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京洲, 天刹盟。

黑白兩色的水緞道服袍擺在行動間不時掀動,那寬袍廣袖,白玉束腰襯得人既仙風道骨, 像個化外仙客,又風流灑脫, 十足的少年英氣。薄野雲致提劍穿過長廊, 在玄武殿外停下,喚了一聲:“叔父。”

殿內的人“嗯”了一聲, 薄野雲致才恭敬地踏入。

薄野楠立在殿內, 窗子漏進來的陽光剛好從他肩膀上躍過,他的臉一半沉在陰影裏,一半被陽光照亮, 隻見兩鬢的須發微白, 能看出是個長者,但麵容卻不是很老。

這是天刹盟的盟主, 當今毫無異議的仙門魁首, 也是薄野雲致的叔父。

他自小父母雙亡, 被托付在他這個叔父這裏,薄野楠待他很好, 讓他留在天刹盟修習劍道之術, 時常讓師兄師叔們帶著他出去曆練,雖沒有父子之名, 但薄野雲致對他卻有父子之情, 還有一個普通修士對仙門魁首的敬仰之意。

薄野楠問道:“仙門大比的事,準備得如何了?”

薄野雲致恭敬答道:“榜文已經放出去了, 仙門大比的消息已傳遍九洲。各洲郡已在籌備初試之事了。”

薄野楠點了點頭。

薄野雲致從袖袋裏拿出一封飛箋, 又稟報道:“叔父, 千鶴門來信。”

薄野楠沒接那飛箋,隻沉聲問:“何事?”

薄野雲致已看過信的內容,轉述道:“千鶴門今年想多招些新弟子,報過來的數量是往年的三倍。”

“三倍?”薄野楠瞬間將臉轉了過來,眉頭緊緊地皺起,“胡鬧!”

“他們為何今年要多招弟子?別以為我不知道。”薄野楠冷笑了一聲,“今年他們派去北原冬獵的修士全死了,沒有一個回來的。他們折損人手不少,所以才急著填補。”

聞言,薄野雲致垂下了頭,眸中黯然。

千鶴門冬獵修士命喪大雪,此事修真界皆知,至今,東洲郊外的百家墳還在風中蕭瑟。

薄野雲致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張少年修士的臉,烏發雪膚,麵如冷玉,唇紅齒白,昭水河畔的長亭之中,單薄的身子圍著厚披風,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被領口露出的茸茸白毛簇擁著,更顯得雪玉可愛,彎唇一笑的模樣好像東風輕拂,春暖花開。

他與卿晏雖然並不相熟,隻是兒時同窗過幾年,很快就各奔東西了,沒有深交。而且薄野雲致兒時對卿晏的印象也不佳,在記憶裏,那是個格外嬌氣的麻煩鬼。都是在同一個學堂裏上課,在這的誰不是出身世家仙門?但就數他事兒多,幾次學堂裏起了齟齬,都是他挑起的。

可是多年之後再見,他沒想到,卿晏出落成了這個模樣,性子也變了許多。從頭到腳,都仿佛是按照他心目中道侶的模樣長的。

剛剛聽到北原傳來的噩耗時,薄野雲致如墜冰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可是再不想相信,也沒法不相信。

薄野雲致後悔地想,當時不管他說什麽,自己都應該攔住他的。

不是卿懷風的親生兒子又如何?若他是江明潮,根本不會在乎這些虛名。

薄野楠不知他心中所想,道:“跟卿懷風那老東西說,這事兒想都別想!仙門招收弟子,是為擇可造之才教育之,而不是讓弟子成為他爭名奪利的趁手工具!”

“明知北原凶險,還鼓勵門中弟子前去冬獵,其心可見一斑。”薄野楠冷聲道,“東海蛟妖之事,到現在都沒解決,我們派人去過多少回?他們隻是敷衍了事。分明是在他東洲境內,他卻眼睜睜見蛟妖殘害百姓,仍袖手旁觀。不讓門中弟子去降妖,卻讓人去北原送死!如今,還有臉來請求增加今年招收弟子的人數?”

“我九洲子弟雖不怕死,可也不該為他的一己私心而死!”

“是。”薄野雲致扯回思緒,垂首行禮道,“侄兒這就去寫信回絕了他。”

他說著便要躬身退下,回去寫拒絕的回箋,薄野楠一抬手道:“等等。”

薄野雲致便站住了,等著他繼續吩咐。

薄野楠負手道:“卿懷風那東西那兒倒不急。隻是仙門大比之事,仍需盟中弟子上心。”

“現在雖弟子們雖還在洲郡初試,但月餘就要到京洲來決戰了,一切需提前準備好。”

薄野雲致說:“是。”

他總結了下自己現在的工作進度,報告了上去。來參加決賽的修士吃住都在天刹盟內,他已經安排人灑掃整理,騰出了一片道院,專門供他們居住。

除此之外,還有防止夾帶作弊的準備。為了防止修士們耍小聰明,入住的道院四圍都設了靈光的霧瘴,防止他們私相授受,這次隻比刀劍,進去之前,也會將身上所有符紙盡數收去。

薄野楠聽了,連連點頭。

“還有決戰時,觀戰評點的仙師呢?”薄野楠問,“定好是哪幾位了嗎?”

為了保證公平,決戰的評委不全是天刹盟的,各大仙門的長者均有席位。薄野雲致一一報告情況,南海菩提宗的宗師已寫信回複,說會如期過來,西嶽華雲洞的洞主最近身體抱恙,但是推薦了南華山的天師雪淞子……

他的事辦得利落妥帖,薄野楠看起來還算滿意,忽然又想起什麽,問:“給小叔寫信了嗎?”

小叔?薄野雲致愣了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哪一位。

他尚年輕,這是第一次負責仙門大比的事,有許多不了解的也正常,薄野楠耐心解釋道:“我的小叔,薄野津,你沒聽過他嗎?”

薄野雲致驚了一驚。這個名字,他在道史上見過,小時候,盟中的道師講洪荒史時也曾提過。

那是修真界最後一位尊神,天刹盟和薄野氏最輝煌的榮耀。

“可是……”薄野雲致遲疑道,“神君他,不是已經羽化了嗎?”

他叔父的小叔,他不知道該稱呼什麽好。而且,在他心目,冥冥覺得,自己不太配跟這種被寫入洪荒史的神仙攀扯親戚關係,哪怕他們確實都姓薄野,有血緣關係。

所以,他隻敢稱這位祖宗“神君”。

薄野楠屈指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嗬斥道:“說什麽呢?!你的道史課怎麽上的,哪個道師跟你說他羽化了?”

沒人跟他說。隻是,洪荒史上的神仙全都羽化了,所以薄野雲致理所當然地覺得,他也羽化了。

“小叔隻是避世已久,不在紅塵中了而已。”薄野楠道,“每次仙門大比,我都邀請他出山,隻是他總是不出來。”

薄野雲致道:“既然神君不願參與這些俗事,那我們今年還要寫信嗎?”

寫了也是被拒絕啊。

薄野楠看了他一眼,這小孩懂什麽?他答允與否是一回事,而他邀請與否又是另一回事,這是他作為晚輩的禮數。

再說了,這些年,雖未曾見麵,但他心中始終記掛著他這位小叔。在薄野楠記憶中,小叔永遠一襲白衣,那雙手時而執卷,時而持劍,清冷出塵,眼神猶如古井,無波無瀾,仿佛什麽也不能撼動他的心緒,他自有一片天地。

那時候,即使他身在萬丈紅塵之中,也仿佛身在化外,像一堆萬年不化的凍雪,冷得很。

薄野楠想著,道:“罷了,還是我親自寫信吧。”

更有誠意一些。

薄野雲致離開之後,他獨自步入內殿,擇了一枚素箋,沉吟片刻斟酌措辭,而後親自蘸墨提筆。

那一封飛箋被一縷金色靈力封了口,薄野楠推開窗,它便朝北原的方向飛去。

穿山越海,騰雲破霧,那封飛箋不到一日就到了北原。

薄野津踏入山洞,霍然天光迎麵刺下,他一抬袖,那封飛箋落在他掌中。

他拆開,極快地看完了。那飛箋便碎成了片片靈光,紛紛揚揚散在半空裏,消失不見了。

他離開了閉關的山洞,拂衣往林間走。與此同時,天色驟變!

方才還晴空萬裏,陽光燦爛,此刻忽然濃雲匯聚,風雨晦暗。

九道天雷在雲間醞釀,不時閃過青紫的電光。薄野津麵色不改,連步伐都沒有加快,他踏過的地方,立刻有嫩芽抽土生長,很快開放成小小的粉白的花朵。

頭頂的雷雨,與腳下的花海,形成強烈的對比。

忽然,天上的驚雷乘怒而下,直衝那道雪白的身影而來,力勝千鈞,天地皆震,轟然巨響。

薄野津眉目不驚,生受了這一下。

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這對元神來說,是一種反複的淩遲。即使是他這樣的修為也不例外,本來這天罰就是為他量身定製的,當然會更重,罰當其罪。

九道雷盡數落完了,天色才轉晴,雲散雨收。薄野津長發衣袍皆濕,良久,他的唇角溢出了一絲鮮血。

走到山間小屋前,他的衣袖已經幹了,唇角的鮮血也被擦去,一點兒狼狽樣都不剩。

薄野津抬指掀簾,踏入門內。

屋內空空****的,不見一個人影。薄野津抬指蹭了下桌案薄薄的灰塵,能看得出來,這裏已經有些日子無人居住了。

卿晏離開,應該有一段時間了。

薄野津看到他留下的字條,漆黑的眼眸微垂,隻見字條上黑墨已幹,那古體字歪歪扭扭的,像是蚯蚓爬,滑稽卻可愛。

短短的十六個字,他足足看了一盞茶的工夫。

他沒有等他。

薄野津垂目,眼眸幽沉,不知側首在想些什麽。

字條旁邊放著一顆寶石,通體散發出幽藍的色澤,薄野津記得,這是卿晏那把華而不實的劍上頭鑲的。他端詳片刻,輕輕折起那字條,將它與寶石一起裝進了自己袖中的乾坤袋裏。

仙門大比是修仙界的傳統,千年不改,自從薄野津退隱山中,每次仙門大比,薄野楠都寫信邀他出山,薄野津從未答允過。他已遠離紅塵俗世日久,這些年心性越發冷淡孤絕,早已不關心什麽打打殺殺的事。

可如今,他卻走到案前,千年來第一次回複了薄野楠的飛箋。

他隻回了一個字——“可”。

這麽多年了,如今去山下看看,也無不可。

離開之前,他打開了書架上的一枚暗格。暗格裏放著一些零碎雜物,劍穗絲帕之類,但最上方,是一縷交纏的斷發。

當日,那道同心契未能結成,這縷斷發掉在地方,沒了用處。

薄野津將斷發也收進了袖袋裏。

他兩袖清風,身無長物,沒帶什麽包袱,隻是將翻天劍拎上了,一身清簡地離開了小須彌山。

那道雪白的身影悠悠,不急不徐,隻影往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