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卿晏再次睜開眼, 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質地堅硬粗糙的木**。
北雲大師圓寂化煙之前的那一腳分明沒用多少力,但莫名威力巨大,卿晏像顆球一樣滾了下去。雪山很高, 他在往下滾的時候可能磕碰到了哪兒,就暈過去了。
卿晏坐起來, 發現自己身上搭了一條厚厚的毯子, 一看就是動物毛皮,直接從獸類身上扒下來的, 處理得還特別糙, 毛上還沾著一點幹涸的血跡。
抬眼看看自己身處的這間屋子,所有陳設都是木製的,一股質樸的風格, 那些木頭長年累月被潮濕侵染, 大多邊緣已經開始微微腐爛了。
他還沒下床,屋子的氈簾被挑了起來, 一個姑娘走了進來, 手裏端著個水盆, 看著他說:“你醒了啊。”
卿晏感覺自己運氣挺好,總是能被好心人撿到。他笑著“嗯”了一聲, 先說:“多謝姑娘相救。”
“謝什麽謝, 舉手之勞,沒必要那麽客氣。”姑娘留著長長的頭發, 發絲濃密, 被編成兩個粗壯的辮子垂在胸口,額前墜著斑斕珠飾, 身上穿著動物皮毛製成的厚衣裳, 領口袖口滾著毛茸茸的邊, 她皮膚黝黑,雙頰上有兩坨酡紅,但眼神很亮,是個很漂亮的姑娘,做派也爽朗大方。
姑娘把水盆放到一邊,擰了帕子遞給卿晏,卿晏接過來擦了擦臉,又說:“謝謝。”
姑娘擺了擺手,再次表示沒事。
“睡了一整天了,你餓嗎?”姑娘沒問卿晏的來曆姓名,直接說,她把盆端走,起身,“餓的話跟我走,吃飯在另一個帳篷。”
“好的。”被她這麽一說,卿晏確實感覺到了餓,立刻站起來蹬上靴子跟著她走了,“謝謝。”
他第三次說謝,姑娘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了。
掀開氈簾,卿晏發現自己原來是在一個帳篷裏,旁邊的空地上還有好幾個一模一樣的帳篷。抬目望向遠處,能看到巍峨雪山,蒼冷雪原。卿晏看到了他之前爬上的那座雪山,這村子應該就是他在山上看到的那個。
姑娘把殘水潑了,拎著空盆帶著卿晏輕車熟路地進了旁邊另一個帳篷。
卿晏一踏進去,就聞到了熱騰騰的食物香氣,雖然隻是很簡單的飯香味,糯糯甜甜,但一下子就把他所有的饞蟲都勾起來了。
他幾個月都沒吃過飯了!
從跟著千鶴門的馬隊踏上北行道路開始,到現在,他一直吃的是肉,北原又不種大米,就地取材也沒辦法取,他可太渴望一碗米飯了!
這個帳篷裏隻有一張低矮木桌,他們進去的時候已經有個小男孩坐在桌邊,看起來不過三四歲,一臉的嬰兒肥,個子矮得坐在椅子上腳都夠不到地麵,兩隻肉乎乎的腿在半空中甩甩晃晃。
姑娘對小男孩說:“小弟,盛飯去。”
聞言,小男孩就從椅子上蹦了下來,啪嗒啪嗒跑到帳篷另一側,從櫃子裏找出幾個木碗,又把櫃子上裝飯的小桶蓋子掀開,拿飯勺盛飯。
姑娘叮囑道:“別小氣,給客人多盛點。”
小男孩不說話,片刻之後端著三個碗走過來了,他隻有兩隻手,因此拿三個碗格外吃力,一隻手拿一個碗,而第三個碗是夾在兩個碗中間的,搖搖欲墜,看上去很容易摔。
卿晏趕緊上去接了一把,小男孩看了他一眼,把另外兩隻碗放在桌上,他自己費勁地坐回了椅子上,小腿用力蹬著。
姑娘道:“不謝謝哥哥?懂不懂禮貌?”
小男孩就朝卿晏的方向點了個頭,卿晏笑了,說:“沒關係。”
姑娘又道:“怎麽就盛了三碗飯?還有娘親的呢?”
小男孩跳下椅子,又去盛了一碗飯,端了回來。
姑娘戳了下他的腦門:“笨。”
她接過那碗飯,在桌上的菜盤裏每樣選了點,挑了幾筷子肉菜,直接擱在米飯上,然後拿著碗直接出去了。
卿晏看著她離開,坐在桌前,跟那小男孩麵對麵,不知道該怎麽辦。
主人家不在,他這個做客的也不好擅自動筷子。那小男孩也沒有動筷子,沒看卿晏,一直不說話,看著麵前桌上的菜,眼巴巴的。
過了片刻,那姑娘空著手回來了,看卿晏垂手坐在那兒,說:“你沒吃?等我呢?”
她重新落了座,說:“我們家沒那麽多規矩,你不是餓了嗎?快吃吧。”
卿晏溫聲道了謝。
對麵的小男孩也立刻抓起筷子,直接衝著桌子上那隻大雞腿去了,姑娘咳嗽一聲,冷聲道:“看到什麽好東西就想著占為己有,我平時是怎麽教你的?給客人吃。”
小男孩的筷子轉了個方向,不情不願地把雞腿夾到了卿晏碗裏。
卿晏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剛才才說沒有規矩的嗎?原來不是沒有規矩,隻是對他這個客人沒有規矩而已,嚴於律己,寬以待人。
“沒關係。”卿晏把雞腿夾回小男孩碗裏,“小孩子正在長身體,是應該多吃點。”
小男孩看了看雞腿,又看了看卿晏,再看看姑娘,想吃又不敢吃的樣子。
姑娘歎了口氣:“看把你饞的,吃吧。快謝謝哥哥。”
小男孩這才夾起雞腿,咬了一口,再次衝卿晏點了個頭。
姑娘道:“這是我弟弟,他不會說話,人也傻,你見諒。”
怪不得一直沒聽他開過口。卿晏點了點頭,關心道:“找大夫看過了嗎?能治嗎?”
“看過了。”姑娘吃著飯,說,“村裏的大夫說人沒什麽毛病,但就是一直不會講話。”
卿晏前些日子在小須彌山一直靠打獵填肚子,吃的全是肉,現在就不愛吃肉了,在桌上的菜裏隻選素的吃,姑娘熱情招呼他吃肉,卿晏隻是婉拒這份好意。
他看著對麵大口吃飯的小男孩,忍不住又說:“怎麽不去別處的城鎮裏找更好的大夫看一看呢?說不定能治好。”
姑娘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直接回答這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是從南邊來的吧?”
卿晏點了下頭。
姑娘瞅著他衣上的繡紋,道:“從前家境應該不錯吧?”
卿晏想了下,如果說這個從前,是原主冒牌貨的身份被揭穿之前,那確實不錯。他再次點了頭。
姑娘便涼涼地笑了一下,說:“我看也是,你模樣就像個世家公子的樣子。來北原,肯定是來行獵的吧。”
“你這種世家公子,哪裏知道我們這些窮人家的日子?”姑娘道,“我娘親生弟弟的時候受了寒,三四年了,身體還沒好,每天隻能躺在**,靠人送飯伺候,我怎麽離得開?”
大概是觸及到了她的傷心事,姑娘的語氣變得不太好。
她冷笑道:“即便是娘親的身體好了,我能帶著他去城鎮看大夫,路費和藥費從哪兒來?這病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治不好,那我們還得在城中住下,住宿費又從哪兒來?”
“住在這兒的人,哪個不是不得已?最近幾年,北原越來越冷了,我們這些靠近北原的村落也被影響,能走的人全都南遷了。走不了的人才會留在這兒等死。”
卿晏才發覺,剛才自己那一問,實在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卿晏放下碗:“抱歉。”
姑娘也意識到自己的怒氣有些無端,歎了一聲:“不懂就別說話了,少爺。”
卿晏現在也不是什麽少爺了。他突然問:“我身上的包袱在哪兒?你有看到嗎?”
“就在方才那張床床頭。”姑娘道,“我們雖然窮,但也不貪圖不義之財,不會搶你的。”
卿晏並不是這個意思。
包袱和覆地劍都擱在床頭,卿晏將它們一並取了來。回到帳篷裏,那姐弟倆已經吃完飯了,姑娘收拾桌子,小男孩拿著碗盤出去洗。
“我能去看看你母親麽?”卿晏問。
姑娘問:“你是大夫?”
卿晏說:“不是。”
姑娘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沒再多問什麽,轉身往外走:“跟我走吧,動作輕點,別吵到我娘。”
卿晏點頭說好。
姑娘領著他到了另外一頂帳篷前,站住腳步,說:“我進去問問我娘願不願意見你。”
卿晏在外麵等著,須臾,姑娘挑簾而出,叫他:“進來吧。”
卿晏腳步放輕,一踏入這帳篷就聽到了幾聲悶悶的咳嗽。
帳篷裏光線昏暗,病氣濃重。一個女人倚在床邊,身上披著獸皮,麵如金紙,形容枯槁。
看見卿晏,她也隻是嘴唇動了動,沒說出什麽話。剛才的小男孩是不會說話,而她是沒力氣說話了。
床頭的小幾上放著剛才那姑娘送過來的飯,看上去並沒怎麽動。
姑娘低聲勸道:“娘,你多少吃點。”
女人輕輕搖了搖頭。
“我吃不下……將死之人……就,不要浪費糧食了……”
卿晏聽到旁邊的姑娘抽了口氣,低低啞啞的,哽咽著,好像立刻就要哭了。
他低了低頭,衝女人輕輕致意,見對方連話也不怎麽能說得出來,也不好再待,便退出了帳子。
在外麵站了一會兒,那姑娘也出來了,拿著那隻還裝著滿滿當當飯菜的碗,另一隻手抹著眼睛,眼圈微紅。
“看完了吧,”姑娘看見了他,飛快地調整了自己的神色,道,“你到底想看什麽?”
卿晏道:“你方才說,你娘親是因為生產時受了寒才得了病的?我這裏有些寒金果,對治療寒疾很有益,給你。”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了包袱,把那些寒金果幹給了姑娘。
姑娘明顯一愣:“這……”
卿晏補充道:“隻是曬成了果幹,藥效還是一樣的。”
姑娘不是不知道寒金果溫補,對所有寒症都有用,但他們這片村莊附近的雪域沒有寒金果樹,要是拿錢去買,他們也買不起。她抓著那些果幹,小聲說:“這很貴重的。”
雖然如此說,但看得出來,她是很想拿的,隻是過不去心裏那關,覺得白白占了便宜。
卿晏說:“拿著吧。”
他又從包袱裏拿出了一顆寶石,不由分說地塞到姑娘手裏,說:“這個也給你。等你娘親身體好一點,帶著你娘和弟弟離開這裏,去南方的城鎮裏住吧,這個錢應該夠你去做個小本生意的。”
那枚寶石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而華貴的色澤,一看就價值不菲,是他們這樣的家庭一輩子也看不到的。
姑娘怔怔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突然很不好意思,辯白道:“我剛才跟你說那些,不是為了博同情,也不是為了敲你竹杠。”
“我知道。”卿晏說,“你不是救了我嗎?為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這個是你應得的。”
姑娘道:“我沒做什麽啊。隻是把你從雪地裏帶回來了,你本來就沒受什麽傷,何談救命?”
卿晏道:“雖然沒受傷,但我昏迷了,要不是你把我帶回來,我會在雪地裏凍死的。”
“拿著吧。”卿晏一錘定音,正好那小男孩洗完了碗,雙手水淋淋的,走了過來,卿晏揉了下他的腦袋,把包袱和覆地劍重新背到背上,“我不多打擾,要走了,請問哪邊是南方?”
姑娘給他指了個方向。
卿晏便揮一揮手,說:“多謝款待,後會有期!”
他已經轉身走出一段距離,姑娘才回過神,叫道:“等等!你、你叫什麽名字?”
卿晏隨口說:“我叫雷鋒。”
“雷……什麽?”
“沒什麽。”卿晏回過頭,看那姐弟倆站在一起,他笑了笑,“做好事不留名,不用記著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