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卿晏身上還沾著許多銀鹿的口水, 一番拉扯,衣袖也被咬得皺皺巴巴的,一副衣冠不整的樣子, 他其實很想立刻回去洗個澡,但想著蘇符還沒比完, 還是等他一等。

蘇符乃是第三個進去的散修, 倒是沒教卿晏等太久。

他進去之前,卿晏也遠遠跟他說了聲“加油”, 可是蘇符出來之時, 他卻幾乎不敢認了。

鬥獸場的靈瘴朝兩邊散開,一個黑黢黢的人影灰溜溜地滾了出來,跟煤灰裏洗了個澡似的, 鼻子眼睛都看不清, 這一身和周圍金色如霧、仙氣飄渺的靈光形成了強烈對比。

外麵等著的修士們也是目瞪口呆,他走到哪裏, 人都自動讓開了, 避瘟神似的。

黑影徑直走到了卿晏麵前, 一張口,話還沒說出來, 先嗆出了一口黑灰, 驚天動地地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

卿晏:“……”

他現在的儀容本就不大端正,尚還算幹淨的雪白前襟上卻突然遭了無妄之災, 落了一捧灰, 現在更是雪上加霜了。

不過卿晏現在顧不得這些了,好歹那捧灰沒落到他臉上, 這已是萬幸了。

因距離近了, 他能夠從那黑乎乎之中認出麵部五官, 此人確是蘇符。

“蘇兄,”卿晏震驚地伸手扶住對方,問,“怎麽會弄成這樣?”

“嗚嗚嗚……”蘇符順勢抱住了卿晏,乳燕投林一般,手上的劍哐當一聲扔在一邊,嗷嗷哭起來,“晏兄……”

“我雖然知道我是陪跑的,但沒想到會輸得這麽慘,我抽到的靈獸是一條會噴火的龍,特別凶,我差點沒被它燒死……我就知道我不配,不光不配來參加仙門大比,我根本不配學劍!我還是應該回去跟著我娘學符咒的……”

孩子都嚇得懷疑自己的專業了。卿晏身上反正都被蹭髒了,也不在乎更髒了,於是伸出手摸了摸蘇符的狗頭以示安慰。

好一會兒,蘇符才慢慢緩過來,鬆開了卿晏的腰。

他臉上淚痕猶在,可惜那眼淚落在布滿黑色塵灰上,拖出的是一道灰色的痕跡,一點兒也不楚楚可憐,又慘又滑稽好笑。

周圍的修士們排隊等著入場,反正沒事,就拿蘇符當消遣看,個個目光戲謔。

卿晏也彎了彎唇角:“好了,反正比完了,結果如何,已經落定。我們先回去吧,你這一身不得收拾收拾?”

蘇符“嗯”了一聲,把劍撿了起來,背在身上,還是一臉委屈。

兩人便往回走。蘇符抬起袖子抹了下臉上的灰,問:“晏兄,你有帕子麽?先借我擦一擦,我這模樣……實在太丟臉了。”

卿晏其實有,但是他身上那張帕子是從津哥那裏順來的,不太可能借給蘇符擦灰。

於是卿晏一本正經地搖頭道:“沒有——你也別擦了,這麽擦隻是把臉上的灰轉移到袖子上而已,馬上就到住處了,你打盆水從頭到腳好好洗洗吧。”

“哦。”蘇符見卿晏手上多了個銀色的小鈴鐺,小巧而精致,問,“晏兄,這鈴鐺是從哪兒來的?”

他記得來的時候卿晏手上還未曾有這玩意兒。

卿晏如實道:“唔,與我對戰的那匹銀鹿送給我的。”

“什麽?!”蘇符一躍而起,一嗓子嚎了出來,情緒起伏太大,直接破音了。

怎麽還有小禮物?

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怎麽那麽大?為什麽他遇上的,就是條追在他屁股後麵噴火的臭龍?

蘇符的眼神略微幽怨:“為什麽它要送你這個?”

卿晏其實也不解:“不知道,可能看我比較順眼?留給我作個紀念?”

蘇符:“……”

這人太拉仇恨了!到了住處,他板著臉徑直邁入房中,將門關上了:“再見。”

“……”卿晏啞然失笑,那枚銀鈴在他指間晃了晃,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他轉身也回了自己的房間,擰了巾帕,擦洗幹淨,換了身衣服,剛比試完一場,卿晏卻絲毫不懈怠,沒有給自己放假的意思,找了本之前從書閣借來的劍書,坐在桌前認真看了起來。

修士們一個個進場比賽,也花了一整天時間,比試的結果於第二日才出來。

天刹盟發成績單的方式挺貼心,不光在仙府門口數丈高的石壁上公示了第一場的成績排名榜,而且還讓弟子將各人的成績送到各人的房中,也就是說,你若想知道自己的成績,不須去石壁前看,若想知道別人的成績才需要去看。

次日卿晏醒來,房中的桌上正中央已多了一張玉牌,渡靈燈好奇地將玉牌翻過來,大聲報了上麵的數字:“五十!”

“這是名次嗎?好低啊!”渡靈燈抱怨道,“這是進第二場了還是沒進啊?”

“進了。”卿晏拿起玉牌,指尖不自覺摩挲了下上麵凸出的數字,“最後一名踩線進。”

第一場是九十進五十,他是最後一個進的。

天刹盟還是有錢,報個成績都用玉。卿晏心道,這青玉剔透瑩潤,摸上去質感上佳,看起來就價值不菲。

現在,作為一個窮鬼,卿晏將玉牌好好地收進了乾坤袋裏。

午時之後,他的房門便被叩響,蘇符過來找他了。

“蘇兄,你收到東西了麽?”經過一天,蘇符已將昨天的事揭過去了,現在又是元氣滿滿的活潑模樣,衝著他好奇地探頭探腦。

卿晏點點頭:“收到了。”

“那你進第二場了沒啊?”蘇符追問道,“我收到的是一個錦囊,裏麵裝的是一些曬幹了的的仙草靈藥,還有一封信,感謝我來參加仙門大比。你呢?我聽他們說,入了第二場的給的是名次,沒入圍的就是錦囊。”

這錦囊是臨別禮物,信是告別信麽?

他昨兒有些眼紅卿晏收到的那禮物,今日自己也收到了一份禮物,卻高興不起來。

卿晏將玉牌拿出來與他看。

“你進了!”蘇符“哇”了一聲,“晏兄,我就知道你行!隻是……這名次也太危險了!”

卿晏倒覺得挺合理,他昨日製服那銀鹿根本不費什麽力氣,什麽修為和劍術也沒展示出來,名次不高是正常的事。

蘇符有些惆悵:“我沒進——其實我也知道,我進不了。我能過初試都是鑽了空子的。”

“沒關係。”卿晏拍了拍他的肩,“你年紀還小,以後的大比還有的是機會揚名立萬,嶄露頭角。”

“嗯。”蘇符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那點憂愁也隻是一丁點,他很快又打了雞血,“我回去肯定好好修煉!要是明年再碰到那隻噴火的臭龍,我肯定要把它吊起來狠狠揍一頓!”

卿晏失笑,跟一隻靈獸置什麽氣。

“明日我就要走了,這麽說來,今晚是我在天刹盟睡的最後一夜,這一頓是我在天刹盟的最後一頓了?”蘇符回過神來,“那我得多吃點!吃回本!”

晚膳時,卿晏跟他一起吃這餐“散夥飯”,看蘇符吃得滿嘴流油,唇角忍不住抽了抽:“你別撐壞了——你真吃得完麽?”

“嗝。”蘇符摸摸自己的肚子,確實是吃不下了,他道,“那我把那幾盤點心打包,明天帶著路上吃吧!”

“……”

次日,卿晏去送蘇符,在仙府門外道別,將他早飯時多留的一份糕點也打包給他了,蘇符道:“多謝晏兄。”

卿晏道:“你這便回故鄉去了麽?”

“還不呢。”蘇符抓著大包小包的糕點,道,“其實我也知道我撐不過第一場,我娘上次來了,還沒走哪,在城中的燕來客棧住下了。嘿嘿,反正這大比都結束了,我準備帶著我娘在京洲周圍逛逛,我娘以前沒來過這邊,我便陪著她去看看古跡名景。”

卿晏點了點頭:“蘇兄可真是孝子。”

“應該的麽。”蘇符擺擺手,“晏兄你努力些,大比的最後一場,天刹盟會大開仙府,允許所有百姓前來觀戰,我到時候再帶著我娘一起來給你加油啊!”

卿晏笑了笑:“好。”

“對了,正好過兩日,便是千秋節了,”蘇符是個樂天派,總能在挫折裏找到樂趣,語氣昂揚地道,“我正好趁著千秋節熱鬧,帶我娘去集會上看看——晏兄,千秋節要來了,你也好好準備下吧。”

蘇符衝卿晏眨了眨眼。

卿晏對節日沒什麽興趣,也不想放假,敷衍地“嗯”了一聲。

兩人話別片刻,卻還是到了分別的時候。卿晏道:“與蘇兄相識一場,我也沒有什麽別的表禮可相贈,正好想起昨日在書上看到護身符的術法,不若就贈蘇兄一道護身符,如何?”

說著,他默念符訣,指尖催動靈力,一道金色的符咒落在了蘇符的發帶上,輕輕纏緊了。

卿晏道:“我擱在你的發帶上了,也不占地方。”

蘇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發帶,道:“晏兄你是不是忘了我家是專修符咒的?不過,我收下了,多謝你的厚意!”

他轉身走出去好幾步,又折了回來。

卿晏好笑道:“怎麽了?”

依依不舍的,還沒完沒了了?

蘇符似乎有些糾結,但還是道:“修士之中有個叫蘇九安的,你聽說了麽?”

“怎麽?”卿晏略微正色。

“雖然你平時也不怎麽與他來往,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別去招惹他,”蘇符飛快低聲道,“你記得我們剛入院時,我告訴過你,我與他是同一個村子出來的麽?”

卿晏麵色微沉,“嗯”了一聲,靜靜聽著他說。

“他不是個好相與的,”蘇符道,“總之你離他遠點,盡量別讓他注意到你,就對了。”

卿晏心道,不光注意到,他們本來就認識,還有仇。

不過這些他沒告訴蘇符,不然要讓他擔心了,卿晏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蘇符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轉身真的離開了。

卿晏目送著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視線盡頭,才轉身往府門內走回去。

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府門門口,那雲霧繚繞的石柱後麵才悠悠繞出了一個人,他望著蘇符離開的方向,涼涼地提了下嘴角——不是別人,正是方才蘇符提及的蘇九安。

第一場比試過後,修士的人數幾乎少了一半,不管是平日上課,還是晚上回到院落裏,都冷清寥落了許多。除了蘇符,其他修士都因為之前南華劍尊的事,對卿晏不是很看得慣,如今蘇符走了,卿晏便一個人進,一個人出,獨來獨往了,但他倒不覺得寂寞,反而覺得效率高了許多。

沒人在吃飯的時候跟他嘰嘰喳喳,說這說那,他反而能一邊吃飯,一邊再翻翻劍譜道書。

……當真是將所有的碎片時間都利用起來了。

兩日之後,便是千秋節了。

聽說,這千秋節是修真界最為重要的節日,新年都沒它重要,提前一天,天刹盟便開始張燈結彩,布置開來了,整個仙門上下都被打扮得喜氣洋洋。卿晏兩耳不聞窗外事,到了當天,才知道,今日不上課,放假三天。

又放假?還三天?

卿晏覺得這些人可真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能學得好麽?那些大能尊者,不都是常年閉關潛心修道的麽?什麽都不能打擾他們。

節日盛典?這隻會影響他修煉的速度!

卿晏從演武場回到院落裏,發現院子裏的人都跑光了,都出去過節了。他“嘖”了一聲,搖了搖頭,同時又覺得,這三天,是個彎道超車的好機會。

別人在玩,他在卷,多看兩本道書不好麽?

學渣和學霸的距離,就是這麽拉開的。

卿晏回了房間,將從書閣裏借出、還未看的書全都找了出來,任由外麵鞭炮齊鳴、笙歌樂響,也巋然不動,意誌力十分堅定。

渡靈燈傻眼:“不是吧,千秋節誒,你準備一天都悶在屋裏看書?”

她的主人是讀成了個書呆子嗎?

卿晏:“嗯。”

渡靈燈:“……”

“你若是想看熱鬧,自己去吧。”卿晏道,“我不去。”

渡靈燈無力地纏了他一會兒,卿晏卻怎麽樣都不鬆口,渡靈燈隻好自己去了:“你可別後悔!”

後悔什麽?

羨慕其他修士放假玩得開心麽?他可不羨慕,畢竟他跟那些人不一樣,他是要迎娶“白富美”的人!

他讀到金烏西沉之時,案上的一摞書被他盡數閱畢,卿晏便抱著它們出了門,準備去書閣還了書,再借幾本來看。

誰知一踏出房間,腳步就頓住了。

金燦燦的霞光沉入了遠山之後,天色昏暗,院中那棵白色的花樹下,立著一道挺拔頎長的人影,一陣風吹來,雪白花瓣如星雨簌簌而落,也將那陣清幽的白檀香氣送到卿晏鼻間。

遠方的鼓樂笙歌遙遠模糊,熱鬧混亂似被隔了一層,倒更顯此刻寂靜。

卿晏要迎娶的那個“白富美”站在院中,抬起手拂去了肩上的雪白花瓣,抬起幽深眼眸,偏頭看向他。

“津哥?”卿晏不太確定地叫了一聲。

“嗯。”薄野津緩步走向他,麵容逐漸清晰起來,水墨兩色的廣袖徐徐而動,淡聲道,“今日是千秋節,你便一直在房中讀書麽?”

卿晏乖學生似的點了下頭:“對啊。”

他不太明白津哥為何這時候來找他,難道是在宴席上沒見到他的身影麽?卿晏指了指懷裏的書,解釋道:“我這不是在為娶你而努力嘛。”

薄野津眼中浮出幾分笑意,道:“當真用功。”

他漫不經心地給卿晏理了一下不太平整的領口,問:“你可知,千秋節的由來?為何人們要慶祝今天這個日子?”

卿晏愣了一下,不假思索:“為何?”

“因為,”薄野津理好了領口,那隻手垂下去,不太規矩地下滑到了卿晏腰間,望著他淡淡道,“今日是我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