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一撞, 卿晏聞到他衣上漂浮過來的幽幽白檀香味,下意識叫了聲:“津哥。”
而後才回過神來,改口喚了“神君”。
不知演武場的比試結束了沒有, 總之,這本來該在高台上觀戰的評委席一員如今站在了他的門前, 還有空去換了一身衣服。他脫下了天刹盟的弟子服, 換上了他一貫的素白道袍,袖上的兩道銀白水紋正無風自動。
卿晏怔愣之間, 沒聽到他的回答, 薄野津看見他的模樣,對此了然,微微皺了眉, 先傾身過來, 握住了他的手。
一縷靈力灌進來,溫溫熱熱的, 引導著他體內躁動翻騰的靈力平靜下來。卿晏沒有抽回手, 就那麽被握著, 感覺很舒服。
許久,他才抽出了手, 垂著眼低聲說:“謝謝。”
這兩個字迎麵砸來, 跟方才的“神君”一樣,透著股生疏的味道, 薄野津的掌心空空****, 收進了袖子裏,道:“你的修為漲得太快, 靈力很不穩定。”
卿晏也知道。向來穩紮穩打才是對的, 玩小聰明走捷徑是會出問題的。但他現在也沒什麽別的辦法了, 都走到這一步了。
這句話聽起來類似於長者的教導,於是卿晏老老實實應了聲:“是。”
薄野津看卿晏站著不動,偏了一下頭,漆黑發絲落在肩上:“不準備請我進去?”
卿晏這才側身讓開,道:“神君,請進。”
渡靈燈察覺到外頭的人,早就躲出去了,屋裏隻有他們二人。卿晏倒了盞茶,捧到薄野津麵前,問:“神君來找我,是有什麽事麽?”
薄野津聽著他一口一個神君,有些失笑,抿了口茶,淡淡問道:“沒事我就不能來找你了嗎?”
卿晏被這話一堵,什麽也回答不上來。
論起他們之前就認識的舊交情,自然是沒事也能來串門閑聊的,蘇符住在卿晏隔壁,就天天有事沒事都來找他玩。卿晏與薄野津在北原朝夕相處那麽些日子,應該比蘇符更親近些才是。
可他現在是神君了——不,他本來就是神君,隻是從前卿晏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自然態度不能像之前那樣隨意,敬畏小心了許多。
再者說,他現在是來參加仙門大比的修士,而薄野津是評委。他們私下見麵,仿佛不太好,好像他要走什麽後門似的,難免惹人懷疑。
可這些卿晏都沒有說,他隻是擺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等著薄野津吩咐。
確實是生疏了,不光是這麽久沒見,還有這身份帶來的差距懸殊。薄野津垂眸,嘴角不自覺地扯了扯,問:“為何不辭而別?”
卿晏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我沒有。”
他是真冤枉啊。他本來就是在津哥那裏暫住,北原那地方,根本不適合正常人居住,他也沒想久待,既然找到了寒金果和神前花,就該走了。
更何況,他還給津哥留了字條的,不是一言不發就跑掉啊。
“你……您沒看到我給您留的字條嗎?”卿晏猶猶豫豫地問。
“看到了。”薄野津從袖中乾坤袋裏撈出那張字條,上麵歪歪扭扭的,墨痕已幹,是卿晏寫的狗爬古體字,寫著“多日叨擾,承蒙照顧。萍水相逢,有緣再會。”
薄野津淡淡道:“看來我們很有緣分。”
卿晏:“……”
說不上來的,他覺得津哥跟從前有點不一樣了,可具體是哪兒不一樣,他也難以描述。
他頓了頓,才想起什麽,問道:“神君,你的雷劫渡完了麽?”
薄野津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道:“從前你不這麽喚我。”
卿晏低了眉眼,道:“那是因為,從前不知道您是尊神。”
“以後不會了。”
也不敢了。
修真界唯一的尊神,身份之尊貴,不必多說,卿晏哪裏還敢大大咧咧,一下子就謹慎了起來。
他當初覺得他如同仙人,可哪知道他真的是神仙,要是早知道,哪敢舔著臉在他那裏蹭住那麽久,還讓他教自己劍術,還讓他幫自己渡過情熱期……
卿晏不敢想下去。
薄野津望著他有些緊張的神色,眉睫輕輕動了一下,笑了。
“可我不喜歡你那麽叫我。”
人人都喊他神君,把他放在神壇上捧著,千年萬年,他是殿上供人參拜的道像,是長空高懸的明月,隻可仰望不可攀。人人敬他畏他,把他當作信仰,可就是沒人靠近他。
大道孤獨,他已孤獨了太久。
他本是清冷自持的人,從出生開始,父母便叫他要成神,這已深入骨髓,成為了他畢生的使命,沿著那條孤獨的大道徑直走了過去。
在遇到卿晏之前,他也從未動過什麽別的念頭。就好像從未吃過糖的小孩,沒嚐過甜味,自然也不會多渴望。
可在山上之時,那一夜風雪過去,他看著卿晏,第一次覺得食髓知味,好像萬丈紅塵皆落在他掌中,世界變得有聲有色,不再永遠是一片寂雪的蒼涼純白。
“以前如何,現在也是如何。”薄野津道,“難道我的身份變了,我們的關係就也變了麽?”
卿晏啞口無言。
心緒一不穩,他身上的靈力又開始亂飄了,根本瞞不住什麽。薄野津眉間微動,不逼他了,隻是重新握住了他的指尖,幫他梳理靈力。
“凝神,別胡思亂想。”
卿晏指尖被握得酥酥麻麻,溫溫熱熱的,淡紅的嘴唇張了張,好半天那個熟悉的稱呼才冒出來:“……津哥。”
他忽然問:“聽說你千萬年來都沒有出席過仙門大比,為什麽這一次出山了?”
薄野津長眸微抬,手上還在源源不斷地給他輸送靈力,望進他的眼睛,說:“因為,我在找你。”
-
演武場的比試已經結束了,主持的道童又打著官腔,講了一大堆後麵幾場比試的注意事項,還公事公辦地讓各位修士好好加油。
江明潮拎著劍跟著一眾修士往回走,心不在焉。
他眼前仿佛還是方才卿晏在台上出劍時的俊逸身姿,久久不能回神。卿晏剛才放出的洶湧靈力散了不少,但沒散幹淨,空氣中還飄浮著一兩片金色的靈力,不慎沾到江明潮的袖子上,他垂目看著那片靈力,沒伸手將它拂去。
這麽短的時間內,他的修為竟漲了這麽多!早知如此,他還至於退婚和蘇九安結為道侶麽?
他與蘇九安結為道侶,看中的是千鶴門的出身門第。但在修真界,任何高貴出身,都比不過實打實的修為靈力來得重要。
他所在的般若閣,一個大乘期修士都沒有,而千鶴門的大乘期修士,也不過門主卿懷風一人而已。
江明潮難以避免地生出些悔意。
他忽然站住了,衝著前麵的那道身影叫了聲:“安兒。”
蘇九安回過頭,他身邊簇擁的一圈修士也跟著回了頭。
江明潮擠出一個幹笑:“我的劍落在演武場了,你們先去,我隨後就到。”
蘇九安輕飄飄的視線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他的劍確實不在身邊,嗤了一句:“身為劍修,連劍都能落下。”
江明潮知道他這是同意了的意思,陪著笑轉身走了。
他當然沒有去演武場,劍也根本沒丟,隻是方才施了個小小的道術藏起來了。蘇九安他們沒回住處的院子,而是去結交的修士那裏了,他卻回去了。
思慮再三,江明潮覺得卿晏不會不念舊情,他決定去試探一番。
說到底,就算卿晏沒有如今的修為,江明潮也想找他聊聊。他一向念舊,卿晏去北原之前,都想挽留他的,更別提如今了。
江明潮想起卿晏離開之前兩人那番交談,他不是想拋棄卿晏,隻是蘇九安才是千鶴門的正牌少爺,那卿晏就隻能做小了。
結果卿晏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他。
名聲對於一個修士來說還是挺重要的。卿晏不願做小,也能理解。
那好辦啊!他不願做小,那他與蘇九安解了同心契,不讓他委屈就是了!江明潮理所當然地想道。
他向院中的其他修士打聽了卿晏住哪間房,徑直來到他門口。江明潮沒立刻推門,而是正了正發冠與衣襟,又換了臉色,清了清嗓子,調整了一番。
剛要抬手叩門,卻聽到屋內有人說話的聲音,看來已經有人先他一步,卿晏已有客人在了。
“為什麽?”
是卿晏的聲音,江明潮不自覺手一頓。
房中,卿晏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指,輕聲問:“找我做什麽?”
“你說呢。”薄野津望著自己空****的掌心。
又抬目看見卿晏的神色裏當真帶著疑惑之色,他有些無奈,隻好直白地說了:“你同我有過雙修之事,肌膚之親。”
“睡了就想跑?”
不知是不是他久居世外,如今修真界的風氣變了,他跟不上了。在薄野津的印象中,這事是道侶之間才能做的。
就算還未結同心契,兩人之間也基本默認了對方,隻是沒過那條明路而已,道侶與準道侶,隻差一道符契而已。
卿晏將手抽了回去,他掌中空空的,忽地伸出手去,什麽也不管了,唐突又失禮,沒征詢對方的意見,就攬住了那把細腰,強勢地將人壓進了自己懷裏,好像害怕一鬆手,他就會再次消失不見似的。
他感覺到懷裏的人顫了一下,低低地笑了一聲,很輕,若有似無地綻在卿晏耳側,問:“你是小流氓?”
“不是……”卿晏不知從何解釋起,跟津哥說情熱期這種東西,他能明白嗎?他能相信嗎?
估計還是覺得他就是在占自己便宜吧,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從情熱期,再到修為,他也確實占了好大的便宜。
卿晏還在頭腦風暴,想著怎麽解釋,忽然砰地一聲巨響傳來,門突然被猛地從外麵推開了。不速之客站在門外,一點兒禮貌都不講,不請自來,還瞪著房中的二人。
“你們……”這房間不大隔音,他又站得近,房中的兩人說了什麽,聽得一清二楚。再看見二人的姿勢,他更是氣血上湧,整個人被雷劈了似的。
那白衣修士坐在椅子上,伸手摟著卿晏的腰,貼得極近,而卿晏纖白細嫩的雙手顫巍巍扶在對方肩上,很難說是要推,還是要纏,看起來欲拒還迎的。
江明潮看得眼睛都紅了。
從前他跟卿晏還是道侶之時,都沒這麽碰過他!卿晏脾氣很大,動不動就生氣,他整日都在哄人,再加上年紀也還小,這種事,他連提都不敢提,最多也隻能在心裏肖想一下罷了。
卿晏聽見聲音,扭頭看見來人,驚訝道:“江明潮?”
薄野津沒鬆手,隻是順著他的目光也偏了下頭,看過去。
他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這還是薄野楠跟他說的。他隻知道卿晏是個劍修,其他一概不知,後來到了這裏,薄野楠跟他科普了不少,尤其是那段傳遍九洲的風月往事。
卿晏在山上時跟他說過,自己從前有個道侶,隻是沒成,他的道侶跟別人成親了。
那人似乎就叫這個名字。
薄野津指尖微動,大片的靈力頃刻間呼嘯而過,江明潮還沒說話,就直接被團一團扔了出去,毫無還手之力。江明潮沒反應過來,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隻見那門隨風而合,一道禁製流光似的轟然落在了這房間上。
木門緊閉著,再結合方才那白衣修士的冰冷眼神,似乎都在明明白白地對著他說“快滾”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