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靈閣內昏暗幽沉, 千萬盞魄燈懸在黑暗之中,浮浮沉沉,散發著橘紅色的光芒, 依稀明滅。
卿懷風負手而立,聽著屬下低聲報告道:“回門主, 數點完畢, 一共少了五百一十四盞魄燈。”
“知道了。”卿懷風神情肅然,沉聲道, “你先下去吧。”
“是。”
屬下退出去之後, 卿懷風才轉過身,長眸微眯,注視著眼前如同海洋的魄燈群。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五百一十四盞魂燈, 就是五百一十四個修士的性命。
千鶴門是卿懷風經營半生的心血, 就好像他的半個兒子,不可謂不重視。
每年北原之行都要死人, 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卿懷風自己年輕的時候就去北原曆練過, 當然知道其中凶險之處, 不光是天氣和環境惡劣,北原如一個神秘冷酷的冰雪巨人, 難以撼動逾越, 其中諸多規矩都是外人不知道的,也有諸多限製, 小須彌山一個靈力封禁就能輕而易舉地要了人的命。
但越是凶險之地, 越潛藏著機遇。當年千鶴門立派之初,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門小戶, 何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聲名鵲起, 成為東洲首屈一指的大族?就是因為卿懷風前往北原, 冒著風雪,獵靈獸,挖靈藥,取靈劍,驚動了整個修真界,才為千鶴門積累了名聲,逐漸打開了局麵。
門主親身入北原成就功名,這是一樁美談,此後,去北原冬獵便成了千鶴門的一項傳統,年年雷打不變地進行著。
平心而論,卿懷風心知肚明,他送那些低階修士去北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送他們去死。
每年北原冬獵,千鶴門的所有內門弟子均可報名,這從名義上來說是自由選擇的,所有修士可以自行選擇去或不去,可是實際上,千鶴門從未向他們將北原之行有多危險宣傳到位,隻是以複刻門主當年的榮耀,誘導不知深淺的修士們前赴後繼,為此奔命。
卿懷風再清楚不過了,但是,他的確需要有人去為他做這樣的事。
每年去北原的修士們雖然會損失不少,但總不會死光,總有幾個人能回來。跟他們帶回來的獵物和靈藥相比,這修士的傷亡數量就不值一提了,對千鶴門來說,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可問題是這次死的人太多了,一個人沒能回來,更沒能帶回什麽有價值的靈物。
這些人算是白死了。
成事不在於天,而在於人——仙門的立根之本就在於修士,高階修士、出名大能越多,仙門的名氣也會跟著水漲船高,有了名氣,來投拜的人才會更多,仙門的新弟子源源不斷,代代更迭,才能長盛不衰。
今年出師不利,真是倒黴。
本來前些日子卿懷風就因為卿晏的身份是假的而大動了一番肝火,他有心追查當時是誰將卿晏送來領賞,還成功從他眼皮底下把滴血驗親都蒙混了過去的,但因為時日過了太久,而難以追尋,隻得作罷。
又遭逢這一噩耗,真是禍不單行,給他添了好大一個堵。
卿懷風壓著火,心裏正盤算著接下來的計劃,忽聽屬下稟報道:“門主,江小公子來了。”
卿懷風的思緒中斷,道:“讓他進來。”
江明潮腳步輕輕的,似乎也是感覺到卿懷風心情不佳,不敢驚動,他喚了聲:“爹。”
卿懷風神色稍霽:“明潮,你來了。怎麽就你一個人,安兒呢?”
“他在更衣,稍後就過來。”
卿懷風點了下頭,問:“聽說了麽?”
江明潮垂目,聲音低了幾分:“……聽說了。真的……一個人都沒救回來?”
他這話說得不對,千鶴門根本沒派人去救,人早就僵在北原的冰天雪地了,身死道消,屍骨早涼了。
但被他這麽一說,好像就帶上了別樣的意味,把千鶴門悄無聲息地摘了出去——這意外誰也無法預料,千鶴門當然是無辜的,營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卿懷風搖了搖頭。
江明潮道:“我來的路上,看見外門一陣喧鬧,這次去冬獵的修士們的親人正聚在仙府前哭鬧,要我們把人還回去……”他小心地抬眼飛快地瞥了下卿懷風的神色,“爹,你看這怎麽辦?他們一直在那哭鬧,引人側目,於千鶴門的名聲也不好……”
卿懷風還沒發話,另一道聲音先插了進來:“這有什麽難的?一群刁民,把他們轟走就是了,天天在門口吵嚷,像什麽話,再不管管,千鶴門的威信何在?臉都要丟光了。”
蘇九安走過來,那萬盞魄燈的火光映在他臉上,襯得他神色深沉難測,卿懷風道:“安兒,你來了。”
蘇九安聲音軟軟地叫了聲“爹”。
江明潮一愣:“這不好吧?他們的親人死了,肯定傷心,有些失去理智,行為過激,也是情理之中。”
蘇九安“喲”了一聲,說:“仙門弟子在拜入山門那一日,就是仙門的人了,跟以前和凡塵都沒什麽關係了,這最基本的仙門守則,你不記得了麽?他們是我千鶴門的人,為我千鶴門而死,死得其所,那些人哭什麽?他們根本沒資格!”
每一個修仙者在走上這條道路的那一日,便須了斷塵緣,他不再是父母的孩子,隻是行走在大道之上的一個行者——這是所有修仙者都明白的道理。
但是理雖如此,但修仙者也是人,不可能沒有人的感情,哪能做到真的跟紅塵三千、親人摯友斷得幹幹淨淨呢?
江明潮看著蘇九安,皺著眉,張了張口。
“好了。”卿懷風打斷道,“我叫你們來這裏,不是想看你們吵架的。”
江明潮便住了口,說:“是。”
卿懷風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轉向蘇九安,道:“安兒,你的話雖然在理,可跟那些無知百姓,可是講不通道理的。這話在我麵前說說也就罷了,千萬別到外頭說,讓人聽見了,會覺得你刻薄。”
蘇九安眨了眨眼,乖乖道:“是,爹爹,我記住了。”
“那些愚民也不懂仙門規矩,鬧也是有的。”卿懷風道,“散給他們足夠的靈石,再給那些修士立衣冠塚,好生安慰一番,也就罷了。明潮,這事你去做。”
江明潮垂首:“是。”
卿懷風擺擺手:“這個無傷大雅,我今天叫你們來,是為了商量更重要的事。損失了這麽多人,今年得多招些弟子補上,萬一人數不夠,可稍微放寬些要求,但凡有根骨尚可的,不需奇佳,一概納入門中。”
江明潮眼中有詫異之色一閃而過,最後什麽也沒說,跟蘇九安一起答應了下來。
離開靈閣之前,他猶豫再三,還是問出口了:“爹,衣冠塚……要給卿晏也立一個麽?”
蘇九安立刻也停下步子,瞪著他,江明潮能感受到那銳利的目光,但還是說了。
“嗯?卿晏?”卿懷風側首,被他這麽一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原來那個假兒子也在北行隊伍裏,“他也死了麽?”
“北行修士,可是無一生還。”江明潮隻低低地重複了這句話。
“哦。”卿懷風語氣平淡,看著江明潮笑了,“這些日子門內事務紛雜,我都忘了,倒難為你還心心念念著。”
“爹,他……!”蘇九安氣急地搶道。
卻被卿懷風一抬手打斷,他道:“明潮真是心善啊,什麽人都同情。”
輕飄飄地,他將這行為定性為了“心善”,而不是“舊情難忘。”蘇九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你心地善良,而安兒剛硬有原則,你們一軟一硬,真是天作之合。”卿懷風笑著將兩個人的手拉起交疊在一起,“以後把千鶴門交給你們,我放心。”
“至於衣冠塚的事,你隨意便是。”
卿晏真死了麽?他的魄燈不在靈閣之內,在這一點上無從查證,不過按理來說,他一個病秧子,那些修為比他高的修士們都已葬身雪原了,他沒有能活下來的條件。
死了?卿懷風笑著心想,他最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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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嚏!”
千裏之外,被千鶴門單方麵移除戶口的卿晏此時正在北原的雪地練劍。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他的寒疾雖然不再發作了,但冷還是客觀的——他的手腳都快被凍麻了。
這些日子,他天天都勤於練劍,一頭鑽進了劍術的汪洋大海裏,刻苦得很。
自然而然,就沒有時間去尷尬,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綺思了。
學習果然是避免早戀的最佳方法,卿晏深以為然,現在,隻要不提醒他那一夜的事,再加上跟津哥保持安全距離,離那縷清淡卻勾人的白檀香遠一點,津哥在他眼裏,就是一位良師,一位益友,再清白也沒有了。
卿晏對此感到滿意。
同時令他感到滿意的,還有他日益精進的劍術。
這其中有他勤奮的原因,但也免不了那日雙修的功勞——隻是卿晏把那一天的記憶全甩進角落裏了,不願意去想。
他現在提劍跟雪人對戰,雪人都快不是他的對手了。
雪人疾衝過來,當胸便踹,卿晏手中長劍劍光微閃,側身時在他肩背處挑了一下,劍氣刹那湧動,噴薄而出,把雪人甩了出去。
砰!——雪人撞在了樹上,這一砸很紮實,卿晏看著都痛。
“你每次都這樣橫衝直撞的。”卿晏走過去伸手要把雪人拉起來,笑著問,“你隻會這一招嗎?”
雪人氣死了,不要卿晏拉它,自己站穩了,抬腿衝卿晏的方向踹過來一大捧雪,被卿晏閃身躲開。
這已經是今天第五場比試了,均以雪人輸為結局。
卿晏側頭往遠處看了一眼,津哥站在那裏,跟他的眼神輕輕一碰,就抬了抬袖,輕輕合掌。
是讚許的意思。
卿晏握著覆地劍笑了,跟拿著滿分考卷往老師麵前擺的學生差不多,被表揚了,很開心。
但雪人不開心。
它不明白卿晏怎麽能在這麽短時間裏修為長進這麽快的,用它那雪白圓潤的腦袋怎麽也想不明白。
以卿晏現在的修為,跟雪人對戰,簡直是降維打擊,跟初中生做小學生的題目似的。
這根本不公平!
雪人委屈巴巴,靠著一塊大石頭坐下,抱住了胖胖的自己,說什麽也不願意跟卿晏再比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