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五百歲在修真界也不過是個剛成年的年齡, 跟卿晏現在差不多大,而薄野津已經成了神,而這功績其他修士千萬年也難以啟及, 根本不是多花上數倍時間就能和他站到同樣高度的。

要成神,太難太難。薄野津有的, 不僅僅是日複一日的勤奮, 還有天賦——他的那條靈脈,薄野非費盡心思弄來的蛟族血脈, 也極為優越, 從小到大,他用的劍、法器、靈寶也都是最好的。

薄野非甚至不惜花了重金,從當世的鑄劍名匠北雲手中買下了名劍, 贈與自己的兒子。

薄野津擁有百分之百的天賦, 百分之百的努力,還有普通修士難以獲得的諸多資源, 才成了神。

卿晏跟在他身後, 亦步亦趨, 看他一步一步邁上那通天之梯,烈風卷起他的道袍, 金色的天光傾數落在他身上, 薄野津雖然早熟早慧,但此時仍是太過年少, 還是流露出幾分意氣風發、明亮少年的模樣來。

平視看人, 仰視看天。從此之後,眾生萬物皆要仰頭看他了, 天風獵獵, 吹在人身上砭骨寒冷, 這位置萬人之上,也是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冷冽。

明明是這麽得意的時刻,卿晏跟隨著他,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卻覺得他很是孤獨。

天大地大,那道萬眾矚目的背影隻被無數人看著,沒有人走上前去,跟他並肩前行,那些目光捂不熱這具身軀,他隻剩下了孤獨。

薄野津拾階而上,天梯的頂端,已有眾神在雲端垂目靜待。

“薄野津,恭喜你。”眾神的聲音悠悠遠遠,冷冷淡淡,響徹天空,“你已功德圓滿。”

“天山九神已有八位,第九虛席已久,今日,你終於來了。”

原本上古之神便該有九位,天下分九洲,每一位神也各管轄一洲。

冷風將長發扯亂,薄野津抬起頭,看見蒼白浮雲之間,八位金色的神靈合圍一圈,肅穆地高立著。

他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麽是我?”

修真界中,有那麽多苦修的修士,他雖已算是勤奮,可比他勤奮、比他悟性更深的修士,難道就沒有了麽?

從小到大,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天刹盟、為了薄野家族,飛升成神,這是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心裏唯一的想法,唯一的使命,可飛升成神,實在太像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神話,真的到了這一天,他仍然感到震驚。

“你們早就知道是我?”

神靈搖首,淡然答道:“你已功德圓滿,天道選中了你。”

薄野津還要再問,神靈隻道:“天機不可泄露。”

他於是又問:“近些年人間動**,妖魔出世,赤水之妖,長河之獸,你們為什麽不管?如果當時我沒有趕到,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死於非命,他們不是你們的信徒嗎?”

“天恒有道,萬物有序,人各有命,”神靈道,“這不是你能左右的。”

薄野津皺眉。

這就是所謂的道麽?

所有人都把修仙、問道、成神當作終極目標,可這道就是讓他靜觀其變、袖手無為麽?

這不是對的。這與他從小學的道理完全相悖。

薄野津冷聲道:“可若不是我殺了赤水之妖、長河之獸,怎會功德圓滿?天道怎會選中我?你們這‘道’說不通。”

神靈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薄野津聽到一聲輕輕的歎息在天邊回**開來,神靈道:“也許你該學一學,如何做一個神。”

他們那語氣,就好像在對一個鬧脾氣的熊孩子說話,是寬容無奈的口吻,卻又帶著知道他翻不出什麽花樣的從容篤定,是居高臨下的傲慢態度。

薄野津的眉頭又蹙緊一分。

神靈已經將這一頁輕輕揭了過去,如同沒有發生過一般,討論起他的職守,最終得出結論:“你很擅長打架,劍使得很漂亮,合該封為戰神。”

薄野津扭頭往下走。

“你去哪兒?”神靈問。

“回天刹盟。”

卿晏倒是嚇了一跳,他方才聽他們說話,聽得認真入神,薄野津突然回頭往下走,差點跟他迎麵撞上。卿晏條件反射地退了幾步,才想起自己現在是一抹神識,根本不會撞到。

神靈並未阻攔他,隻是道:“你已飛升,不留在這裏麽?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慣例。”

薄野津頭也不回:“不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

他雖還沒有想明白他的道是什麽,可絕不是這幫神靈所說的道。

卿晏跟著他,看他毅然決然地回到了天刹盟。

天刹盟的大門當然是對薄野津敞開的,如今他已不是那個被罰跪在後山的弱小孩童,薄野非恨不得將他供起來,高高地擺著,薄野津是天刹盟的驕傲,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薄野非的一塊耀眼勳章,而至於他本人到底如何,倒不是很重要了。

卿晏看著天刹盟在修真界中的地位水漲船高,看著來天刹盟學道的弟子越來越多,看著薄野津的住處和日常的供給用度越來越華貴,可那人的生活卻沒有多大變化。

與成神之前沒什麽不同,仍是從早到晚練劍,修習道術,再無其他。

那些虛榮都落在了薄野非身上,他卻仍是那個他。

從小到大,他隻有潛心修道飛升成神這一件事好做,薄野非未曾給過他任何機會去培養什麽別的興趣愛好,如今,他也隻知練劍修行,不知其他。

卿晏托著腮,坐在樹下看著薄野津練劍的樣子,他記起在北原時第一次看薄野津練劍,那使他驚為天人的身姿,可如今看千年之前的他,那少年的身形一樣是流暢漂亮,可他看著看著,卻覺得莫名難過起來。

真是好孤獨。

卿晏從前就發覺他身上有種散不去的孤獨氣質,可如今才知道是為什麽。

明明是人人捧求的神明,可是他從出生,父親就拿他當個工具,母親是個冷漠不發一言的美麗雕塑,名義上的母親隻托了個名頭,跟他也沒有什麽情分,從始至終,跟隨他的,隻有那一柄劍。

靈氣凋敝,天下隻會越來越動**,妖魔越來越壓不住。薄野津隻在天刹盟待了一年,便又下山離開了。

他仍是沒有回到天上,他不可能袖手旁觀,不可能當那樣一位在雲端冷眼旁觀人間疾苦的神明。

卿晏跟著他,薄野津徑直前往了妖魔鬧得最凶的北地。

北地本就鎮著許多上古時的妖魔,那些妖魔殺不滅,隻能鎮壓,如今靈氣凋敝,他們自然緩緩蘇醒,傾巢而出。

他所過之處,已經是情況好的了,因為他會將妖魔斬殺,雖不能長久,隻是一時之法,但到底能解燃眉之急——可是盡管這樣,他看到的仍然是流血漂杵,黎民哭號。

這人間,不像人間,而像是活生生的地獄。

天上仍然靜悄悄,沒有動靜,不見神降。

不過好在人間還有一位神,因為有薄野津,北地的情況好了許多。卿晏旁觀著他斬妖除魔,這世間的靈氣稀薄,不夠用,就算他鎮了妖魔,可能過上十天半個月,那些邪祟又出來了,這工作量不僅是大,而且需要反反複複的返工。

強大如神,也不免會疲倦,可薄野津麵對那一雙雙血紅的、絕望卻又充滿期冀的眼睛,無法把劍收回鞘中。

因為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他們最後的一點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他若辜負了,他們是真的會崩潰。

劍鋒隻好永遠向前,一路向北,數月之後,他們來到了一座鎮子。

鎮口已經破爛不堪,卿晏從那坑窪傾斜的木匾上,依稀分辨出,上麵寫著三個字——伏彌鎮。

卿晏心中一沉,似乎在那兒聽過這個名字。

薄野津已經走了進去,他趕緊跟上去,想起來了,這不是道史課上老師提過的那一戰發生的地方麽?

道史上說,薄野津最出名的就是伏彌鎮一戰,他讓全鎮的百姓都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

他們一進入鎮子,卿晏就皺起了眉,這鎮中到處飄浮著灰黑色的邪祟和魔氣,整個鎮子都像被毒氣醃入味了似的,散發著不詳的味道。

這情況比之前他們見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嚴重。

卿晏餘光一閃,看見什麽東西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彈了過來,速度飛快,薄野津抬劍將它震了出去,定睛一看,原來是個低等魔物。

那魔物連四肢都沒長出來,更像是一個鼓鼓囊囊的肉球,但它卻長了嘴,見薄野津是個不好惹的,它就慫了,欺軟怕硬,直接踹開了旁邊一戶人家的門,從裏麵拽出個娃娃上嘴就啃。

薄野津眸色一冷,抬袖一道靈光掃了過去,護住了那小娃娃,魔物被撞到了旁邊的土牆上,牆直接倒了。

薄野津飛身過去,接住那小娃娃,還沒鬆一口氣,就頓住了。

卿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那小娃娃麵色青白,眉目間縈繞灰黑魔氣,顯然是之前就被魔氣侵體,早就死了。

他看著薄野津垂著眼抱著那小娃娃,不言不語地在那裏僵了一會兒,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突然起身大步往前走。

他直接沿著那土路往前走,兩旁都是低矮民房,他走到哪裏,袖口飛出的靈力就掀飛了別人的外牆和房頂,直接能看到裏麵的人。

死的人太多了,還活著的人寥寥可數。

薄野津把他們聚攏到了鎮中的那個神殿裏,抬手結印,金色的靈光如水漫過這座神殿,形成了一層保護網,暫時可以擋住邪祟魔物,然後他直接去了天上。

“北地的妖魔鬧得那麽凶,你們還不打算管嗎?”

薄野津是來求助的,他能看出,伏彌鎮的魔氣實在不是他一個人能解決得了的。

神靈看著他,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仍是無悲無喜無波無瀾,仍是那一句:“天恒有道。”

薄野津終於嗤笑出聲:“這就是天道?袖手旁觀,這就是天道?”

神靈道:“這是自然之法。你難道沒有想過,自然為何會生養出妖魔邪物,放任它們為禍人間?”

薄野津一愣。

神靈輕輕歎息:“天地不仁。”

薄野津靜了片刻,突然走上前去。他的那一席神座也在雲端之上,縱使他不在,也置了這一席,那神座金光閃閃,如同一座黃金的牢籠。

他直接上腳把這金疙瘩踹了下去,神座從雲端跌落人間。

“去他的天道。”薄野津縱身躍下,轉身回了人間。

伏彌鎮中,魔氣已淹沒整座鎮子,把天都染成晦暗之色,這鎮子已經完全被魔物占領,它們在裏麵蹦跳狂歡,興奮地圍繞在布滿金光的神殿周圍。

這神殿裏還有活人,對他們而言,像是近在眼前的豐盛佳肴,魔物們饑腸轆轆,手舞足蹈,試圖鑽進去,把這些鮮活的血肉吞吃殆盡。

薄野津落在地麵上,寒劍橫掃,立刻將一群扒在神殿保護罩上的魔物擊落,與此同時,一片雪花掉在他肩頭。

天上不知何時下起雪來。

魔物是殺不死的,隻能鎮壓,可這麽多的魔物,一時之間也難以全部鎮壓,薄野津沒能找到幫手,隻有孤身一人。魔物們三五成群地朝他撲上來,翻天劍爆發出盛大光芒,劈開它們的皮肉,可是很快,它們的傷口又會恢複如初。

他要對付這些魔物,就根本騰不出另一隻手來結印封鎮它們。

再厲害的修士這麽耗下去,被這麽成百上千倍的敵人圍攻,也會力不從心的,卿晏看著他終於一招不慎,被一個魔物一口咬在了手背上。

傷口汩汩往外流血,那血不是紅色的,而是絲絲縷縷冒著濃黑可怖的魔氣。

一道靈力打出去,直接將手上的魔物扔出百十裏遠,卻又被一個魔物咬住了小腿,隨即膝蓋一軟,薄野津單膝跪在了地上。

他撐著翻天劍,低頭劇烈喘息了幾口,卻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休息之機。

正在他試圖站起來的時候,突然看見前方出現了一道身影。

紛紛揚揚的細雪之中,一道修長的身影朝自己走來,由遠及近,如同撥開雲霧,逐漸清晰,那是……人的身影。

不是什麽魔物。薄野津鬆了一口氣,抬眼看去。

少年身著一身雪白道袍,看不出是哪個門派的式樣,但卻襯得腰細腿長,儀態瀟灑,麵目也俊秀,雪落在他眉間,那膚色猶勝雪色,而唇如朱砂點櫻。他手中握著劍,動作極為流暢地周圍的魔物,在重重包圍之中,破開了一條路,走到他近前來。

“你是誰?”薄野津問,頓了一頓,語氣有些嚴肅,“你是哪家的修士?這裏很危險,到處都是魔物,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那你又在這裏幹什麽?”卿晏看了他一眼,手上動作不停,道,“我是來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