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卿晏心情複雜, 一時之間,碗裏的涼豆糕都不香了。
那廂,薄野雲致跟掌櫃商量了一番, 帶著天刹盟的弟子們告辭,全程他都沒有注意到卿晏, 來去匆匆地離開了。
掌櫃做事不拖拉, 立刻把那張榜文貼在了客棧內中心的那根柱子上,大堂內剛吃過早飯的人都圍了上去, 有湊熱鬧的, 也有認真看的。
同桌的兩位姑娘很快也吃好了,端著托盤起身走了。
“姐姐,我們也去看看吧。”紅衣姑娘道。
說罷, 跟那戴玉簪的姑娘一起加入了圍觀大軍。
卿晏把碗裏的最後一勺涼糕吃完, 把碗盤送去給跑堂的店小二,也不能免俗, 好奇地帶著渡靈燈去那柱子前麵看榜文內容。
他踮起腳尖, 探頭看去。
這張榜文篇幅不短, 開頭先介紹了一番今年要舉辦仙門大比的活動,照例歌頌了一下。
這比賽的舉辦單位就是天刹盟, 下麵洋洋灑灑具體描述的就是活動內容, 也就是這比賽的賽製和獎勵。
仙門大比是整個修真界的盛事,但也因為範圍是整個九洲, 所以比賽不止一次, 是層層選拔的。先在各個村縣選拔可用之才,一起到當地的洲郡, 由各洲組織初賽, 擇出前十名。
各洲的前十名可獲得一千靈石, 然後到京洲城參加由天刹盟主持的總決賽,最終的前十名可獲得一萬靈石,還可進入天刹盟,成為內門弟子。
要知道,天刹盟可是幾百年都未公開對外界招生了,進入這個頂級仙門,是多少修道之人的夢想。這個條件,比靈石獎金更有吸引力。
榜文的最後,是天刹盟誠邀各路有為之士參加仙門大比的呼籲,說希望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卿晏垂眼看見那個落款,上麵字體蒼勁,寫著薄野楠三個大字。
如今天刹盟的盟主。
卿晏笑了笑,覺得這比賽挺聰明的。這是個選拔性的考試,對參加比賽的修士來說,條件自然嚴苛,但表麵看上去是底層修士進入頂級仙門的青雲梯,但是,照這個選拔條件來看,普通的底層修士根本沒機會。
除非是不世出的天才。否則,不出意外的話,這贏家應該都是其他小仙門的子弟。
所以,這更像是個人才引進計劃。
仙門的實力是靠修士的實力撐起來的,即便是天刹盟,要是一直沒有新鮮血液,沒有能拿得出手、獨當一麵的後起之秀,也會逐漸被修真界淘汰,成為二流三流的仙門。
這仙門大比由來已久,天下皆知,雖然是自願報名,不想去沒人能勉強,說是雙向選擇,但其實到底還是對天刹盟更有利一些。
天刹盟當然意味著這個世界的頂級教育資源,但能在這層層選拔之中脫穎而出的修士,大概已經用不到這資源了。
大道三千,能達到這程度的,什麽師父、旁人都已教不了了,他的道,要自己走,自己悟。
真雞賊啊。卿晏心想,別的仙門都是挑選根骨好的可造之才,收來教育成才。而天刹盟倒好,仗著名氣,直接招完成形態的,太省事了。
他駐足看了一會兒,那兩位姑娘被人群擠到他身邊,看見卿晏也過來看了,這會兒搭話熟稔了很多。
紅衣姑娘道:“道友,你也對仙門大比感興趣?你要參加嗎?”
卿晏搖搖頭,笑了一笑:“以我的修為,不成吧?”
“你都沒試過,怎麽知道不成呢?”紅衣姑娘嫌他自己唱衰自己,“你也背著把劍,總不至於隻是個擺設吧?”
卿晏沒回答,隻是笑著反問道:“聽姑娘的意思,你準備參加嗎?”
“當然了!”紅衣姑娘道,“試試也不虧嘛!萬一我成功了呢?”
戴玉簪的姑娘無情指出:“你還是做夢來得比較快。”
卿晏倒覺得她這股不服輸的衝勁很值得鼓勵,笑了笑:“那祝你成功。”
紅衣姑娘看了看他背上的劍,說:“相遇即是緣,你要不要和我比試一場,看看我是不是在說大話?”
卿晏剛想答話,渡靈燈就猛扯他袖口。
麵對兩個陌生人,渡靈燈不想搭話,方才到現在一直沉默著裝人偶娃娃,忍到現在了,終於忍不住了,要是他答應了什麽比試,這要耽誤到什麽時候?
卿晏會意,渡靈燈等了這麽久,早就不耐煩了,再不帶她出去,這丫頭片子還不鬧騰死了。
他微微拱了拱手,禮貌道:“抱歉,我還有事在身。”
渡靈燈這才暫且放過他的袖子。
紅衣姑娘麵露遺憾,說了聲“好吧”,卿晏告辭,跟那二位姑娘擺了擺手,帶著渡靈燈往客棧外走。
他們走在能容十幾架馬車並行的寬闊大街上,渡靈燈想起剛才的事情,還是氣不忿,她恨恨道:“你是不是看上那兩個姑娘了?”
“……”卿晏無奈地否認,“沒有。”
渡靈燈疑心病很重,時刻關注主人的情感生活,嚴防死守,生怕卿晏給她找後媽。從前對津哥是這樣,如今離開北原,看別的人也是這樣。
“而且同時看上兩個,這像話嗎?”卿晏戳了下她腦門,“在你眼裏,我那麽渣的嗎?”
渡靈燈“哼”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那我知道了。”
卿晏:“你又知道什麽了?”
“你是剛才從那兩個姑娘那裏聽到爐鼎的事,後悔了吧。”渡靈燈一字一頓地說,“你後悔沒留在北原那個人身邊,他也是薄野家的人,要是跟他雙修,你就不用每天這麽辛苦練劍了。”
她雖然之前沉睡,變回了燈進入關機狀態了,但感官並沒有封閉。也就是說,她是能看得見,也能聽得見的,之前卿晏在北雲大師處得知了津哥是薄野家的人,她自然也知曉了。
卿晏:“……”
他心情複雜地扶了扶額,不知從何解釋好。
一則,他其實已與津哥雙修過一次,所以才能進步如此飛速,不然,以他原來那點拿不出手的修為,不知道要練多久才能練成現在這樣。
二則……
卿晏覺得自己在渡靈燈心目中的形象出了很大的問題,他是那麽利字當頭的人麽?他知道這件事之後,第一反應是自己占了便宜的羞愧,而不是覺得有利可圖、有機可趁的喜悅。
他哪兒有那麽不要臉?
“沒有。”卿晏哭笑不得地說,“你別亂想了。不是要逛麽?走吧。”
渡靈燈本來還在糾結那件事,聽卿晏這麽一說,注意力就被轉移了,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她氣哼哼地大聲說:“哼!剛才讓我等那麽久,作為補償,給我買十串糖葫蘆!”
卿晏:“……”
燈靈雖然還小,但是一張嘴口氣倒不小,已經初現了敗家子的端倪。
“你吃得了嗎?”卿晏一邊攔下一個扛著插滿了糖葫蘆的草靶子的小販,一邊默默掏錢,“可別酸倒了牙。”
渡靈燈說不要他管。
給熊孩子買完零食,渡靈燈坐在他肩膀上舔著糖葫蘆,卿晏也沿街慢慢逛,他看見前方一個攤位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穗子,玲瓏可愛,不禁被吸引,上前看了看。
小販立刻起身迎客:“郎君,想買點什麽啊?我這裏各種穗子都有,您是想掛在刀劍古琴上,還是隨身帶著,都特別合適。”
卿晏笑了笑,說:“隨便看看。”
他隨手拎起一串以白玉製成的小小穗子,那是一枚瘦長的玉墜,上麵雕刻的圖案精致,卿晏辨認了一會兒,看出這似乎是一隻鳥。
“郎君好眼光!”小販立刻道,“這是越洲天山產的白玉,純度特別高!這上頭刻的是鳳凰的圖騰。”
說著,他拎起一枚跟卿晏手中那個一模一樣的玉穗,說:“這是一對,您手裏拿著的那個刻的是凰,這個刻的是鳳。這是咱們京洲最好的刻工的手藝,您瞧,多精致哪!”
卿晏正過來翻過去地瞧了瞧:“確實精致。”
小販看他帶著劍,極力推銷道:“這掛在劍上最合適不過了!”
卿晏想了想,點了頭:“多少錢?我買了。”
覆地劍沒有劍穗,他現在既然成了主人,給劍裝飾一下也是應該的。
小販喜笑顏開道:“三塊靈石!”
卿晏正要掏錢,小販又道:“郎君,您隻買這一隻穗子麽?”他拿起另一枚,“這兩枚穗子是一對,咱們做生意這麽久,從來沒有單賣的。留下另外一枚,也沒人買呀。”
“一枚玉穗三塊靈石,但兩塊一起買打折,隻要五塊靈石,這多劃算呀。”他賣力推銷道,“這玉穗送朋友送道侶送心上人,都是上好的禮物,你要是喜歡,一把劍上掛兩枚劍穗也行的,多好看哪!”
卿晏:“……”
他最終敗在了小販的絮絮叨叨之中,情不自禁地掏了錢買下那一對玉穗。
“你才敗家呢。”渡靈燈吃著糖葫蘆評價道。
卿晏可不想被一次買十串糖葫蘆的人這麽說。
渡靈燈說:“我買十串,我能吃完!你買兩枚劍穗,你有兩把劍嗎?”
卿晏不跟她辯論,隨便挑了一枚,掛在覆地劍上,把另外一枚裝進了衣袋裏。
渡靈燈正待再說什麽,忽然前方一陣喧囂嘈雜,鑼鼓和絲竹應聲而起,靡麗婉轉。
“咦?前麵好像有個戲台在演出!”渡靈燈高興地叫道,趕著催促卿晏,“走走走,咱們看戲去!”
卿晏隻好帶她去了。
正巧今天是逢五逢十的大集市,有梨園戲班在街上搭了台子,不收門票錢,免費唱給大家聽,但入座之後喝茶吃點心是要收費的,客人一高興還會打賞,所以其實賺得也不少。
有這種好事,群眾當然一擁而上。戲台周圍早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連站腳的地方都難尋。
戲台前麵置了一些桌椅,早就被付得起茶點錢打賞錢的坐滿了,剩下的這些窮人,站在後頭聽個響就不錯了。
卿晏站在人群裏,微微踮足,看見高高的戲台之上,有兩個人物,一個是盛裝的旦角,亭亭地立在中央,另一個則跪在地上,額頭鼻梁的位置一抹白/粉,明顯是醜角。
隻見那旦角水袖一甩,伸出盈盈玉指,衝那醜角一點,開始淒淒婉婉地唱道:“改名姓,欺爹娘,美人妝,惡心腸!金玉綾羅穿身上,鳩占鵲巢良心喪,到如今,一朝敗露在高堂,怎還有顏麵聲聲切切喚夫郎?”
“好!”一段唱完,台下的人捧場地喝彩,顆顆靈石被擲上台去,滾在那旦角的裙角上。
這是什麽故事?卿晏從半截開始看,不太能看得懂。這醜角欺騙了這旦角,占了她的位子?
這裏擠得慌,但位置和視野挺好,是正中央。渡靈燈不願意走,卿晏便將她放在了一個燈柱上,正好沒人擋得了她的視線了,完全是VIP坐席。
卿晏要走,渡靈燈叫住他:“你去哪兒?”
“我去旁邊人少的地方看。”卿晏道,“你坐這兒吧,待會兒一起走。”
渡靈燈這才放了心。
卿晏到了側麵,人稍微少了一點,終於感覺能呼吸得過來了,他喘了口氣。看台上的那醜角開始唱了,但仍舊跪在地上,雙手誇張地捂著臉,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引得台下人一陣哄笑。
卿晏正要仔細看,旁邊響起吆喝聲:“話本話本,最新出爐的話本,走一走看一看啊!”
“這位郎君,您看話本嗎?台上這出戲的原版話本,我這兒就有!看看吧!”
聽了這一句話,卿晏才起了點興趣。他朝後麵一看,看見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坐在後頭,麵前攤位上擺了不少書卷。
“台上這出戲的原版話本是什麽?”卿晏走過去打聽道。
“這兒呢!”攤主往前一指,那攤位最顯眼的地方,放著一摞書,封皮上寫著《明安記》三個字。
在戲台邊賣原版話本,這攤主挺有經商頭腦的。卿晏拿起最上頭的一本,翻開一頁,問:“這《明安記》是講什麽的?”
“這位郎君肯定是邊地來的吧?這《明安記》都不知道!這可是修真界炙手可熱的新本子!”攤主道,“這是講千鶴門少爺蘇九安和般若閣小公子江明潮愛情故事的本子啊!”
卿晏:“……”
他手一頓:“……講什麽的?”
攤主看了眼他的表情,心道這人也太孤陋寡聞了,不會連千鶴門和般若閣都不知道吧?
他正要解釋,卿晏一抬手:“……我知道這兩個仙門。”
“但是,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有什麽好寫的?”
不是包辦婚姻麽?
攤主道:“哎呀,那可太有得寫了!你知道這本子是怎麽火起來的嗎?”
卿晏搖搖頭,請他賜教。
“這不是因為千鶴門原來那個少爺死在北原了麽?這可是最近修真界最大的談資!”攤主道,“蘇少爺不是本來被那假少爺卿晏占了身份,最近才認回來麽?江小公子跟卿晏退婚,跟蘇少爺成親,卿晏死在北原,這太精彩了!”
“般若閣小公子情牽真假兄弟二人,情天孽海,愛恨糾纏……筆者們再加工加工,潤色潤色,嘿嘿,這就是一出好戲,現在街頭巷尾,但凡搭台子上戲,這出戲是群眾呼聲最高的!”
卿晏:“……”
“所以,”他的目光看向了戲台上,“那個旦角是蘇九安……”
攤主接了下去:“那個醜角是卿晏。”
卿晏:“…………”
怪不得……怪不得剛剛那唱詞裏有什麽“惡心腸”,什麽“鳩占鵲巢”。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台上那旦角又開始唱了,動人地控訴著醜角的罪行,掩麵嚶嚶哭泣,然後,台上又上來了一個人,作小生打扮,將旦角摟在懷裏,軟聲安慰,看樣子是江明潮的扮演者。
他哄完人,又換了一副麵孔,對醜角疾言厲色,聲聲逼問,最後伸腳踢了醜角一下,醜角抱頭鼠竄,生生從台上滾了下來。
卿晏心情複雜,一臉木然。
陪聊了這麽久,攤主看卿晏不給個準話,忍不住說:“郎君,你到底買不買啊?”
“你要是不想要這本《明安記》,”攤主又從旁邊拿了幾本書,捧在手裏殷勤地展示道,“我這裏還有隻講蘇九安和江明潮的婚後故事的本子《春台殿》,文筆極佳,辭藻華麗,**動人。”
“還有這本,這是難得一見的佳作!《江郎別姬》,講的是卿晏複活,以江明潮母親為人質相逼,江明潮不得不離開蘇九安,委身卿晏的故事,虐心大作,催人淚下,不哭不要錢!”
看著卿晏沉吟著,沒表態,似乎不怎麽滿意的表情,攤主又靈機一動:“哦!這位郎君,或許你不想看情情愛愛的故事,那我推薦這幾本!《三氣卿晏》、《卿氏孤兒》、《打卿晏》,這些都是單單講蘇九安怎麽奪回少爺之位,將卿晏踩在腳下,成為修真界大能,升級複仇逆襲的故事,沒有一點兒情愛元素,都是傳統的正劇本子。”
卿晏本人:“……”
我謝謝你,我謝謝你全家。
他頓了頓,麵無表情地說:“這些,我都要了。”
攤主立刻道:“哎呀,您真有眼光!看來也是個懂欣賞話本的人,品味真好!”
他的態度更熱情了,那道灼灼的視線幾乎穿透了墨鏡,看卿晏就像在看一塊行走的巨型靈石。
“……”
他沒有,他不是。
卿晏木著臉心想,我隻是想看看卿晏這個人,在修真界的普羅大眾心目中到底是個什麽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