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薄野雲致這幾日分外忙碌。
他是第一次負責仙門大比這樣重大的事, 完全是個新手,薄野楠又將一幹事務全交給了他,九洲修士們一有什麽事, 就全來找他,這些人也全都不是好相與的, 個個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今天這個不行明天那個不願的,薄野雲致一個頭兩個大, 恨不得化出幾個分身來替自己上班。
他原本隻是天刹盟一個旁係的庶子, 父母雙亡,從小托蔭在薄野楠這裏,蒙其不棄, 與天刹盟的內門弟子們一起修行長大, 原本隻是與眾弟子一樣,但自從去歲薄野楠的獨子不幸出了意外, 薄野楠沒了繼承人, 其道侶早年也早身死道消了, 並沒續弦打算,眼看著是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兒子了, 可天刹盟不能後繼無人, 才把眼光放到這個不怎麽親的侄子身上。
因而,前番叫他跟著去千鶴門傳信, 此番又是把仙門大比的事全交給了他, 也是為曆練他。
薄野雲致心知肚明,因此更是不敢懈怠。
天天加班加點, 薄野雲致那日發現卿晏在仙門大比的修士之中, 本想找他好好敘敘舊, 可惜忙得一直沒機會。
這一日,他剛安排好後幾日要來講學上課的幾位天師真人的住處和飲食,就聽到外頭的院落裏一陣七嘴八舌的人聲喧嘩。
“怎麽了?”薄野雲致皺起眉,擱了筆扭頭吩咐旁邊的小道童,“去看看外麵怎麽回事。”
小道童答應著去了,可還沒等他回來稟報,門外先有一大群人烏泱泱闖了進來,瞬間把薄野雲致幽靜的書房變成了鬧哄哄的菜市場。
“各位,不能進,不能擅闖!……得等我去通傳……你們!”
這些人不是各洲來的仙門修士嗎?個個出身名門,怎麽這樣無禮!
小道童伸著短短的手臂妄圖攔住那些人,但是顯然無濟於事,他攔不住,一邊勉力支撐著,一邊拿眼神往薄野雲致那兒瞧,是求助,也是告饒。
薄野雲致的眉心更緊蹙了幾分,可很快他就調整好了表情。
這些日子,他跟這些難纏的修士們已經打過許多交道,比起仙門大比的負責人,薄野雲致覺得自己更像是個老媽子,什麽都得管,還得哪兒都不得罪,他用眼神示意小道童別攔了,下去,自己扯起了一張和事佬的笑臉,迎上去:“諸位,這是怎麽了?”
“有什麽事,遣我們的弟子來通傳一聲便罷了,何須勞動各位親自過來。”薄野雲致很好脾氣道。
說話時,他的目光還不著痕跡地在屋內的修士身上轉了一圈,果然沒發現卿晏的身影。
也是。薄野雲致心道,卿晏那樣溫柔文雅的人,怎麽會跟著這群人一起瞎鬧?
這麽多日以來,那麽多修士又是對住處不滿意,又是對飲食不滿意的,輪流來煩他,而卿晏從來沒來過,就連那日他鑽了個空閑去找他敘話,問他住得還習慣嗎,他也沒挑什麽。
分明修真界以前看不慣卿晏的原因就有嬌氣這一點,但薄野雲致沒看出他如何嬌氣,隻是身體天生體弱而已,跟這些修士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
薄野雲致嘴角微抽,扯回思緒。
……所以,這群人今兒又是對什麽不滿意了?
眾修士本來皆是一肚子不滿,可看著薄野雲致這張笑臉,也沒法把怒氣往人家身上撒,隻是一股腦兒把苦水倒了出來。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憑什麽區別對待?這便是天刹盟的待客之道麽?”
“就是!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事!”
“你可得給我們做主啊,不然這仙門大比,咱們也不必比了,直接把第一名頒給那個姓晏的得了!”
“……”
修士們一起開口,薄野雲致的耳邊像是有十幾隻鴨子在叫,什麽也聽不清楚,他抬起手往下一壓做了個停止的動作,無奈道:“好好。諸位別著急,一個個說,到底怎麽回事?什麽區別對待?”
修士們這才冷靜了一些,互相看了看,這樣七嘴八舌的的確說不清楚,便推出一個口齒清晰利落的人來,讓他說。
那人便將前日劍術課劍尊是如何對他們發火,又是如何將他們晾在一邊不管不顧,單單教那姓晏的散修的——這人不愧是修士們推舉出來的,那根舌頭大概是說過書的,那日的情景被添油加醋地細細描繪了一番,還著力渲染了劍尊和那姓晏的散修的可恨之處。
……叫旁邊不知情的小道童聽了都覺得不平極了。
薄野雲致心裏回過味來,姓晏的散修……那不就是卿晏麽?
卿晏來參加這仙門大比,沒用真名,用的是“晏十一”這個隨口謅來的化名,也沒報千鶴門的門楣,而是說自己隻是個江湖散修,這些薄野雲致都是知道的。
而那位南華劍尊,薄野雲致就更熟了。這位劍尊不是因此次大比去別的仙門請來的,就是天刹盟本門的尊者,小的時候,薄野雲致還在學堂裏聽過他幾節課呢。
劍尊是個正直的人,卿晏也不是什麽諂媚自私之徒,薄野雲致再清楚不過,沉吟片刻,問道:“劍尊為何對你等生氣,不教你們了?”
方才那人隻說劍尊生氣了,倒沒說劍尊為何生氣。劍尊雖然向來脾氣暴躁,但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啊。
究竟怎麽回事兒?
修士們的表情一下子凝住了,好半天,那人才磕磕巴巴地說了。
“劍尊一上來說教我們禦劍,可禦劍誰不會啊?有人說了一句,劍尊就生氣了。”那人說著,還是覺得他們的要求很合理,因此委屈起來,嘀咕一聲,“這脾氣也忒大了……”
“本來我們以為就這一日也就罷了,沒想到第二天,劍尊連句話都不說,直接去教那個姓晏的!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諸位兄弟實在忍不下去了,這才來找少主,你一定得給我們主持個公道!”
“少主”一詞把薄野雲致砸得措手不及,無奈笑道:“我可不敢當……”
“劍尊的脾氣向來如此,是大了些。”薄野雲致解釋道,“各位稍安勿躁,我知道此番各位受了委屈,大家先回去吧,我去找劍尊說說情,明日劍術課肯定給你們上。”
好說歹說,才把這一幫義憤填膺的修士們勸回去,薄野雲致拍胸脯保證自己能解決,可是把人送走之後,他卻犯了愁——劍尊可不是那麽好勸的。
這位南華劍尊,雖然在修真界並不是特別聞名,完全沒有天刹盟出身的那天地間最後一位神君有名,這幫不知深淺的年輕修士大多是沒聽過他,但劍尊本人,的確是劍術高強,於劍一道已入神域,登峰造極。
大凡人的能力強了,就總不免會有些恃才傲物的脾氣。劍尊就跟那學堂裏最古板的老學究似的,在很多事上都有著自己的堅持。
比如禦劍這個事兒吧,劍尊他老人家是很重視基本功的,會了又如何?還是得練!基礎不穩,後麵的工夫便全是建立在一團散沙上的。
薄野雲致兒時不知從劍上摔下來多少次,好懸都不是臉著地,才有如今玉樹臨風、英俊挺拔的模樣。
此事怕是難辦哪。
果然不出薄野雲致所料,他去劍尊的住處一趟,恭恭敬敬、溫文有禮地替那幫犯渾的修士道了歉,請求劍尊原諒他們——沒成。
劍尊表示,放屁,要是道歉管用,那還修仙幹什麽?
薄野雲致心累又無奈,隻好跟劍尊講道理,要是不原諒他們,不給他們上課,到時候他們傳揚出去,於天刹盟的名聲可是大大的不利,為此,隻能委屈他老人家了。
劍尊表示,扯淡,是他們無禮在先,還要上下嘴皮一碰出去亂講?他可不受這轄製!
薄野雲致:“……”
修士們難纏,劍尊難搞,他兩頭不是人啊。
而獨獨是卿晏得了劍尊的青眼,薄野雲致不由地分神想道,劍尊的眼光倒是很好。
……與他如出一轍。
沒辦法,他本不想因這事打擾叔父,但實在搞不定,他話都已經給修士們放出去了,明日要是不成,那修士們鬧得豈不是要更凶了?
還是去打擾他叔父吧。
薄野雲致進入他盟主叔父薄野楠的住處院落之時,已是涼夜寂靜,四下昏暗,守門弟子也大多被遣走了,隻留一兩個小道童,一豆燈火將窗戶紙打亮,影影綽綽倒影出兩個對坐的人影,倒更顯清幽了。
薄野雲致腳步一頓,叔父有客人?
照理說,有客在,他不該打攪,可這事比較急,等不得。他隻好硬著頭皮進去了。
房中。
薄野楠落下一子,對著棋盤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逆風翻盤的法子。
薄野津修長的手指撚著棋子,啪嗒一聲,玉石相擊,輕輕落下,淡聲道:“你要輸了。”
薄野楠:“……”
“小叔,你就不能讓讓我?”他收起棋盤,不服輸地一拂袖,黑白子各自落回棋罐之中,“再來一局。”
薄野津無可無不可,反正近來他無事可做,卿晏不許他打擾自己修行,在仙門大比之前都不見他了,而至於旁的正事,薄野津也沒有,天刹盟哪裏敢吩咐勞動這位當世唯一的尊神做些什麽,對於天刹盟來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榮耀了。
於是,薄野楠找他下棋,他從不失約。
兩人正重開了一局,薄野楠一邊落子,一邊想起什麽,問道:“我前日聽守山的小弟子說,宴會那日小叔你帶了個人回去?”
他問得有些小心翼翼,那守山的小弟子說那人穿的是來參加仙門大比修士的衣裳,薄野楠頓時有了不好的猜測。
隻不過立刻又被自己否定了,不說他小叔可是尊神,但凡個普通的薄野氏弟子,也不必劫人做爐鼎,他們自己被人劫去做爐鼎還差不多。
可若是普通的好色之徒……他小叔不是那種人!修行這麽多年的尊神,雖然修的不是無情道,但早已清心寡欲,哪會隨便勾個人回去?
也許隻是個認識的人?可弟子分明說二人形容親密……
薄野楠也不知道,也不敢問,隻敢旁敲側擊。
薄野津淡淡道:“嗯。”
薄野楠等著他繼續說到底是個什麽情況,結果對方輕飄飄承認了,卻沒有多言的意思,薄野楠內心抓耳撓腮,快好奇死了,可一個字也不敢置喙。
此時,小道童進來稟報道:“盟主,神君,雲致公子來了,說是有事相商。”
這個時辰來,肯定是有要事。薄野楠斂容道:“讓他進來吧。”
薄野雲致進來,看到窗邊跟盟主下棋、人如墨玉的那位,頓了一頓,心裏打鼓,怎麽神君叔祖也在這兒?
他這一出問題,真是要丟人現眼到祖宗麵前了。
硬著頭皮,薄野雲致還是將事情大致講了講。
“侄兒無能,劍尊哪兒勸不下來,實在沒辦法才來請叔父拿主意。”薄野雲致露出個苦笑,“明日仍是劍術課,這可如何是好?”
薄野楠也覺驚奇,不過想一想南華那性子,也不奇怪了。
這幫不省事的修士們!得罪的偏偏是他!
這事雖小也好笑,但若是處理不好,的確是個大問題。薄野雲致說得沒錯,於天刹盟的名聲可是大大有損。
薄野楠還沒發話,門外又闖進來一人,白發蒼蒼,袖上劍紋,正是南華劍尊。
劍尊他老人家不愧是個暴脾氣,被薄野雲致那麽大道理小道理地勸了一通,還是油鹽不進,不但沒消氣,反而越想越氣。
……不惜追到了盟主這裏,非要說個清楚明白,才能咽下這口氣。
“那幫小兔崽子這個不學,那個不學,簡直挑三揀四!冥頑不靈!急功近利!這樣的人怎麽能成大才?我看拉倒吧。”南華劍尊本來就氣,沒想到這群小兔崽子居然還先告狀,更氣了,“這課我不帶了!”
“不過,十一這徒弟我收了,他資質不錯,更重要的是心性靈清,以前是跟錯了師父,學的東西亂七八糟的,不成體係,大比他定是能入圍留下的,誰也別跟我搶啊。”南華劍尊道,而卿晏完全不知道自己考試都沒參加,已經被導師看中內定了。
薄野雲致更愁了,好麽,直接撂挑子了。
原來還是區別對待,現在是明目張膽地隻教一人了。這還不被修士們的口水淹死啊?
他憂心忡忡地一抬眸,卻看到窗邊仙風道骨的清冷神君,在聽到“十一”的時候,薄唇微微彎了一下。
薄野雲致一愣,疑心自己是看錯了。
他叔祖就像座俊美的冰雕似的,什麽時候露出過這麽和煦的表情啊?
薄野楠經旁邊的小道童提醒,才知道這個“十一”就是當日他在比試中看中叫人留心的那個弟子。
薄野楠“唔”了一聲,他也覺得那孩子好。
隻是眼下的問題是,明日該怎麽辦?
對錯不論,那幫修士薄野楠也不如何同情,但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
他安撫著南華劍尊,說他說得都是,那群小兔崽子太混蛋,又抬手悄悄把薄野雲致招來,問:“可還有別的劍尊在,明日或可代課?”
薄野雲致搖了搖頭:“日程都是安排好的,別的門派的劍尊我們雖然也有下請帖,隻不過日子還早,沒人這麽早來的。眼下是真沒第二個人選了。”
“這……”薄野楠也犯愁。
啪,極輕極清脆的一聲,旁邊的玉石棋盤上不大不小的細微響動,卻讓叔侄二人都立刻扭頭,齊刷刷看了過去。
薄野津擱下棋子,修長如玉的手收回袖中,攏著廣袖淡淡道:“我去吧。”
二人愣了一瞬,繼而狂喜:“真的?!”
“小叔你真願意去上課?”
他們是發愁現在找不到大能劍修去代課,雖是劍術課,也總不能隨便找個拿劍的阿貓阿狗去上課吧?
但現在是神君駕到,這無人會不滿,這太夠格了!
“嗯。”薄野津輕點了下頭,垂眸看著麵前的棋局,微笑道,“你又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