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卿晏盯著那個“津”字看, 愣住了。

放眼他認識的人,再縮小到會給他傳訊的人,再結合這個“津”字, 這道傳音符的主人隻有一個人選,不作他想。

卿晏太意外了。

難道說津哥下了山, 離開了北原?為什麽?

他的雷劫度完了麽?

元神將養得如何了?

……

太多的疑惑一股腦兒地湧了上來, 堵在喉嚨口,讓他整個人都不知道作何反應好。

那些白光星星點點, 密密麻麻的, 多如萬千碎雪,太多了。這裏不止一道傳音符,若是要數, 都數不清。

它們碎成了一個個光點, 是因為沒能送到主人想傳訊的那人手中,無用棄置了。

卿晏把那道傳音符收進了懷裏, 和那張手帕放在一起, 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傳音符有距離限製, 現在能到自己手中,說明津哥也在此地。

他也在天刹盟?卿晏沉吟片刻, 想起津哥姓薄野, 本就是天刹盟的人,可他為什麽突然下山了?

那廂, 蘇符還在看著他, 他眨巴眨巴眼睛,花也不看了, 比較關心卿晏這裏的八卦:“晏兄, 所以這是誰傳的信啊?”

“沒什麽。”卿晏道, “一個朋友。”

話音剛落,他突然聽見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神色忽變。

方才的注意力全被這傳音符吸引了,他竟然忘了,他們是偷偷摸摸溜進來的。這座山不是座荒山,裏頭應該也是有天刹盟的人居住的,且應該都是身居高位的仙長。

聽這腳步聲的方向,是朝著他們這邊來的。

卿晏猛地扯了蘇符一把,兩人躲到一塊山石後。

那腳步聲緩緩,走了過來。卿晏隻看見一道修長的雪白影子從他們身側走過,在黑暗裏寂靜而模糊,他連呼吸都頓住了,不敢抬頭,從他的視角,隻能看到對方勾著絹絲銀線的靴子,踩著地上的竹葉枯枝,遠去後才鬆了一口氣。

還好沒被發現,真是太驚險了。

他鬆開了手,喘了口氣,蘇符在他身邊道:“原來這山裏有人住啊。”

卿晏瞪了他一眼,道:“你連情況都沒搞清楚就敢亂跑啊。”

蘇符露出了抱歉的神情,但是不太真誠,總讓人覺得他下次還敢。

“可以回去了吧。”卿晏站起身,從山石邊繞出來。

剛踏出一步,他忽然一腳踩空,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掉了下去。

“……”

人要是倒黴起來,真是連走路都掉坑。

卿晏掉下去的時候反應極快,使了個小小的術法,在摔在地麵上之前,一股無形的力量輕輕將他往上托了一下,他足尖點地,安然無恙地降落。

卿晏無奈地歎了口氣,站定了,抬頭往頭頂看去。

他的頭頂並無什麽孔洞,隻有一片冰涼的石壁,封死了,卿晏輕輕皺了下眉,顯然,這不是一個天然的石洞,這是人為的機關。

沒辦法,不能原路返回,他隻能看看有沒有別的路可以出去了。

眼前有兩個石洞,一左一右,卿晏隨便選了個右邊,試探著往前走去。

這地道複雜錯綜如同迷宮,卿晏繞了半天,在無數個岔路口選擇了左右,甚至根本看不出來自己是不是繞回了原地。

這石洞內部像是有人居住過一般,卿晏看見了寒冰製的床,還有質地粗糙的石桌石椅,有人住過的痕跡,但是並沒有人。

卿晏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不知過去多久,他心想,要是再這麽走下去,恐怕要天亮了,明天的比試恐怕都要趕不上了。

急也沒用,卿晏繼續往前走。複行數十步,他終於看到前方露出了一絲微光。前方的石壁並不是嚴絲合縫的,從細小縫隙處透出了一點點光芒。卿晏走上前去,撥開垂下的藤蔓,在石壁上摸索了半晌,終於找到了鬆動的石板,摁動,石門便刷地一下開了。

終於出來了。

卿晏將淩亂的額發撥到腦後,那口氣還沒鬆到底,緊接著又想到一個問題。

他該怎麽回去?他完全不認識路啊。

這是哪裏?他看了看四周,仍然是長夜和樹林,完全辨不出方向,不知該往哪裏走。卿晏拍拍身上土,心想得在天亮之前繞出去才行。

他在樹林裏漫無邊際地走了許久,忽然看見前方的山坡上有一竹籬茅舍,清雅木屋,隱在林葉之間,小徑通幽。

這他可得避著走,他們偷著進來的,可不能被人發現。

他鬼鬼祟祟的,放輕了腳步,生怕打擾在這山裏居住的什麽天刹盟的長者,離開了那片山坡,又不知在莽莽黑暗之中走了多久,腿都酸了,忽然看見夜空中飛來點點光斑。

他有點累,停下來歇了一會兒,定睛一看,原來那光斑是螢火。

前方的草叢林葉之中,藏著一道道瑩瑩閃爍的螢火,鋪陳織就燦爛光華,如流光幽幽旋轉,落如漫天星雨,裝點了無邊黑夜,美得如夢似幻。

卿晏看得愣了愣。

一點螢火飛到他麵前,卿晏伸手一點,它便碎了。

原來不是真的螢火,隻是幻景。這麽大這麽逼真的幻景,不知道是哪個修為高超又情致風雅的高人布的。

卿晏是真的走不動了,他方向感是真的很差,運氣也不行,走了好久都沒找到最初的位置,有緣碰到這樣的美景,他索性坐下來欣賞一會兒。

將手臂枕在腦後,卿晏揀了幹淨地方,躺在山坡上,悠哉悠哉地看著眼前比星辰更璀璨的螢火被夜風一吹,如流風回雪般飛舞搖擺。

如果注定要趕不上明天的比試了,那著急也沒用了。卿晏本來就不是來出人頭地的,鹹魚也無所謂了。

一顆瑩白的螢火落在他眉睫上,卿晏有點癢,眨了眨眼睛,螢火便又悠悠飄走了。

卿晏覺得,蘇符心心念念的水澤無憂應該也不會比眼前這個幻景更好看了。

他隻待了一盞茶的工夫,天便已微微亮了起來。

又是鑽地道又是掉進機關,一晚上沒怎麽合過眼,卿晏躺在那裏,不一會兒就困得要睡著了。

一縷晨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他身上,迷迷糊糊之中,他忽然聽到遠方傳來模糊的聲音:“晏兄……晏兄?你在哪裏……”

他頓時睜開了眼睛,如蒙大赦,蘇符居然找到他了?

卿晏立刻應了聲:“我在這裏。”

他像等待救援的遇難者似的,在原地等著對方來找他。

“在那邊!”

讓卿晏意外的是,來的人卻不止一個,而是烏泱泱一大群人。刷地一下,那些身著黑白道服的天刹盟弟子忽然出現,將他團團圍住,像是要審他似的。

忽然那一圈開了個口子,一個人綴在後麵,提劍緩緩走過來,一看派頭便不一般,蘇符跟在他身邊,垂著腦袋被訓。

“來的時候沒有人告訴你們嗎?後山不可擅入,怎麽能夜裏偷偷跑進來,如此不守規矩……”

抬眼看見那人的麵容,薄野雲致愣住了,好一會兒,他才不可置信地出聲道:“……卿晏?”

卿晏也怔了怔,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薄野雲致。雖然遇見他是情理之中,但還是意料之外。

這句話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畢竟他現在用的名字可不是卿晏,一時之間,他飛快地思索了下他裝不認識對方是否可行。

可是薄野雲致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跨到了他麵前,眼睛亮亮的,向來溫潤君子的儀態也顧不上了,一臉驚喜若狂:“真的是你!你沒死!”

原來他那日看見的熟悉身影不是錯覺,真的是他。

卿晏幹巴巴地笑了下。

薄野雲致的問題多極了:“你人好好的,千鶴門的人為什麽說你死了,還給你立了衣冠塚?你為什麽會來天刹盟參加仙門大比?”

“你……”他從頭到腳地看了看卿晏,意外道,“你的修為升到元嬰期了?”

卿晏望了望天,生硬地扭轉話題道:“今天的考核是不是快要開始了?”

薄野雲致這才回過神:“也是。”

說來話長,既然人沒事,什麽時候說都行。他引著他們下山去,邊走便道:“比試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們趕緊回去換件衣服吧。”

在山裏折騰一晚上,兩個人身上都髒兮兮的。正式比賽時,所有弟子都必須著天刹盟發的道服,卿晏已經很多年沒穿過校服,如今又要重溫統一服裝的滋味了。

薄野雲致又道:“進山就為了看花……”他笑著搖搖頭,“天刹盟的後山早就不種水澤無憂了,也不知道你在哪兒聽到的八百年前的小道消息。”

蘇符“啊”了一聲,一臉的失望:“那我昨天的願望不是白許了麽?”

卿晏問他:“你許的什麽願?”

蘇符道:“這次仙門大比拿第一名。”

卿晏:“……”

這願望,估計對著什麽花許,也沒用。

薄野雲致走在前麵領路,他們在後麵偷偷咬耳朵。

卿晏小聲道:“你怎麽敢去找天刹盟的弟子?這不是不打自招嗎?早知如此,你還費勁走什麽地道啊,直接大搖大擺從山門進去得了。”

你怎麽敢的啊?

蘇符道:“我也沒辦法啊。晏兄你人突然就不見了,我自己根本找不到你。除了求助他們,沒別的辦法了。是我把你帶出來的,我總得全須全尾地把你帶回去吧。”

卿晏有些無奈。

蘇符又想起來,問道:“這就是你在天刹盟的故交嗎?他方才為什麽叫你卿晏?晏兄,這是你的表字嗎?”

卿晏:“……”

他看了眼蘇符,十分欣慰他沒有看過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他打著哈哈把這個問題糊弄了過去,所幸蘇符沒糾結這個。

兩人回了院子,換了身衣服,提劍便出來了。薄野雲致沒離開,仍然等在院門口,一路將他們送到了演武場,其他所有弟子都已經在場了,隻有他們兩個遲到的。卿晏轉身要走,忽然被拉住,他回頭眉梢微揚,麵露疑問。

薄野雲致望著他,仍然覺得有些恍惚,他本以為卿晏已經死在了北原,沒想到現在居然又能見到活生生的人在他麵前,大悲大喜的,讓人哭笑不得。

過去了這麽久,他仍然想再問一次他願不願意做自己的道侶,但看著少年那雙烏黑秀麗的眼,他忽然啞然了,最後隻說了句:“比賽加油。”

卿晏跟著蘇符一起混進了弟子堆裏,第一次考核是不淘汰人的,所以形式也相應地簡單許多,隻是上場比一場,跟誰比,誰勝誰負,都沒有所謂。

現場的弟子們有些坐在涼棚之下,有些則站在太陽底下,卿晏探頭看了一眼,隻見那涼棚正中心坐著的人是蘇九安,旁邊圍了一圈修士,形成了眾星捧月之勢,正熱絡地聊著天,看起來是蘇九安和江明潮這兩天到處結交的成果。

卿晏瞥開了目光。

蘇符拉他組隊道:“隨便跟誰比試都行,那晏兄我們倆一起?”

卿晏隨口說了句“可以”。

本來就是走個過場就完事。

他抬手虛虛地擋著頭頂的陽光,背著劍百無聊賴地等開場。他們本來就到得遲了,沒等多久,便傳來一聲清越的鍾聲,比賽開始了。

演武場的中心是一個青玉製成的圓台,每一對比試者拾階而上,在此對戰,而更遠的高台之上,置了幾張坐席,很明顯是評委席。

比賽開始,當然要先介紹評委的大名和身份,主持者是個梳著雙髻的小童,站在銅鑼之前,用了擴音之術,並指抵在喉間,聲音便響徹整個演武場。

卿晏一夜沒怎麽合眼,此時打著哈欠聽那小童公事公辦地念台詞,他對這個修真界有哪些大佬根本不了解,也不怎麽在乎,隻想趕緊比完趕緊回去補覺。

小童每介紹一位,那高台的坐席上便多了一位仙師。

很快,小童介紹到了最後一位,他清了清嗓子,道:“天刹盟的仙師,乃是洪荒戰神,薄野津神君。”

他語調格外昂揚,紅撲撲的臉蛋上一臉驕傲,一臉與有榮焉。

不像前麵幾位有那麽一長串的名號,這介紹隻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因為這世上道祖、天師、仙尊有許多,但神卻不是。

修真界如今隻有一位神君。

卿晏的哈欠打了一半,動作頓住,微張的嘴從打哈欠變成了震驚到合不攏嘴。

他說誰???卿晏懷疑自己聽錯了。

“果然!我就說!”一旁的蘇符也是激動萬分,抓著卿晏的手道,“我收到的消息果然是真的!今年的仙門大比,那位尊神出山了!”

但卿晏已顧不上答他,他抬起困得水光朦朧的眼,往那遠遠的高台上望去,隻見一抹雪白的身影安然在最後一個坐席上落了座。

遙遠模糊,疏瘦挺拔,如同雪地一枝寒梅。

這麽遠的距離,其實卿晏並不能讓那人的眉目看得十分清楚,但他看著那抹身影,就是知道,那是津哥。

遙遙一眼。

他望著台上的尊神,而那位如道祖畫像一般的尊神也垂目望向人間,眉間淡漠疏離,沒有一絲波瀾。

他也換了一身天刹盟的弟子,一眼望去,隻有黑白,如水墨畫卷中走出來的人。

台上隻有寥寥數人,他望著對方,但卻不知道對方是否看到了數百弟子中的他。

也許是他的錯覺。

他覺得那道目光越過泱泱眾人,如輕輕的落雪,清冷而安靜,居高臨下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卿晏忽然想起他在小須彌山第一次看見津哥練劍時,覺得如見天仙,驚為天人的心境。

原來,他真的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