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那草垛之後飛快地竄出一抹人影時, 卿晏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差點連覆地劍都沒拿住。
那是個滿頭白發的老者,淩亂長發和胡須皆是銀絲, 穿著一襲破破爛爛的麻布道袍,一身襤褸, 身形佝僂矮小, 但精神頭卻很好,行動時迅速敏捷, 雙目如電, 炯炯有神。
老者的銀白胡須邊還沾著粒粒肉屑,嘴上叼著一塊肉幹,還在咀嚼, 卿晏愣了一下, 他就已神出鬼沒地站到了卿晏麵前。
“肉幹是你帶來的?”老者一口吞咽,含含糊糊地開口, 一上來就不由分手地伸手捏卿晏的臉, “你這乳臭未幹的小娃娃, 是從哪裏來的?”
老者待在這洞穴裏,不知有多久了, 甫一湊近, 卿晏就聞到他身上那股怪異難聞的味道。
一個陌生人一上來就捏臉,身上還髒兮兮的, 卿晏下意識往後一仰, 抬起覆地劍在麵前擋了一下。
“別碰我。”他低聲說。
老者“嘿”了一聲,不僅沒惱, 反而有些躍躍欲試, 道:“老頭子在這裏待了幾百年, 也不見個人,你這小娃娃想動手?正好,今日就鬆鬆筋骨!”
卿晏:“……?”
天地良心,他沒想要動手。他怎麽可能跟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動手?欺負老弱病殘是要遭天譴的。
可那老人根本不管他,已經自顧自動了手出了招。
卿晏措手不及,隻好被迫營業,抬劍接招。他不咄咄逼人地出劍,隻是防守,一一擋下對方的攻勢。
覆地劍散發出凜冽劍氣,任何人一靠近,便會被掃傷,那老人卻不怕,“咦”
了一聲,驚訝道:“這不是覆地劍麽?”
“巧了。”老人笑道,“你居然想用我煉出來的劍跟我打架?是自不量力還是天真可愛?”
卿晏一愣,那老人雙手向前一抓,卿晏手中劍立刻脫手,順從乖巧地飛到了那老人的手中。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卸了兵刃,霎時感覺手臂被抓住朝後一擰,然後他整個人都被摁在了旁邊的石壁上。
“哈哈哈,你這小娃娃還是太嫩了些!”那老人撈著覆地劍,語氣充滿了勝利的喜悅,心滿意足,十分幼稚。
卿晏掙紮了一下,發現掙不開。
他發現自己剛才真是想錯了,怎麽會覺得自己有欺負這個老人的能力?太高看自己了,分明是對方以大欺小。
過了片刻,大約那老人也覺得無趣,嘖嘖道:“你這小娃娃才幾百歲,打贏了你也不算什麽本事,倒顯得我勝之不武。”
他鬆開了卿晏。
卿晏揉著手腕,回頭看見那老人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正掂量著手中的劍,興致勃勃。
這老人的性子實在難以揣摩,剛才撲上來就捏人的臉、打架過招,好像都是一時興起,隨意為之,任性不講道理得很。
但看起來不是個壞人。
卿晏清了清嗓子,試探性地叫道:“前輩?”
方才他說,這劍是他煉出來的?雖然這老人看起來挺不靠譜,但覆地劍的反應讓這話看起來像是真的。
刀劍器物皆認主,自從津哥把覆地劍送給卿晏之後,覆地劍就不搭理津哥這個前主人了,怎麽會願意聽這老人的話?
大約也隻有這一種解釋了。
卿晏側首回想了下,他記得津哥跟他提過這劍是誰鑄造的,隻不過卿晏當時並未過心,這一時半會兒難以立刻想起來,所幸他記憶力不錯,在腦海裏搜尋一會兒,問:“您是北雲大師嗎?”
“嗯?”老者抬起頭,哈哈笑道,“算是吧。”
卿晏:“……”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卿晏不明所以:“什麽叫算是?”
老者看著他呆滯探究的神情,哈哈一笑,將覆地劍往上拋了一下,又接住,當個玩具玩似的,說:“因為北雲早就已經死啦!我隻是他的一縷殘魂而已。”
“……”卿晏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怪不得剛剛掉下來的時候,他看見這山洞裏有碗盤香燭,合著原來都是……貢品嗎?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表示哀悼,可是哀悼是對死者家屬親人表達的吧,有衝著死者本人的魂魄表達的嗎?
好在他沒在意這個,他玩了兩下覆地劍,玩膩了,就抬手把劍扔了回來,卿晏接住,北雲踱步湊過來,隨便挑了塊幹淨地方坐下,拍拍他身邊:“好久沒跟活人說話了,小娃娃,咱們聊聊?”
卿晏懷著一種對死者的敬畏,點了下頭,席地坐下了。
“我記得,這劍我不是給了薄野津麽?怎麽會在你這?說說吧,你跟薄野津什麽關係?”北雲笑眯眯地問,但有種笑得不懷好意的感覺。
卿晏對“薄野”這個姓氏有條件反射,這個姓氏和天刹盟牢牢綁定在一起,印象尤為深刻。
若是眼前這位老者真是那位鑄劍名匠北雲大師,那他跟津哥認識,也就不奇怪了。
他沒告訴過我姓氏。卿晏心想,原來他是天刹盟的人麽?
可為什麽要隱瞞這個?是天刹盟的人,很丟人麽?
卿晏說實話:“嗯。我與他認識,他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這劍是他送給我的。”
北雲看著他,等待下文。等了會兒,發現卿晏說完了,“嗯?”了一聲,說:“就這?”
卿晏跟他大眼瞪小眼,不然呢?
“小娃娃,你別看老頭子年紀大了,就以為能瞎說蒙過我啊!”北雲道,“說,你跟薄野津那小子到底什麽關係?”
卿晏不明白:“……前輩,你為什麽一定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麽不清不楚的關係呢……”
“因為,翻天覆地,”北雲指了指覆地劍,“這是一對鴛鴦劍啊。”
“我問你,覆地劍在你手上,那翻天劍在哪兒?”北雲語氣狡黠,有點諄諄善誘,“還在他手裏吧?”
卿晏猶豫著,點了下頭。
北雲眯著眼,用一種看透紅塵的眼神盯著卿晏:“這還不明顯嗎?”
卿晏:“……”
可他不知道啊。津哥也沒有跟他說。他挑選的時候,如果知道這個,就不會選這把劍了。
“您想多了。”卿晏抿了抿唇,無奈道,“真不是大師您想的那樣。”
北雲用那種懷疑的眼神端詳卿晏,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好像還是沒相信,還是覺得卿晏在跟他扯淡。
好半晌,他突然鬆了口,道:“也是。你要真跟他有什麽關係,怎麽會自己跑到這兒來?”
“小娃娃,你說他之前救了你,什麽時候?”他又問。
卿晏也不記得具體多久,粗略算了下:“大概,一兩個月前?”
“哦。”北雲摸了摸胡須,道,“他還沒死啊。”
卿晏:“……”
這是什麽話?他覺得這裏頭大概有點什麽內情。跟雷劫有關嗎?卿晏揣測,是因為津哥身上背著天譴神罰,所以他聽到他還沒死才這麽感歎?
不顧卿晏的震驚,北雲又道:“這小子生命力還挺頑強的。”他笑起來,“我還以為,這小子應該比我死得早呢,造了那麽多孽,沒想到啊,還是老頭子我先去。啊我居然輸了!”
卿晏不語。
北雲大師也許久沒有開口,洞內寂靜,連風聲也不聞,良久,他才咂摸著嘴,問:“小娃娃,肉幹還有嗎?”
“沒了。”卿晏答道,“本來就沒帶多少,全被你給吃了。”
他猶如在控訴對方的罪行。
“哈哈哈,怪我,怪我。”北雲拍拍屁股,站起身,“不白吃你的東西,我拿個東西跟你交換怎麽樣?”
卿晏問:“什麽東西?”
北雲走回草垛旁,在那地上的幹草堆裏摸來摸去,摸出一本皺皺巴巴的小冊子,扔過來。
“這是什麽……”那本冊子上滿是灰塵草屑,挺髒的,卿晏有點不想碰,“我不要。”
肉幹吃了就吃了,他也不能如何,就當是他做慈善了吧。
“嘿,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北雲走過來,在他腦門上彈了一記,“多少人巴巴求著我要,我還不給呢,你倒好,這麽清高傲物。”
這麽寶貝?卿晏拍拍封皮上的灰塵,好奇地翻開第一頁,隻見裏麵的古體小字密密麻麻,每一頁還配了圖畫,這是一本……劍譜?
“這可是老頭子的畢生心血。”北雲得意洋洋道,“我生前的徒弟想要,我都沒給他呢。你小子可別不知好歹。”
卿晏現在的心情,猶如買到了不公開在市麵上發售的名師出品典藏版教科書。
他本來準備敬謝不敏的,但是這個,他確實比較感興趣。
他不再矯情,卻之不恭了。
“多謝大師。”卿晏道,“您還有徒弟啊,那為什麽不把畢生心血留給他?”
“我不想唄。”北雲很無所謂地道,“我那徒弟不是個好東西,他拜我為師就是為了我的劍譜,我一開始沒看出來,後來發現不對勁了,他被看破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把我殺了,就為奪這本劍譜。”
卿晏:“……”
北雲繼續道:“但我怎麽可能讓他得逞?他殺了人,但是到處也找不到劍譜,我偷偷藏在這兒了,嘿嘿。”
原來大師就這麽死的。卿晏聽了有些哀傷,但大師的語氣又讓他很想笑。
“這麽貴重的東西,真的托付給我嗎?”卿晏握著劍譜,低聲問道,“您跟我也初次見麵,怎麽就知道我是個好人呢?”
北雲“啊”了一聲,大剌剌地說:“我不知道啊。”
“我雖然對你這小娃娃不怎麽了解,但你和薄野津那小子認識,朋友的朋友也算朋友……”說到這,北雲頓了頓,可能是覺得編不下去了,道,“主要我這兒不是沒別的選擇了麽?”
卿晏:“……”
北雲歎了一口氣:“我死了很久了,留一縷殘魂在這兒,就是因為老頭子一生的心血沒找到個值得托付的人,死了都不能瞑目。沒想到在這待了千百年,愣是沒人經過,今天好不容易遇見你,哪兒還有挑三揀四的餘地?”
“吃了你那麽多肉幹,還你一本劍譜。不虧吧?”北雲道,“不用你磕頭拜師,你回去好好體悟就行,別糟蹋了老頭子的心血!”
卿晏珍而重之地將劍譜收好了,問:“那您呢?”
“我?”北雲一笑,笑得花白胡須都顫巍巍的,“老頭子累了一輩子,也該解脫嘍!”
他伸手從地上拎起卿晏的包袱,又如法炮製拎起卿晏本人,風風火火地往上一竄:“先送你上去。”
天旋地轉,卿晏再一定睛,已經出了那山洞,站在雪山上。
北雲鬆開了他的衣領,卿晏覺得他立刻就要走了,連忙叫住他:“大師!”
“嗯?”
“殺害你的那位徒弟,是誰?”卿晏冷靜地問。
“怎麽?”北雲笑起來,“你要給我報仇啊?別了吧,我看你現在還不到元嬰期,你打不過他的。”
卿晏對自己的實力有自知之明,也沒立下什麽豪言壯語。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卿晏也不是非要伸張正義不可,隻是如果遇到了此人,有機會,他還是會為大師討個公道。
“我雖然現在修為不高,但我不可能止步於此,我會慢慢提升的。”卿晏說得很誠懇,“告訴我,他是誰。”
“啊……我想想,”北雲側著頭,果然露出思考的神情,“叫什麽來著,老頭子年紀大了,記憶力不行啊,好像叫什麽懷風……”
卿晏心頭有塊地方忽然一動,道:“卿懷風?”
“啊對。”北雲猛地點頭,“就是他,你認識?”
卿晏:“……”
他沒說話,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冷冷道,是他。好像並不意外。
據說卿懷風年輕時來過北原一趟,因此才揚名立萬。原來他來北原幹的是這些事。
“是千鶴門的門主。”卿晏隻是這樣說,他沒告訴北雲他和卿懷風還有一層假父子的關係,不想說,也沒必要說。
北雲道:“好像是聽說他自己辦了個什麽小破門派……現在都這麽有名了?”
他笑了起來:“看來我確實死了太久,該圓寂了。”
卿晏聽著這話,不知怎麽,忽然眼眶微熱。作為一個死者,他太樂觀開朗了,也許是早就接受了死亡的事實,看淡了人生。
“大師……”
大概是感覺到他可能要說什麽傷感矯情的話,北雲打斷了他,用力拍了下他的肩,道:“臭小子,好好揣摩劍譜中的真意,讓它流傳百世!”
“山高水長,有緣再會!”他笑著喊道。
在化作一縷輕煙隨風遠去之前,他伸腿踹了卿晏一腳,卿晏平衡驟失,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告別語,就咕嚕嚕從雪山上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