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東洲, 千鶴門。

暗衛扛著那截斷木,站在千鶴門的仙府前——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一靠近就會被內門弟子發現, 然後迎進去,帶到蘇九安麵前。

但是一直這麽拖著也不是辦法, 暗衛隻是有些發怵, 下意識就想逃避,不想麵對接下來的事。

畢竟這障眼法能不能騙過那位主子的眼睛, 這誰也不知道, 不能預料。

暗衛心裏沒底。

蘇九安隻給了他十天時間,暗衛緊趕慢趕回來,踩著點到的, 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給他拖了。

在進門之前, 他又從頭到尾將那些斷木化成的卿晏屍身檢查了好幾遍,沒發現什麽不妥, 才顫顫巍巍地進了門。

他走的不是正門, 畢竟這任務是秘密進行的, 要讓千鶴門上下都知道現在的少爺對卿晏窮追不舍,趕盡殺絕, 即使卿晏原來風評不佳, 沒人喜歡,對蘇九安的名聲也不大好。

春台殿內, 江明潮正陪著蘇九安檢看那一批剛製成的刀劍, 蘇九安伸手握住侍從垂頭奉上的長劍,“嘶”了一聲。

“嘖, 太重了。”他鬆開手, 長劍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劍光一閃,旁邊的侍從嚇得立刻跪倒在地。

殿內烏泱泱跪了一大片奴仆,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些蘇九安看不上、隨手擲在地上的刀劍。

奴仆們大氣也不敢出,氣氛肅穆。

江明潮俯身拾起那把劍,過來打圓場,擺出笑臉溫聲道:“這劍不是挺好的麽?就算看不上,命他們再製就是了,何必發這麽大脾氣?”

蘇九安看著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下,說:“你倒是人好,知道心疼這些賤奴。”

江明潮皺了下眉。

從前他和卿晏在一起時,卿晏脾氣不好,從小被卿懷風寵大,任性驕縱,江明潮便時常需要哄著。而如今跟蘇九安成了親,還是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卿晏發脾氣都是明著來的,生氣不高興全都掛在臉上,而蘇九安不同,他看著好似很平靜,隻是語氣總是不陰不陽,讓人怪不舒服的,生氣也不會承認,脾氣反複無常,是喜是怒全得靠猜。

江明潮覺得,哄蘇九安要比哄卿晏更費神勞心,更加困難。

但江明潮沒有辦法。

般若閣的少公子與千鶴門的少爺聯姻,在外人看來,誰也不高攀誰,但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般若閣看著氣派,但不過是仗著和天刹盟沾親帶故的那點關係,跟千鶴門這種靠實力起家的仙門一比,那就是空架子。

背靠大樹好乘涼——背後的那棵大樹若是不夠粗壯堅固,人也會跟著沒底氣,因此,不管是從前在卿晏麵前,還是現在在蘇九安麵前,江明潮無形之中都矮了一頭。

他跟蘇九安相處,總是賠著小心。蘇九安衝他笑,那是給他麵子,萬一他不高興了,江明潮也不可能在千鶴門過得舒坦。

“哪裏的話,我豈是心疼他們,我是心疼你,別為這麽點小事,氣壞了身子。”江明潮放柔了聲音,走過去將人抱在懷裏哄道,“你想要什麽樣的神兵利器?我去替你尋來便是。”

聽了這話,蘇九安的臉色好看了一點,他抬起眼,看著江明潮,一字一頓地說:“我想要歸塵劍。”

江明潮一僵。

在卿晏離開之前,他將卿晏的佩劍歸塵劍還給了他,沒跟蘇九安商量過,不過江明潮也沒刻意隱瞞,這事也根本瞞不住。

一聽這話,他就知道蘇九安知道了,而且對此很不滿。

在很短的時間之內,他神色幾變,最後還是調整好了情緒,繼續哄道:“那把劍也不值什麽,我能給你造一把比歸塵劍更好的。”

蘇九安盯著他,固執地說:“不,我就要那把劍。”

江明潮有些頭大,隻好直說了:“歸塵劍我已還給卿晏了。刀劍皆認主,你留著那把劍也沒什麽用了,若真要使它,隻恐它不聽話,反而多有不便。還不如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給他算了。”

這千鶴門少爺的位子能重新拿回來,但刀劍配飾這些貼身之物,可不講血緣身份的道理,雖然歸塵劍尚未生出劍靈,但也是隻認卿晏這個主人的。

“我為何要送他人情?”蘇九安道,“那劍若是不聽話,砸碎了重煉就是。我的東西,就是我的,就算毀了,也不給他。”

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唇角也是上揚的,可話讓人聽著無端產生一種陰冷的感覺。

江明潮一時啞然,沒能接上話。

因為他看江明潮的眼神,就好像口中的“東西”,也包括眼前這個人。蘇九安沒直說,但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都在暗暗敲打著人,試探江明潮是不是對卿晏還有情意。

正在這時,一個侍從從殿外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他步履慌亂,差點被門檻絆倒:“少、少爺,公子,不好了……”

“什麽事?”江明潮清了清嗓子,正好借此轉移了剛才那話題,問道,“怎麽這樣慌慌張張的?起來回話。”

江明潮一向待下親切,脾氣溫和,在修士和仆從之間的名聲很好,沒人不誇的。

侍從怕蘇九安,但不怕江明潮,甚至覺得有這位江小公子在,麵對那陰晴不定的主子更輕鬆了些,因為江小公子總能把少爺哄得很好。

“公子,大事不好了。門主讓公子和少爺到靈閣去一趟。”侍從站起來了,但還是彎腰躬身,壓著腦袋不敢看蘇九安。

“發生什麽事了?”江明潮蹙眉。

侍從說:“剛剛得到的消息……此次前往北原的馬隊在小須彌山遭遇雪崩,全隊覆沒,無、無一生還!”

“什麽?!”江明潮驚道,“這消息確定無誤麽?”

無一生還,所有人都死了……江明潮有些恍惚,想起臨行前和卿晏說話時那人的模樣,鮮活姣好的一個美人,就這麽沒了?他沒有實感,不可置信。

不光是他,殿內地上所有跪倒的仆從俱是一驚。

北原遙遠而寒冷,這趟出行其實也挺凶險,每年去北原的修士們基本上都不能全數完好無缺地回來,總有幾個葬身於雪山或巨獸之口。

這本不足為奇,但驚就驚在這次的傷亡量太大了,整個隊伍的修士全死了,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

“……是。”侍從又行了個禮,“門主已經在靈閣檢看魄燈了,請少爺和公子過去。”

每位修士在拜入仙門時,需分靈魄、製魄燈,懸在靈閣之中的魄燈是修士的**,從另一種意義上說,也是白紙黑字登記在冊的戶口,方便門主管理禦下。

死了多少人,到靈閣中一查驗,便一目了然。

江明潮嘴唇動了動,默了片刻,才低聲道:“知道了。”

他揮了揮手,一地的仆從便如蒙大赦,匆匆退出了大殿。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氣氛肅穆,江明潮垂首默默了一會兒,消化著這個突然的消息。

“怎麽著?”蘇九安踢開那一地的兵器,衝他走過來,似笑非笑地說,“聽到那冒牌貨死了,心疼舊情人了?”

雪崩這事他早就通過派去的暗衛得知了,自然沒流露出多少驚訝來。不過,即使他是剛剛得知,蘇九安也不在乎——千鶴門的修士那麽多,低階的修士就像是最不值一提的小花小草,死幾個也沒什麽大不了。

他更在意的,是卿晏是不是真的死了,江明潮是不是還舊情難忘,他自己的地位能不能坐穩。

江明潮心頭一驚,下意識反駁:“哪裏的話。”

他正色道:“這次去北原的修士眾多,死的豈止一個卿晏。損失了這麽多人,這對千鶴門來說不是什麽好事,我是為這個憂心。”

“是麽?”蘇九安歪著頭觀察他。

“……是,你別多心了。”江明潮道,“爹現在肯定也在為這事兒煩心,我們快去靈閣找他老人家吧。”

大婚之後,江明潮便改了口,管卿懷風叫爹。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問題就在於,蘇九安是剛被認回來的,按理說他才是卿懷風的親兒子,可這麽多年沒養在身邊,即使有心疼愛,但麵上還是疏遠些,看起來這女婿倒跟卿懷風更親些。

蘇九安嘴唇動了動,剛想說話,這時殿外一個侍從小跑著進來了,在蘇九安身側附耳低聲說了句什麽。

當著江明潮的麵說小話,這避諱的態度如此明顯,江明潮皺了下眉,臉色不佳。

蘇九安揚了下眉,那侍從推開半步,他才衝江明潮展顏一笑,一改剛才不陰不陽的態度:“你先去吧,我更衣之後就來。”

江明潮看了那侍從一眼,看出這是蘇九安的心腹之一,明知道更衣是蘇九安找的拙劣借口,但還是答應了一句“好”,沒拆穿這主仆二人,也沒質問,利落地轉頭走了。

江明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殿外,他才衝侍從淡淡吩咐道:“叫他進來。”

暗衛躬身從外麵進來了,恭敬地俯首叩拜。

“少爺,屬下回來複命了。”

“人找到了?”

暗衛心虛,聲音也跟著虛:“……找到了。”

所幸蘇九安沒在意:“在哪?”

話音剛落,殿外兩個侍從便抬著“卿晏的屍體”進來了,暗衛抿了抿唇,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將頭壓得更低。

蘇九安朝那“屍體”的方向走了幾步,從暗衛的角度,隻能看到那雙金線鉤織的緞麵靴子移到了跟前,他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懸在嗓子眼。

地上的那具屍體,麵色泛著青白之色,眉目僵直,死氣沉沉,但仍然看得出,這原是個美人。

蘇九安俯下身,隨手從地上拎起一柄劍,挑起“卿晏”的下巴,端詳了片刻。

是他熟悉的那張麵孔,隻是現在活人成了死物,麵無血色。

最初聽到那消息的時候,他還半信半疑,懷疑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他想下手,還沒來得及動,那冒牌貨自己先碰死了。

現在真的見到屍體了,蘇九安才相信,卿晏是真的死了,他心腹大患就這樣掃除,蘇九安心情大好。

看來,是連老天爺都站在他這一邊。

“哈哈哈……”他忽然笑出聲來。

暗衛不明所以,嚇得身體都開始瑟瑟發抖了,大氣也不敢出。

蘇九安手上的那柄劍沉了幾分,劃過了“卿晏”的脖頸和臉頰,那臉頃刻間就花了,蘇九安猶不罷手,眼神陰鷙,將那張臉劃得沒一塊好皮了,才停下。

蘇九安看不慣這張臉很久了。

這冒牌貨鳩占鵲巢,拿走屬於蘇九安的東西這麽多年,他恨他是情理之中,不光恨這人,還恨他長了這麽一張比自己漂亮的妖孽臉。

如今,這身份能搶回來了,可這臉,這身段氣質,都是搶不來的。

一個冒牌貨,憑什麽在身份被揭穿之後,還能令江明潮對他念念不忘,不就是因為這張臉麽?

蘇九安冷笑著注視那張被自己劃花的臉,心滿意足地扔了劍:“行了,將這玩意兒處理了,我去見爹爹。”

他沒瞧出破綻來!暗衛暗自長舒一口氣,這事算是成功地蒙混過去了。

侍從恭順地問:“如何處理?”

“這還要我教你?”蘇九安語氣驕矜而輕快,“扔出去喂野狗,一根骨頭都別留下。”

“是。”侍從將“屍體”拖了下去。

“這事兒辦得不錯。”蘇九安這才看向地上跪著的暗衛,“怎麽還跪著?起來,回去等著領賞吧。”

“是……”暗衛低著頭道,“多謝少爺。”

蘇九安伸手站在那裏讓人服侍,侍女們一擁而上,給他換了件衣服,又重新束了冠,他才踏出春台殿去往靈閣。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群弟子,他們也正在討論北原馬隊全軍覆滅之事。

“聽說了沒?這次去北原的人全死了。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據說是在小須彌山遇難的,這也難怪,小須彌山界內,修士的靈力被封禁,他們在雪崩麵前,毫無還手之力……”

“太慘了,這可真是個壞消息,那些師兄師姐身死道消,就連屍體都找不回來,連個墳都沒有,這樣下去,明年誰還敢去北原?誰還願意去北原啊?”

……

弟子們看見蘇九安,才停止閑聊,紛紛向他行禮。蘇九安點了下頭,麵色淡淡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有那麽多修士給卿晏陪葬,他黃泉路上也不孤單了。蘇九安跟那些弟子的意見相左,想起方才那張布滿傷痕的醜臉,他愉快地勾起唇角,心想:“這不是個壞消息,而是個天大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