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殺孽?卿晏捧著兔肉,微微蹙眉,有點困惑。

一般來說,殺過一個兩個人,會用到殺孽這麽嚴重的詞嗎?卿晏覺得要麽是津哥誇大其詞,要麽是津哥語文沒學好。

“不會吧?”卿晏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殺過很多人麽?”

這人看著怎麽也不像是手上沾滿血腥的樣子,恰恰相反,倒是一副世外仙人,身不染塵的模樣。

津哥垂著薄薄的眼皮,撥動了下火堆,並未再接這個話題,隻是道:“兔肉要涼了,快吃吧。”

“……哦。”

卿晏低頭咬著兔肉,有點訕訕地,留心觀察對方的神色,感覺像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禁忌話題。

可是這個話題分明是津哥先提起來的啊……他說錯話了麽?問了什麽不該問的麽?

夜逐漸深了,在這荒涼無垠的雪原裏,夜間更加寒涼徹骨,一陣冷風橫掃而過,瞬間將人洞穿,凍進骨頭裏,連卿晏的厚毛衣服也一點兒不頂用了。

“阿嚏!——”

卿晏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抬手揉了揉鼻子,覺得身上的溫度正在被風迅速帶走,凍得瑟瑟發抖,又止不住地咳嗽了幾聲。

“冷嗎?”津哥側過頭,垂下的長發將側顏半掩,搖晃的火光在他冠玉般的麵容上明滅閃爍,添了幾分溫柔,“是了,你有寒疾,格外怕冷畏寒些。”

他看向卿晏手中的兔兔骨頭:“吃飽了麽?”

“飽了。”卿晏乖乖點頭。

“那便早些進屋裏睡吧。”津哥道,“你身體還未完全痊愈,要好生休養才是。”

卿晏非常聽話,在別人的地盤上當然要接受安排,進了屋內,到爐火前烤了烤自己,方覺僵硬的手腳漸漸有知覺、暖和了起來。

吃飽穿暖,卿晏漸覺舒服,輕輕眯起眼,確實生出了幾分困意。

他側眸看向床鋪的方向,突然發覺,這整個屋子裏隻有一張床榻。

若他睡了這張床,那津哥睡哪裏?

雖然從昏迷中醒來時,他便是躺在這張**的,但那時候他毫無知覺,現在他醒了。

他是客,不能反倒占了主人的位置吧?就算主人慷慨,主動讓給了他,他也不能這麽心安理得地接受吧。

這麽想著,卿晏重新走回門邊,挑開那金燦燦的寒金果門簾,推門往外看,見津哥將那堆火熄滅,地上隻剩一堆橘紅色的灰燼,他赤足繞過,腳步的方向像是要離開山間小屋往外走。

“津哥。”卿晏趕忙出聲叫住他。

津哥頓了一頓,微微側過頭:“怎麽了?”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啊?”卿晏問道,“你不睡覺休息麽?”

津哥道:“隻有一張床,你好生休息。”

卿晏聽這話,心想果然沒錯,就是他占了對方的位置,津哥才不得不離開,沒地方睡的。

他越發愧疚,道:“隻有一張床,該你睡才是。你願意收留我,我已是很感激了,我打地鋪就好。”

津哥轉過身,往回走了幾步,也進了屋。他反手合上了門,卿晏跟著他也進來了,剛被爐火熏得紅潤的麵色,被夜風一吹,又沒了血色,鼻尖都被凍得微微發紅,像是哭過一般。

“地上冷,你本就比一般人更為畏寒,身體能受得住?”津哥的眸光落在他微紅的鼻尖上,淡淡道,“若是因此又犯了寒疾,身死道消,那我不是白救你了麽?”

他的聲音質地清冷,說話的時候音調平平,沒什麽情緒,但又很通情達理。至少卿晏承認他說的無不道理。

以原主這副破爛身體,在地上睡一夜,說不定真的會犯病。

“那你睡哪裏?”卿晏問道。

津哥不回答,隻是淡聲道:“不必管我。”

這人辟穀不吃飯也就算了,現在連覺也不打算睡了嗎?卿晏心裏嘀咕,這是要當神仙嗎?

他來到這個世界也有些時日了,並沒有聽說靈力高強的修仙者就可以不用睡覺休息的道理。

至少就他可見的,千鶴門的那些修士全都是要睡覺的,連渡靈燈這樣的器靈都需要睡眠。

卿晏不依不饒地說:“若你不睡,我也不可能一個人在這裏睡下的。”

他才沒有那麽厚臉皮,不可能自己心安理得,高枕無憂。

津哥抬眉,極淺地笑了一下:“你為何如此在意我睡不睡覺這件事?也罷,你在**睡著,我在外間的那張美人靠上休息便是。”

這個方案卿晏勉強可以接受,隻不過他還是覺得,津哥這個主人該去睡床。

分配完畢,隔了一盞屏風,兩人各自歇下。

爐火在外間靜靜燃燒,爐上吊著釅茶,柴火不時劈啪作響,越發襯得室內一片溫暖靜謐。

渡靈燈都舒服得化為了人形,安安靜靜地睡在他旁邊。

徹骨寒夜懸在頭頂上,風雪聲一陣緊似一陣,撲在這山間的小小木屋上,隻覺得馬上這屋子如海中一葉小舟,搖搖欲墜,便會被風雪吞沒。

外麵的山雪過於皎潔明亮,照在窗戶紙上,將昏暗的屋內都打得微微亮起。與橘紅色的爐火一起,將那人的身影投在屏風上,拉得格外修長。

如霧裏觀花,模糊不清。

卿晏整個人都裹在厚厚的被子裏,毛毛衣服搭在一旁的木架上,他隻穿了件單衣,但是一點兒也不感覺冷。

也許是因為昏迷了很久,他現在毫無睡意,睜著烏黑的眼睛側身看著屏風上那抹影子發呆。

疏淡的白檀香在室內悠悠浮**開來,被潮濕的水氣和凜冽的風雪蒸得更加潔淨祥和,使人心神安定。隻是這味道若有若無地掃在卿晏的鼻間,想抓住卻又抓不住,有點惱人。

被那味道包圍著,卿晏皺了皺鼻子,垂下眼,裹緊了被子,無比真實地感受到身體的每一寸細微的變化和反應。

他伸手貼了貼自己的額頭,發現額頭上生出了一層薄汗。

他又開始發熱了。

-

卿晏醒來的時候,外頭的風雪聲已經止息了。窗欞處隻有叮叮咚咚的敲擊聲,清脆悅耳。

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外麵天光黯淡,屏風那頭的美人靠上也空了。

渡靈燈還在枕邊呼呼大睡,卿晏給她蓋了被子,自己披衣下了床,走到窗邊,推窗往外一看。

昨夜的疾風驟雪已歇,天上開始落雨。

遠處的雪林霧凇銀白高潔,山影重重,隱在連綿下墜的雨線之後,遙遠而朦朧。輕輕呼吸一口,肺腑皆清,如灌冰雪。

而近處,小屋門前的一方空地上,淒迷的雨幕之中,一人正在練劍。

那柄銀白色的長劍劍身並無一絲紋飾,看起來平平無奇,而握在那隻蒼白如玉的手中,便有了移山吞海的氣勢。那人身著一襲最為簡素不過的雪白長袍,幾乎要與遠處的銀白山林融為一體,可是又脫穎而出,極為醒目顯眼。

劍氣在他的指尖匯聚成型,如凝出了霜雪,又如冬日人張口時嗬出的一抹白霧,橫掃而過,如浩**山風憑空四起,霎時洶湧而出,瞬間灌滿了那潔白寬大的袖袍。

衣擺隨著風隨著動作獵獵翻滾,落在雪地裏,又被雨沾濕,仍然潔淨如初。

整片山林都被那磅礴的靈力和劍氣震了一震,地動山搖。枝上葉間的雪簌簌而下,如霧似霰,在融進冷雨之前,他飛身而上,足尖輕點,踏雪而過,如一隻修長孤孑的鶴,飛掠而過。

身影如同一抹驚鴻,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快得讓卿晏根本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和麵容,隻餘冰冷無情的印象。在雨中,在風中,在雪中,那人練劍的模樣靈動飄逸,招式卿晏不懂,也看不清,隻覺得如同起舞,極為賞心悅目。

那一串劍花挽得十分漂亮流暢,他卻驀地停住了。冰冷碩大的雨珠不斷下墜,掉在劍上,凝成一線,那一刹那,時間仿佛忽然靜止了,被拉得極為緩慢。

他橫劍在前,突然一躍而起,在水珠落地之前劈碎了它。

這像是某種陣法,哪怕卿晏這個外行也能看得出來。頃刻間,所有水珠都升到了半空中,圍在他身邊,針腳一般,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原本柔軟無害的水珠,現在卻如刀槍劍戟一般淩厲逼人。

他側身避過,一顆水珠便擦著他的袖子飛了出去,撞在了他身後的某棵樹上,“砰”地一聲,如釘子一般,深深鍥入樹幹中。

雨珠蓄勢待發,天地皆靜。等了片刻,盡數從四麵八方衝向中心的人,突然發起了攻擊。他抬劍格擋,雨珠與劍柄劇烈碰撞,不斷發出金石相擊的鏘然之聲。

每一滴水珠都險險地挨著他的皮膚擦過去,招招致命,看得卿晏都暗自為他在心裏捏了一把汗。

猝然間,長劍發出輕微的鳴聲,劍氣震**,旋身震碎了那些水珠。

水珠嘩啦啦落在地上,又變成了普通的冷雨。

好像還是能聞到白檀香的味道,清冽冰冷,在他身邊四散開來。

卿晏扶著窗欞,目光靜靜地追隨著窗外的那抹雪白的身影,在窗內看得怔住了。

一時之間,他腦海裏隻剩下了兩個字——

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