的那個幻影小人隨之而動,飛了過去,將卿晏的那個幻影小人壓在懷中,親了一下。
幻影隻有形態,卻不會說話,總不可能再口吐人言,嫌棄他凶了。
卿晏看得臉上一熱,他自己接吻的時候都沒覺得這麽不好意思,看兩個幻影小人接吻,卻麵紅耳赤,渾身別扭。
隻見薄野津的幻影小人抱住了他的幻影小人,卿晏隨之感覺自己腰間也是一緊,身後的人的影子完全將他籠罩,垂頭在他耳邊低低應道:“我喜歡你。”
那聲音本來質地清冷,可這麽貼著麵輕聲說話,如同歎息一般,隻剩下了低柔曖昧。
“這是我過的第一個生辰。”薄野津的薄唇貼著卿晏的發頂,不帶任何□□意味地輕輕吻了下,“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好的一個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