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在天刹盟為東洲修士安排的院落中, 蘇符枯坐房中,徹夜未眠。
用一個詞來形容他現在的心情,那就是悔。
悔不當初啊!
昨夜假山之中, 他一個沒留神,一個不注意, 就把卿晏這麽大個活人丟了, 蘇符自己回到院子裏,實在寢食難安。
晏兄被人不明不白帶走了, 他自己回來安然無恙沒事人似的倒頭就睡, 這是人麽?!
顯然,蘇符是人,所以他輾轉反側, 他坐如針氈, 在自己房間裏待不住,起身到了隔壁卿晏的房間裏等他。
結果他硬生生從黑夜等到了白天, 蘇符瞪著窗外一點點浮白的天色, 黑眼圈都熬出來了, 卿晏仍舊沒回來。
悔啊!他當初就不該讓人把晏兄帶走!
蘇符雖然兒時在市井中聽過許多道門的八卦,心知不少見不得人的髒事, 今兒這個門主出軌了, 明兒那個天師跟自己的親兒子好上了……不堪入目,不一而足, 但他從來沒把這些往天刹盟, 尤其是天刹盟的那位神君身上想過。
各大仙門中,誰都有可能不幹不淨, 可就是薄野津沒有。
那可是洪荒時代的最後一位神啊!
蘇符從小在道史裏讀著薄野津的故事長大, 修行的初心就是對神君的仰慕, 可誰知道他敬仰的英雄也會幹這種事啊?!
短短一夜,蘇符的心路曆程跌宕起伏,對道門的憧憬已經變成了鄙夷,他甚至不想參加仙門大比了,隻想立刻離開這個肮髒的地方。
不過得在找到卿晏之後,他得帶著兄弟一起走。
蘇符的三觀跟著脆弱的小心髒碎了一地,碎成了稀巴爛,還能在心裏冷靜計劃之後的事情。
若是明天早上晏兄還沒有回來,他就去天刹盟要人,不能就這麽算了!就算是天刹盟,也不能想強搶人就搶了吧?
渡靈燈昨夜知道了這件事,先是與蘇符一樣的痛心,用“你把我主人弄丟了”的幽怨眼神盯著他,本來他們是一起在房中等著的,可渡靈燈等久了,撐不住先去睡了,因為聽到帶走人的是誰,她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麻木表情。
果然她的“後娘”還是北原的那個人。
許是在天刹盟又重新見到了江明潮的緣故,在襯托對比之下,還是江明潮更討厭一些。渡靈燈對那個人就沒有那麽抗拒了。
退一萬步說,天要下雨,主人要談戀愛,這誰能管得住啊?
天亮了,晏兄還沒有回來。蘇符的手在袖子裏攥緊了,他的心沉了沉,給自己做了會兒心理建設,才起身往外走。
他離開了卿晏的房間,推門直接往天刹盟盟主的住所走去,心中充滿破釜沉舟的勇氣,麵色沉著,那眼神簡直是視死如歸,已經做好了自己的修士生涯就此終結的準備。
蘇符沒走幾步,忽然看見道路盡頭浮出了淡淡人影,往這邊而來,他抬眸時視線微凝,腳下不禁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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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迷蒙,山水清幽。薄野津取了一把竹傘,帶著卿晏下了山,兩人在雨中慢悠悠踱步,穿過竹林,路過天刹盟那片內湖時,卿晏望見湖上漂浮著白茫茫的霧氣,將遠處亭台殿宇籠罩在輕煙之中,如同寫意畫卷,化外仙境。
身側人的步伐不急不徐,握傘的那隻手骨節修長,腕骨上綴著檀木佛珠,潔白的廣袖與衣袂在風中款款擺動,獵獵翻滾。
雨珠砸在他們頭上的傘麵,躍動迸濺,卿晏安安靜靜跟在他身旁,隻覺得時光緩緩,天地悠悠。
他仍在摸著手上的雪白鐲子,自己小聲嘀咕了一句:“隨便在別人身上裝GPS,是違法的哦。”
“什麽?”薄野津側眸。
卿晏抬頭對上他的視線,飛快地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想了想,又問:“津哥,你對我很不放心麽?”
他抬了抬自己的手腕示意。
薄野津停下了步伐,轉頭看著他,兩人立在淒蒙的雨中,薄野津握住了他戴著雪鐲的手腕,靜靜道:“你不想要麽?”
他仍是那句話,清清淡淡:“你若不想要,我不會逼迫於你。”
卿晏抿了抿唇,他不是這個意思。如果這情形放在穿越前,大約也就是個隨時查崗的程度,卿晏不怕查崗,甚至手機密碼都可以報給他知道,但隻是這行為讓他覺得,津哥很沒安全感一樣。
卿晏說:“我沒有不想要。”頓了頓又問,“津哥,你很怕我跑掉嗎?”
他不會了啊。
以前他們是那種關係,他當然想走就走了,可是他們現在是這種關係了,他怎麽可能還自己走掉啊。
薄野津微微低頭,抬起手摸了摸卿晏的額頭,淡淡道:“你年紀尚小,愛玩鬧,想見識外麵的天地,這再正常不過。”
他說這話的語氣,當真是一個長輩對晚輩說的。平靜神色中含著滄海桑田等閑視之的意味,卿晏想到他在這世上許久,修為也已登頂,大概見什麽都見怪不怪了。
“隻是你要去哪兒,總得帶上我。”
卿晏忽然想起什麽:“津哥,你離開了北原,以後不在小須彌山修行了麽?”
“在哪兒修行都是一樣。”
隻不過他從前避世,一貫喜靜,才選擇了荒無人煙的北原。
卿晏道:“那你說的贖罪……”
“你說我身上背著的殺孽麽?”薄野津垂眸,淺淺地笑了下,這笑又像是帶了些自嘲的意味,“在哪裏贖罪,皆是一樣,死者不能複生,這孽本就贖不清。”
“……哦。”卿晏感覺自己說錯了話,提到這個,氣氛忽地有些冷了,他表情變得訕訕的。
一塊小石子滾到卿晏腳邊,他一腳把它踹了出去,濺起一串水花。
他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看著津哥平靜的神情,但他還是覺得他很傷心,自己該哄一哄,可又不知道說什麽好,怕自己又說錯什麽,讓他更傷心。
又走了幾步,他站住了,拽住薄野津的袖子:“就送到這兒吧。”
薄野津看了看,前方就是卿晏住的那院落了,還有數十步距離,卿晏不想太過興師動眾,這位尊神駕臨,嚇到誰怎麽辦,嘩啦啦跪倒一大片這個問好那個諂媚的,也的確沒有必要。
“就在前麵,我自己回去吧。”情熱過去了,他如今神清氣爽,往前小跑了兩步,忽然回頭看見身後那位白衣神君還立在原地,漆黑的眼睛安靜地注視著他,好像天地之間,隻剩下了這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卿晏頓了頓,忽然又跑了回去。
薄野津揚了揚眉,還未及問什麽,卿晏踮了下腳,飛快地在他唇上一親,蜻蜓點水般落下又移開。
“我走啦。”
聲音柔軟,帶著笑意。
薄野津驀地笑了,少年人的心思當真是明朗,根本不用人猜,全部浮於麵上,顯露無疑。薄野津如今能看得出來,當初在北原,卿晏是真的隻當他們之間是個“幫忙”的關係,而如今,也是真的喜歡他。
少年人的情意,如此明朗。
他抬手按住他的後腦勺,在卿晏要移開的時候,加深了這個吻。卿晏“唔”了一聲,發出輕輕的鼻音。
……
蘇符站在院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遠處那兩個人,整個人像剛被天雷劈過似的。
這是在幹什麽?
他懷疑自己一夜沒睡,現在困出了幻覺。
他眼睜睜看著卿晏主動靠近那位白衣神君,湊過去親人家,蘇符覺得這個世界魔幻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抬頭再看,那位白衣神君已經把人壓在懷裏,深深吻了下去。
兩個人纏纏綿綿,難舍難分的。
蘇符:“……”
這是在幹什麽!
冷雨劈頭澆下來,蘇符才發現他走得匆忙,沒帶傘出來,但也把他澆清醒了。真的是那兩個人,不是幻覺。
所以,怎麽會這樣?蘇符細想了下,發現一種自己從未設想過、但是挺說得通的可能性。
難道晏兄和那位神君,原來就認識?原來……就是這種關係?
蘇符心道,這個世界真的魔幻了。
良久,卿晏才抵著薄野津的肩分開,他有點懊惱,說:“早上還有課啊,我要遲到了。”
談戀愛耽誤學習,真的耽誤學習啊!
“我真的不會走了,要走肯定帶上你。”他保證道,生怕對方又親過來。
真的太黏人了。
薄野津看著他的模樣,覺得他可真會倒打一耙,不是他先親自己的麽?但他什麽也沒有說,卿晏的一縷發絲落進了衣領裏,他伸手替他勾了出來,撫了撫,道:“今日的劍術課換成了道史課,你大可不必如此著急。”
“嗯?”卿晏意外道,“為什麽?你吩咐換的?”
薄野津笑了下:“你說為什麽。”
他輕輕按了一下懷裏那把細腰:“你腰不酸麽?今日還拿得動劍和人對戰?”
“……哦。”卿晏沒有想到,誠然是酸的,但他沒想到津哥會因為這個去跟盟主說,直接把今天的課換掉了。
他還待說什麽,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晏兄!”
蘇符實在忍無可忍,出聲叫住了他。
卿晏扭頭循聲望去:“……蘇符?”
見對方麵色鐵青地注視著自己,卿晏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的行為不太妥當,趕緊後退一步,離開薄野津的懷抱。
“去吧。”薄野津把竹傘放進卿晏掌心,自己轉身走了。白衣在風雨中飄搖,袖手隻影,潔白無塵。
蘇符瞪著那二人,隻見那位白衣神君轉身之前,還衝自己點了下頭,雖然神情冷冷淡淡的,但放在這樣的高位者身上,就變成了親切。
蘇符眼皮一跳,卿晏衝他走過來,道:“怎麽不打傘就出來了?去上課嗎?”
卿晏猜也是,主動把他剛才得知的調課消息跟同學分享:“今天不上劍術課了,改上道史課,不用去演武場了,待會兒我們一起去道院,你吃早飯了沒有?我好餓啊。”
卿晏攬著蘇符的肩膀往院子裏走回去,蘇符氣不打一處來,吃什麽吃,氣都氣飽了!
“你跟神君,是什麽關係?”房中,蘇符看著卿晏在他麵前悠哉悠哉地吃那份涼豆糕,忍不住問道。
卿晏手中的勺子一停,他們是什麽關係呢?
師徒?不是,沒正式拜過師,津哥頂多算指點了他幾招。
道侶?也不是,早上結同心契沒成功呢……
舊友?不太對吧……誰家舊友這麽膩歪啊?
片刻,卿晏叼著勺子,遠目看著外麵的晴雨,摸著自己腕上的鐲子,輕聲道:“神君是我的心上人。”
“那你不早說!我擔心你,一夜都沒睡!”蘇符覺得那笑容簡直太刺眼了,他指著自己眼下的烏青,控訴道,“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有多自責?要是你真因為我的疏忽,出了什麽事,我都打算以死謝罪了!”
他不是也沒問嗎?昨天情況緊急,沒來得及說啊。卿晏手一抖:“不至於這麽嚴重吧?”
“至於!”
卿晏跟蘇符對視了片刻,他覺得自己確實有錯,主動放下身段哄道:“別生氣了。”他把桌上的涼豆糕往那邊一推,“吃點豆糕吧。”
“嗬嗬。”蘇符隻覺得為他擔心一整夜的自己很可笑,他嘴角抽搐了下,倔強地瞪視著卿晏。
一盞茶之後,兩個人坐在一起吃豆糕。蘇符緩過來了,神情平靜許多,晏兄沒事確實是太好了,其實這個結果還不錯,他隻是擔心一夜,不用以死謝罪了。
“不對啊,等等……你方才說神君,是你的心上人?”蘇符震驚道。
卿晏:“是啊。”
蘇符一臉“你別扯了”,道:“修真界的人,哪個不把那位神君放在心上啊?”仰慕喜歡薄野津不是什麽稀罕事,是個人都沒法免俗,蘇符小的時候也喜歡啊,到現在,薄野津也是他修行路上的目標。
“我可沒聽說過神君這麽熱心腸,還會主動照顧一個喝醉酒的小小仰慕者。”蘇符狐疑道。
在傳說裏,神君是冷若冰霜,執法無情的。世人提起這位最後的神明,印象就是一個字,冷。
這不光是薄野津給世人的印象,這是洪荒時代以前所有神明給世人的感覺。
神明永遠是涼薄的無情的,他們住在雪山之巔,隱在青雲之端,淡然垂目,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人間。縱使神明以護佑蒼生為任,對天下心懷悲憫,但那悲憫之中也帶著一絲漠然。所謂冷眼慈悲,便是如此。
“哦。那可能是因為,”卿晏略微斟酌了下,還是直說了,顧不上這話是不是說得太拽太欠揍了,“我也是他的心上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