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卿晏醒來時, 天光還尚未完全大亮。四周昏昏暗暗,屋內的陳設全被籠在黯淡朦朧的影裏。窗扉傳來劈劈啪啪的細響,昨夜他睡過去前, 外麵還是月光朗照,不知夜裏什麽時候開始下的雨。
雨絲從窗縫裏漏進來, 滴滴點點不時落在眉目間, 卿晏覺得清涼,微微動了一下, 就覺得全身都好酸。
耳畔有清淺呼吸聲, 拂過他的鬢角,白檀的香味涼絲絲地纏繞上來,如在幽微天光裏一枝傲雪霜花臨寒綻放。卿晏微微側過臉, 就看到一張俊美如畫的麵容近在咫尺。
薄野津鬆鬆地攬著他, 手還搭在他腰間,是個很安全很舒服的姿勢。他們額頭相抵, 鬢發纏繞, 吐息可聞, 外麵細雨淅瀝,他們互相依偎著, 靠在一張枕上。
卿晏忍不住呼吸一頓, 突然想到了一個詞——耳鬢廝磨。
他們現在的模樣都不太端正,黑發散亂, 領口也微敞著, 可薄野津是洪荒時代走來的神明,與他不同。誰看過尊神這種散漫隨意的模樣?神永遠是高高在上的, 儀容一絲不苟的嚴整, 在雲端, 在天邊,垂目望著人間,悲憫又淡漠。
昏暗天光裏,卿晏看著他的臉,突然就覺得十分心動。
耳鬢廝磨是什麽感覺,如今終於明白了。
好像高台神像傾倒,九天明月墜落,他不光心動,還覺得有一絲心驚,受寵若驚的那種。
卿晏其實是個對於情愛十分遲鈍的人。
在穿越以前,卿晏從小到大都很受歡迎,他從來沒有心思,也沒有習慣去從一個人的點滴行為和細節表露中去猜測對方是不是喜歡他,對他有那方麵的意思。
因為對他表示好感的人實在太多,直球他都應接不暇,那些暗戳戳的就更完全顧不上了,根本沒時間和空閑分給他們。
但是現在……
卿晏看著薄野津,不禁伸出手去,為他整理鬢邊的亂發。
他卷著那一小縷漆黑的發絲,一抬手,就發現自己手腕上多了個東西。
那是一隻雪白的鐲子,不知是什麽材料製成的,瑩瑩溫潤,在昏暗之中發出雪色的茫茫暖光,他稍微動一動,就如流光,如銀河,那雪光流轉低回,粼粼閃爍,套在雪白的手腕上,顯得那手腕更加皓白細瘦,給本來就白的皮膚鍍上了一層光華細膩的質感,倒是十分相得益彰。
這是什麽?
送他的禮物嗎?
卿晏摸了摸手上的鐲子,很是新奇地看了一會兒,覺得蠻好看的,他沒有叫醒枕畔還在睡夢中的人,也不急著詢問,就先戴著了。
昨夜他不光是流了太多眼淚,他渾身上下,都喪失了太多水分,卿晏覺得口渴,輕手輕腳地掀起被子,又把薄野津搭在他腰間的手捧起來,挪開,自己下了床,摸到桌邊去倒了杯茶喝。
那茶彌漫著淡香,甘甜,微苦,是津哥在北原時一貫喝的茶的味道,卿晏被苦得皺了皺眉。
但他現在沒得選,猛灌了幾杯茶,清涼潤入喉,才微微緩解那腫痛幹渴的感覺。
他披著衣服,腰腹和小腿都還酸,因此動作格外慢吞吞,他抓著杯子,沒剛才那麽渴了,喝茶的動作變得優雅了許多,小口小口地酌飲著,他走到門邊,推開輕掩的戶扉,想在晨光裏安靜地看會兒山景。
剛一看到外麵的景色,他就愣住了。
細雨仍在下,不急不密,卿晏站在竹屋簷下,雨絲挾風斜飄過來,沾衣不濕。他抓著杯子,竟忘了喝茶,隻是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山中一夜雨,如今天光微熹,隻見漫山遍野,俱是蒼翠蔥蘢的綠意,山風一嘯,草木清新幹淨的味道就齊數撲麵而來,沁人心脾地滌**了所有的疲倦,他的外袍獵獵翻滾,在風中流雲似的擺動。
到處都是新芽,細嫩柔軟,深深淺淺的濃翠淺綠,就連枯藤老樹都抽出了枝條,原本平靜的一座山,仿佛忽如一夜東風來,頓時變得生機勃勃,春意鮮活。
粉白的花朵從他腳邊的草地上開到了視線可及的山坡盡頭,汪洋如海,熱熱鬧鬧地接連成片,如同小小燈盞在細雨微風中浮動著,聲勢浩大,明豔盎然。
卿晏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如何描述現在的心情,說不清、道不明,隻是覺得震動,久久不能回神。
天光一寸一寸亮了起來,雨勢漸小,但尚未完全停下,一輪燦爛的圓日從雲層和山林之間升了起來,晴雨明亮,雨中春色動人。
卿晏忽然跑了回去,路過桌邊時倉促地把茶杯甩下,有些急地跑回了床邊。
他重新躺下,還往對方懷裏靠了靠,翻身抬腿的,試圖把自己擺成剛才醒來時那個姿勢。
安安靜靜地躺在枕上又注視那近在咫尺的濃黑眉睫片刻,卿晏抬起手握住了薄野津胸前的一縷長發,與自己的一縷發係在了一起,又摸索著找到了薄野津的手,把那隻手從錦被裏撈出來,張開手,扣入指間的縫隙,十指交握。
然後,他頓了一頓,有些茫然。
然後要怎麽做?
當時津哥是怎麽做的來著?
卿晏當時翻過那幾本符書,但是他完全不記得同心契是怎麽結的,因為那一頁他根本沒細看,直接翻了過去,他當時求學問道隻是為了學幾個洗衣服、生火的有助於日常生活中偷懶的小術法,對於同心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自然也根本沒留心。
他皺著眉歪著腦袋,拚命回想當時津哥是怎麽做的,片刻,試探著催動靈力,低聲念動契文。
毫無反應。
卿晏不服輸,像是用窮舉法試密碼似的,反正這個術法不會隻給他幾次試錯的機會,錯的次數多了也不會鎖機,卿晏有種準備無限試下去的架勢。
終於,不知道他試了第多少次,終於一團淡紅色的煙霧從二人交握的指尖緩緩升了起來。卿晏麵上一喜,成功了?!
那團紅色的煙霧顏色漸深,最終卻凝成了一團小小的火焰,眼看著就要把他的袖子燒著了。
卿晏:“……”
他瞪大眼睛,飛快地捏了個訣,一捧涼水兜頭潑下,立刻把剛剛升起的小火苗潑滅了。
“你在做什麽?”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倏地在他頭頂響起。
卿晏一抬頭,對上薄野津的視線。他唇角含著一絲很淺的笑意,這笑容就好像屋外的小雨,雨中的春。
薄野津其實早就醒了。
神其實並不需要進食,也並不需要睡眠,當然,他們如常人一般吃睡,也可以,但是這對他們來說並不是賴以生存的。
昨夜卿晏累得睡去了,他也就陪著他睡一覺而已,從方才卿晏翻身摸他的臉那一刻,他就醒了,一直沒動,隻是想看看他要幹什麽。
卿晏說:“你醒了啊。”
被他那麽一看,卿晏莫名有點心虛,一邊心不在焉地應聲,手卻伸到底下,想把那係在一起的發絲解開。
一隻手穩穩地按住了他的腕,薄野津迫近他,還是那個問題:“你在做什麽?”
“……沒幹什麽。”
薄野津笑了,帶著他的手腕摸到了那縷係在一起的發絲:“那這是什麽?”
“……”
“你想與我結為道侶麽?”薄野津盯住了他的眼睛,問道,“怎麽偷偷摸摸的?”
卿晏立刻反駁:“不是你讓我負責的嗎……”
薄野津揚了揚眉:“所以你就趁我沒醒的時候,想要與我結同心契?”他故意說,“也不問問我願不願意麽。”
卿晏瞠目:“你不願意嗎?”
這麽好騙,薄野津看著他的表情,紅撲撲的臉蛋,黑得發亮的瞳仁在輕輕顫,滿是訝色,更想逗了。
“縱使我願意,你這同心契也實在結得亂七八糟。知道的明白你要結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燒了這屋子。”
卿晏本來就因為剛才差點釀成火災而感到窘迫,被他點出,臉一紅,翻過身,明知道他故意這麽說逗自己玩,但還是忍不住有點賭氣道:“不結了!”
他動動手指,飛快地把那縷頭發解開了。
若有似無的一聲笑,在他的頸後綻開,吹開溫熱的氣息。那一小塊皮膚立刻繃緊了,卿晏立刻從那懷抱裏掙開,天也亮了,他說:“我要回去了。”
挺不經逗。薄野津看著他的身影,卻並不著急。
反正現在人就在他眼前,他有許多耐心。
卿晏手忙腳亂地把自己的道袍一件件套回去,穿好,可是又覺得缺了點什麽,他往懷裏一摸,似乎空了一塊。
他一回頭,看見薄野津倚在床頭,衣襟微亂,亂發如墨,手上托著的,正是原本揣在他懷裏的那方素帕。
竹屋內的床榻正好挨著側窗,窗扉被推開,春意立刻隨陽光漫進屋子裏,薄野津神色懶懶的淡淡的,瞧不出什麽。窗沿上擱著一盆盆栽,尊神垂目微笑,那盆栽裏就立刻開出了一朵粉白的小花,迎風搖曳。
和外麵漫山遍野的花朵一樣。
卿晏忽然明白為什麽那本修真界植物大全上對於神前花的記載全是空白,長在哪裏,什麽習性,一字都沒有。現在才恍然,這花的名字真是貼切。
神祇通靈天地,一念花開,一念花謝,開出的花朵,是為神前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怪不得如此珍貴,遍尋不得。
卿晏瞧著津哥心情很好的樣子,也忍不住微微笑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回去,把那帕子拎走,大言不慚道:“這是我的。”
不知道怎麽被他發現的,真是大意了。有種被人捉贓在場的感覺。
“是嗎?”薄野津看著他道,“我還以為是我的,與我的帕子一模一樣。”
他方才胡說八道地逗他,卿晏也以牙還牙胡說八道起來:“世麵上的貨,繡樣都差不多的,許是我剛好與神君你買到同一家鋪子的貨了。”
“哦。”薄野津含笑點頭,倒是沒有再拆穿他。
卿晏把帕子揣回懷中的內袋裏,還輕輕拍了拍胸口的位置:“就是這樣。”
薄野津看著他略顯稚氣的動作,忽然道:“過來。”
“幹嘛?”卿晏警惕地抬頭看他,“我不會還你的。”
他不自覺間已經不打自招:“我給你留了一塊寶石你看到了嗎?還有好多肉幹和果幹,我覺得總夠買下這一張帕子了吧,我不是偷啊……”
薄野津笑了下,仍是道:“過來。”
他微微張開了手,重複這兩個字:“過來。”猶如蠱惑。
卿晏一小步一小步蹭了過去:“幹嘛。”
話音剛落,他的手腕忽然被拉住,卿晏微微睜大了眼,已經被對方複又拽進懷裏,驚呼還未出口,就被溫熱唇齒悉數堵回了喉嚨裏。
卿晏“唔”了一聲。
他本來就沒怎麽抵抗——沒有來得及抵抗,反應過來之後也沒準備抵抗。那副唇舌如同小蛇一樣靈巧地鑽進了他的口腔,勾勾纏纏,良久,才停在他唇角,還輕輕咬了一下他潮濕的嘴唇。
卿晏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嗯?”薄野津挑了挑眉,還貼在他唇畔。
北原那一夜,他俯身想親他,卿晏偏頭躲開了,當時便令他十分在意。現在知道他當時隻不過是想讓他幫忙度過情熱期,自然用不著親吻。如同卿晏說的,他的確十分記仇,此刻全部連本帶利地討了回來。
卿晏說:“我要走了。”
他們這些修士來這兒,是來學習的,宴會第二日,天刹盟請來的各位天師仙尊便會輪流給他們上課,卿晏不知道現在什麽時辰了,有些擔心自己要遲到。
薄野津圈著他的腰,沒放,淡淡道:“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卿晏被他抱了一會兒,有些無奈,如同他昨天夜裏摸自己的頭發的樣子,也撫著他腦後垂落的長發,靜了片刻,忍不住道:“津哥……”
“嗯?”
卿晏勾著他的發尾,說:“我發現,你還挺會纏人的。”
他心道,太膩歪了吧?
卿晏覺得自己實在有點吃不消。
不都說早戀影響學習嗎?他覺得真是至理名言,說得太對了,看,這不就影響了?他這架勢,好像根本不準備放他去上課。
卿晏忍不住又推了推他的肩膀。
手上那隻雪白的鐲子在腕骨上磕了下,卿晏想起什麽,問:“津哥,這是你給我的麽?這是什麽?”
他當然看得出這是個鐲子,但仿佛不是普通的鐲子,上麵流動著靈力,像是什麽法器。
薄野津捉住那隻手,“嗯”了一聲,他輕輕摩挲那瘦白的腕,道:“這鐲子上有護身符,還有一道定位的符咒。”
“以後你不論跑到哪裏去,我都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