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戲散場時, 渡靈燈已經將十串糖葫蘆都吃完了,如她所說,真的沒浪費。
她坐在燈柱上環顧四周, 尋找卿晏的蹤跡,不多時, 看見他抱了七八本書朝她走過來。
“幹嘛?”渡靈燈奇道, “你是想開書鋪嗎?”
卿晏嘴角抽了抽,沒解釋, 隨便扔過去一本讓渡靈燈自己看。
渡靈燈滿腹疑問地翻開, 表情就是一變:“什麽啊?話本啊?”
話本裏不光有字,還有圖畫,對渡靈燈來說, 跟好讀易懂的兒童繪本故事書似的, 她對劍譜道書不感興趣,但對這個挺感興趣, 立刻殷勤地過來幫卿晏一起拿。
她撮著還沾著糖渣的冰糖葫蘆簽子問:“待會兒去哪兒逛?”
卿晏把她嘴裏的竹簽子扔了, 直接給她買了一整個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 說:“不逛了,回去吧。”
他們回了客棧, 渡靈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懶散地趴在**,一邊吃糖葫蘆一邊看話本。
這麽正經一行一行讀過去, 她才發現哪裏不對勁:“這話本的主角是蘇九安和江明潮啊?”
她不想看江明潮那個渣男的故事, 扔掉這本,換了一本, 發現還是他們。
“……”渡靈燈瞠目結舌地看著卿晏。
你是有什麽毛病嗎?
卿晏走過去把那本話本撿起來, 說:“我是配角。”
不僅是配角, 還是反派。
渡靈燈:“……”
“原來我誤會你了。你對北原那個人沒意思,對早晨那兩個姑娘也沒意思。”渡靈燈自以為發現了華點,若有所思地說,“你是還忘不了江明潮那個渣男啊。”
卿晏:“……”
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麽?他要真這麽賤,當初江明潮提出讓他做小,他豈不是屁顛屁顛就去了?
渡靈燈痛心疾首地看著卿晏。
卿晏麵無表情地看著渡靈燈。
半晌,他在渡靈燈後腦勺上輕輕推了一下,無奈道:“別胡思亂想。我沒有什麽舊情難忘的。”
他沒法給渡靈燈解釋,他不是從前那個卿晏。原主和江明潮從前到底是父母之命還是兩廂情願,他全然沒經曆過,隻略微了解前情,對江明潮這個人全無好感,根本沒什麽舊情,但也談不上什麽大恨。
他們一連待在客棧裏看了好幾天話本,把卿晏買來的那些本子全看完了。
平心而論,這些話本有的文辭優美,有的直白通俗,各有所長,故事也寫得婉轉動人。如果那個作配的反派小醜不是卿晏,渡靈燈應該會挺喜歡看這些話本的。
“氣死我了!”渡靈燈把手裏的本子一摔。
卿晏問:“怎麽了?”
“你看這一段!”渡靈燈指給卿晏看,“他怎麽能這麽說你?”
卿晏探頭看了一眼,麵色不變,還誇了一句:“文筆不錯。”
渡靈燈三觀炸裂地“哈?”了一聲,合著你看了半天,就看出個文筆不錯?
文筆確實不錯,卿晏還是第一次看到能這麽引經用典,拐了十八個彎來罵人的,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進去了。
“這有什麽好氣的?別生氣,生氣傷的是你自己。”卿晏給她遞了串糖葫蘆,隨口寬慰道,“你就當那人不是我唄。”
渡靈燈無語地看著他,覺得他可真心大。
卿晏也不是心大,這麽多天看了這麽多本子,裏頭對他的描述不是明著罵,就是暗著貶,他看多了,也就免疫了。
把他買來的所有話本都看過一遍之後,卿晏大致總結出了修真界對原主的刻板印象——嬌氣包,頂級廢物,沒什麽本事,從前仗著千鶴門少爺的身份,大好的前途,不知道珍惜,不上進好學,提升修為,倒隻知道憑著出身作威作福。
這不管放在哪兒都是個標準炮灰的配置。話本雖然有藝術加工,但也不是捕風捉影來的。
幸好卿晏在修真界的群眾心目中已經死在北原了,這倒給他行了點方便。他這號人物相當於不存在了,修真界的許多人也隻是聽過卿晏這個人,並沒見過他,不知道他長什麽模樣,卿晏大可以找個僻遠的小村鎮住下,隱姓埋名,改頭換麵,不用背這些罵名。
他掩卷笑了笑,站起身,說:“不看了。”
渡靈燈問:“那幹嘛去?”
“看字傷眼睛。”卿晏說,“看戲去。”
話本上的字畫到底不如眼前活色生香的一折戲來得吸引人,卿晏帶著渡靈燈去京洲城的各大梨園裏聽了幾天的戲,基本上已經能把修真界心目中的那個卿晏和他剝離開了。
但這幾天對渡靈燈倒是異常煎熬。剛開始的時候,她是沒見過唱戲,覺得熱鬧,就喜歡往熱鬧的地方湊,但聽多了,她就覺得那婉轉的唱腔吊得那麽高,實在刺耳。
過了幾日,燕來客棧門庭漸稀,樓上的客房空了好幾間,卿晏的左右都無人住了。
戲聽得差不多了,話本也看得差不多了,那麽多書帶在身邊也不方便,卿晏找到了當時的那個話本攤主,以二手舊書一半的價格又賣回給了攤主。
這一日,卿晏坐在大堂裏吃早飯,發現這大堂裏隻剩他一個人了。
客人少了,需要的人手也就少了,掌櫃給幾個小二放了假,讓他們回家休息去了,卿晏的早飯是他親自端過來的。
卿晏隨口誇道:“老板,你這裏的涼豆糕做得真不錯,就是太少了,每天每人就一碗,拿錢來還不賣。”
掌櫃一擰身:“你愛吃啊?後廚還有好多,我都給你拿來!”
卿晏奇道:“不是限量嗎?不是買都買不到嗎?”
“那是旺季。”掌櫃擺擺手,反正閑來無事,就跟卿晏聊了起來,“最近生意少,昨兒我忘記通知廚子少做點糕,結果他今天還按之前的分量做了那麽多,擱在那兒吃不完也是壞了。”
說著,他去取了好幾份過來給卿晏。
“多謝掌櫃。虞 煙山”卿晏道,“最近為什麽來往的人少了這麽多?”
掌櫃道:“這不是前兒天刹盟的人出了告示,馬上要仙門大比啦!來往的修士都回各洲郡去參加大比了,這個月的集也差不多擺完了,普通商客也走了,趕去東海邊的漁祭賣貨了。”
卿晏還沒說話,渡靈燈先問了:“漁祭?什麽好玩的?”
來燕來客棧住的修士不少,掌櫃也是見過世麵的,麵對燈靈也不驚訝,答道:“每年夏天,東海邊都會舉行漁祭,給龍王爺上貢,祈求風調雨順。”
渡靈燈心向神往:“卿晏,我們也去看看吧?”
還是這愛熱鬧的性子。卿晏歎了口氣,渡靈燈攛掇道:“去嘛,不去你想去哪兒?難道還留在這兒聽他們唱糟蹋人的破戲?”
卿晏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有溺愛孩子的潛質了,挨不過渡靈燈的要求,答應下來:“好好好,去去去。”
他吃著涼豆糕,心想,東海,不正是在東洲?
不過他隻是去臨海的小村落,悄悄的,又不進城,更何況,修真界早把卿晏這號人物當成死人了,千鶴門的人應該根本發現不了他。
想必沒什麽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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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洲,千鶴門。
阿楨從井邊打了一桶水,剛哐當一聲把桶擱在腳邊,還沒來得及擦汗,身後就響起一道聲音:“你怎麽還在這裏?”
他一回頭,看見春台殿的掌事走了過來,看了眼水桶:“還沒送進去給少爺洗漱?讓少爺等急了,有你好果子吃!”
阿楨縮了下腦袋,說:“我、我馬上去。”
掌事看他到處不順眼,沒好氣道:“打個水都要這麽久,幹活這麽不利索,當初怎麽把你調到這院子裏來的。”
阿楨低了低頭。
他原本是卿晏身邊的人,打從小就服侍著卿晏,可那是個蠻不講理的主,待下刻薄,阿楨不喜歡他,得知這家夥居然是個冒牌貨,更是氣不忿。
後來卿晏離開千鶴門走了,他才如同重獲新生,卿晏臨走時給他和那位貼身伺候的婆婆留下了一點東西,那婆婆年紀大了,拿著東西當了幾個錢,離開了這裏,但他卻不然,拿著錢求了內門的人,給他安排個好去處。
也是巧合,剛好春台殿缺人手,他就被派到了蘇九安,那位真少爺身邊伺候。
其實說來,春台殿的人手也不少,隻是門主想補償親兒子,給他的仆從數量眾多,這才有缺出。
“你從前跟著誰,你自己心裏清楚。”掌事說,“現在能來少爺這兒,是你的福氣,做事該更加勤謹一些,你懂嗎?”
跟過卿晏是他的汙點,人人都拿這個來說嘴。阿楨咬了咬牙,說:“……是。”
阿楨還隻是個小童,掌事也覺得自己這樣像是在以大欺小,不太好看,擺擺手催促道:“快將水送進去吧。”
阿楨把桶裏的水倒入玉盆中,捧著盆踏入側殿劍閣內。
蘇九安剛練完劍,身上出了一層細汗,隨手把劍扔給旁邊跟著的修士,將手浸入玉盆之中洗了洗,拿起錦緞絲帕擦汗。
春台殿中的那口井被施了術法,引的是天山上的靈泉,水中都泛著淡淡的光華星輝,對修士來說,是上好的靈補。
蘇九安擦了汗,離開劍閣,到了殿內沒見著人,才問:“江明潮呢?”
阿楨不知,更不知道這話是不是對著他問的,畢竟蘇九安身邊圍了一大群隨從修士,一時間沒敢說話。
“少爺,江小公子半個時辰前去百家墳那邊了。”
這話一出,蘇九安的臉色就冷了下來。
百家墳是千鶴門為之前去北原冬獵葬身雪中的修士們立的墳林。
蘇九安不覺得江明潮會那麽好心,為那些他連麵也沒見過幾次的修士們悲傷,他是去看什麽呢?
他當初提出為卿晏立個衣冠塚,卿懷風隨他去了,那衣冠塚也在百家墳林之中。
他是去看那個賤人的。蘇九安唇角扯起一個冷笑,說:“去將他叫回來。”
一個修士應了聲,剛要走,又被蘇九安叫住:“你去了,待會兒誰陪我練劍?”
“那邊那個,那小童。”
阿楨剛潑了殘水,聽了這話,回過頭來:“……少爺,叫我嗎?”
“你去把江明潮給我叫回來。”蘇九安抬了抬下巴。
“是,少爺。”
阿楨小心翼翼地把玉盆放下,往殿外走。百家墳設在仙門外,城東郊,離千鶴門很遠,阿楨又不會任何術法,隻能步行前去,走到天快黑才到。
已經累人得要命,還得找人,幸運的是,沒讓他費太多工夫,就找到人了。
江明潮立在一塊碑前,身姿俊逸,衣袖飄飄,默默不語。
“江小公子,”阿楨喘了兩口氣,叫道,“少爺有請,讓我叫您回去。”
江明潮轉過頭。他在卿晏的衣冠塚前站立許久,現在驟然聽到那句“少爺”的時候,回頭見這下人來叫,霎時間竟覺得是卿晏派了下人來喊自己。
從前卿晏也纏他纏得緊,非常黏人,一會兒看不見人了就要來找。江明潮彼時隻覺得磨人難纏,此刻想起來,又覺得還是挺可愛的。
大約斯人已去,什麽都會變得值得懷念。
隻不過片刻失神,江明潮定了定神,道:“那走吧。”
他招出佩劍,準備禦劍回千鶴門,結果阿楨不會,傻眼地看著他。江明潮麵露疑色,阿楨道:“我隻是個下人,沒有學過仙術。”
平日裏蘇九安身邊跟著的,都是千鶴門最能幹的那一批修士,這小童如此說,江明潮有些意外。
最後,他隻好拎起他的衣領,把他放到自己的劍上,帶著他穿雲破霧,不消一炷香工夫就回了千鶴門。
阿楨第一次經曆這個,整個人七葷八素地從劍上滾下來,還要說:“多、多謝江小公子。”
江明潮隻是隨手為之,收了劍便往殿內走,忽然之間,他腳步一頓,轉過臉來看著阿楨,想起來了:“我方才就瞧你有些麵熟,你是不是從前在卿晏身邊服侍?”
阿楨沒有想到江明潮會對自己有印象,說了聲“是”。
江明潮心道果然,所以他方才才會錯覺好像是卿晏遣人來叫他。
“你現在在這裏當差?還習慣麽?”知道是從前卿晏身邊的人,江明潮態度溫和了不少。
阿楨抿了抿唇。
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尋了個好差事。卿晏那樣苛待下人的主子,他都見過了,這位正牌少爺,應該不會像他那麽蠻不講理吧?
直到那一日,他看見兩個修士將一個侍從的屍體拖出了後門,喂了饑腸轆轆的野狗。
這已經不是刻薄待下了,是根本不把下人當人!
相比之下,從前的卿晏那些刁蠻、任性,動輒打罵下人,已經算得上仁慈了。阿楨戰戰兢兢,可已經是春台殿的人了,又無法走脫,隻能每天謹慎當差,生怕得罪那位主子。
這其中的苦楚怎麽說。阿楨隻是低聲道:“挺習慣的。”
江明潮自然也知道蘇九安是什麽德行,剛想開口寬慰兩句,殿內傳來一陣腳步聲,蘇九安款款走了出來,道:“回來了。”
“叫個人而已,怎麽去了這麽久?”
阿楨頓時冷汗直下,咚地一聲跪下了:“少爺,我……”
江明潮為他說了話:“這孩子不會術法,步行去找我的,自然時間久了些。”他將這事迅速地帶過,轉移話題道,“什麽事,這麽著急喚我回來?”
蘇九安本來還想發作,聽他這麽說,便輕飄飄按下了,衝阿楨道:“自己找掌事領罰吧。”
然後一把挽過江明潮的胳膊:“我找你一定就是有事?我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嗎?”
兩人進入殿內,江明潮自覺說錯了話,放柔了聲音,哄了半天,蘇九安才作罷。
他拽了下江明潮的領口,道:“之前爹說,今年要多招些弟子進來,這事你開始辦了麽?”
江明潮道:“我已派人去辦了,但隻怕一時之間找不到那麽多。”
修道講究機緣,更講究根骨,總而言之,就一個字,玄。這事兒很看天賦,沒那個根骨,就算努力到死,也難進這個門。
仙道這條路,其實本來就窄得很,很多人從出生開始,就注定無緣。他要一下子搜羅那麽多人,就算標準放低點,至少也得是個能入門的根骨才行,哪兒那麽容易找?
江明潮頓了頓,又道:“而且,這事兒也不是說辦就能辦的。今年,千鶴門要多招弟子這事,爹呈報給了天刹盟,那邊還沒回信呢。”
天刹盟為仙門魁首,管理九洲所有大小仙門。每個仙門招多少弟子,都是有定例的,他們要擴招,得請示,得到同意才行。
“我知道這事兒難辦。”蘇九安靠近他懷裏,“但也不是完全沒法子。若是我們隻在東洲招收弟子,這人數當然不夠。”
江明潮一愣:“你的意思是?”
“仙門大比要開始了,爹今日跟我說,讓我們也去參加。東洲沒有根骨佳的好苗子,那兒還沒有麽?而且,你代表千鶴門,在大比之中勝出了,也能讓千鶴門的名聲更響亮些,還愁沒人來麽?”
江明潮聽著他把勝出說得那麽輕描淡寫,仿佛勝券在握一般,心情有些複雜。
話是如此,要是勝出,千鶴門自然名氣大振,不愁沒有有為之士千裏來拜。但若是輸了呢?那豈不是成了整個修真界的笑話?
這是整個九洲的修士都參加的大比,他能輕易取勝嗎?江明潮自己都不敢這麽篤定。
但他看著蘇九安的表情,就知道這事兒卿懷風和蘇九安已經商議定了,他無法說不。
蘇九安說:“事不宜遲,明日咱們就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