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千年之後, 薄野津是世上唯一的一位神祇,備受尊榮,萬人敬仰, 可是他並非生來就是神。

卿晏隱去身形,作為一個旁觀者, 靜靜地看著他。

孩童白日鬧了脾氣, 疏於練劍,晚上, 便被他父親扔到冰冷的山頂上去罰跪。

後山是天刹盟的禁忌之地, 山間隻建了一間屋子,是專門給薄野津住的,而他的母親——那尾雌蛟, 則養在一方玉池裏。

卿晏看到了那雌蛟的模樣。一半人身一半是蛟尾, 尾巴沉在池水之中,悠悠晃**, 銀色的鱗片反射出晶瑩光澤, 與他在東海邊看到的那隻蛟妖不同, 這尾雌蛟不愧是半神之身,身上沒有妖氣, 隻有嫋嫋出塵的仙氣。

雌蛟的名字叫做遊雪, 大部分時間,她都安靜地待在水裏, 不言不語, 如同一個美麗的雕塑。

這玉池是薄野非專門為她挖的,水邊盛開著大片大片白色的水澤無憂花, 花朵如燈盞一般飄浮在山間。

卿晏想起當日蘇符說要帶他去後山看水澤無憂花, 又想起薄野雲致說天刹盟許久不種水澤無憂花了。

水澤無憂花傍水而生, 後來天刹盟的後山沒了這流泉清池,當然也就沒了水澤無憂花。

卿晏看著薄野非孤身入山,拎著雪團子一樣的孩童,麵無表情地把他扔在山頂上吹風,而他的母親沉默地看著這一切,未發一言。

“不跪滿十二個時辰,不準下來。”薄野非是個高大而冷肅的男人,說話做派都帶著冷厲味道,一族之長的威嚴甚重,令出必行,不容抗拒。

孩童跪在山頂上,一輪圓月就在頭頂,又大又亮,月光冰冷,夜風在道袍的袖口穿梭,凜冽得像是能把小小的人掀飛出去。

薄野非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負手立在薄野津麵前,冷冷道:“你如此懶惰,怎麽能成大器?你知道有多少窮苦人家的孩子,窮其一生,也無法擁有你這樣好的靈脈,一輩子也無法踏入仙門,你就這樣白白浪費這條靈脈?”

“你若再不好好修煉,趁早與我說了,我直接挖了這條靈脈便是,別白白浪費時間。”

卿晏在一旁聽著,直接震驚了——這是親爹麽?

饒是他之前就從那帶路的男人口中知道,這家夥不是個東西,可也沒想到他這麽不是個東西。

虎毒尚且不食子,這人是畜生嗎?不,比畜生還不如嗎?

薄野津的臉色本是雪白的,又被凍得雙頰和鼻尖都紅了,他低聲道:“我……知錯了。”

薄野非又注視他片刻,俯下身蹲在孩童麵前,緩了聲氣,道:“我的好孩兒,你該知道,爹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吧?”

“你那幾個哥哥皆不爭氣,爹隻好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他輕柔的語氣落在卿晏耳中,竟覺得有幾分毛骨悚然,那笑著的臉也如同一張畫皮,“你是爹全部的希望,你是天刹盟全部的希望。”

“天刹盟要想提高聲望,在這眾多的仙門中取得一席立足之地,我們家族必須要出一個神才行。爹知道,你就是那個能飛升成神的人,千萬不要浪費你的靈脈和天賦,也不要辜負爹的一番苦心啊。”薄野非盯著那孩童細嫩的脖頸,忍不住伸手撫上握住了,微微用力,便掐住一片指痕,“你好好聽話,不能偷懶,一定要飛升成神,聽懂了麽?”

“爹給你取名為‘津’,你可知何意?‘津’乃渡口,你以後是要成為渡化蒼生、澤被天下的神的!”

“我兒,如果你不能成神,那爹費盡心思生下你的意義又何在呢?”

這男人的目光帶著幾分偏執陰鷙之意,卿晏聽著他的話,覺得幾乎是**裸的威脅了。

意思是,如果不能成神,這孩子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嗎?

不能成神,他就要親手挖掉他的靈脈,甚至……殺了他嗎?

這記憶裏的夜風再冷冽,也是吹不到卿晏這抹神識上的,但卿晏覺得冷極了。

薄野津跪在地上垂著眼:“孩兒……知道了。”

薄野非將一柄長劍哐當扔在他麵前,離開前道:“好好反省,悟一悟爹的良苦用心吧,這都是為了你、也是為了天刹盟好。”

卿晏長久地注視著那個跪著的幼小孩童的身影。

長夜沉寂,他覺得一顆心跟頭頂的月亮一同在下墜,心下一片淒冷,心道,原來他的童年是這樣的。

從小就背負了家族的使命,那太沉重了,壓得一個十歲孩童幾乎喘不過氣來。別人尚且在享受無憂無慮、父母庇護的生活,他已經被逼著提前長大,扛起一切。

卿晏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忍不住走到他麵前,蹲下身,與他正對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雪團子一樣的漂亮小孩臉上已經沒了白日衝傀儡鬧脾氣的任性,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眸中清冷一片,如同一捧不燃的死灰。

可是再怎麽老成,到底也隻是個孩子啊。

夜風吹過,他忍不住狠狠顫抖了一下。

卿晏突然想抱抱他。

他心想,原來道史上那些威風事跡的背後,是這樣的。

穿過迷霧一般的千年時光,他心疼十歲時的他。

可是心疼也無用,這是過去發生的事情,卿晏作為一抹外來的神識,什麽也改變布料,因為他這並不是回到了過去,而更像是在看過去的錄像帶而已,隻是這體驗是沉浸式的。

他仍是沒有現形,忍著心中的憐惜,什麽也沒有做,看著薄野津自己慢慢成長起來。

作為一個半人半蛟的混血,作為一個被生下來就是為了成為神的孩童,薄野津幾乎沒有童年,又或者說,他的童年在這十歲罰跪的晚上結束了。

卿晏一直看著他,自從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鬧過脾氣。

就算練劍再累再辛苦,磨得滿手都是水泡,他也沒喊過哭,叫過疼,因為沒有人給他這個資格。人之所以會委屈,是因為知道有人心疼自己,可是對於年幼的薄野津而言,沒有一個懷抱張開等著他去示弱,去傾訴委屈。

他看著他以飛快的速度成長。

百歲之時,他的修為已過元嬰期,是整個修真界最為年輕的天才,簡直被譽為神童,當世有大能預言,這孩子必能登頂飛升。自此,天刹盟也有了些名聲,來拜師的弟子多了不少。

卿晏看出,薄野非那天晚上不是隨便說說的,薄野津要是不是這麽爭氣,他是真的會殺了他的。

從小到大,他沒讓任何一個人知道這母子倆的存在,一直藏於後山,如果這條路走不通,也確實沒必要留。

是薄野津百歲升入元嬰期,他才將人從後山帶了出來,讓他拜見主母,道:“喊娘——從此以後,這才是你母親。”

從這時,其實薄野非才正式承認了這個兒子的身份。

卿晏剛到這個世界時,這裏是太平盛世,各方安定,而不過百年過去,九洲便動**了許多,天上的尊神凋零稀少,人間的靈氣也凋敝,妖魔蠢蠢欲動,傾巢而出。

薄野津三百歲之時,薄野非同意放他出山,去斬殺赤水的大妖。因為要想成神,光修為上去了,還不夠,聲望也是很重要的,不然盡管以後成了神,哪兒來的信徒和香火?

薄野津下山遊曆,一路降妖除魔,殺赤水之妖,伏長河之獸,所到之處,諸邪逼退,劍鋒所向,妖魔垂首。他每到一處地方,當地的魑魅魍魎就會被如數清除,他當真如同他那嚴苛刻薄的父親希望的一樣,成為了一個渡口,以手中三尺劍渡芸芸世間眾生。

九洲傳唱他的美名,都說這位修士,還未飛升,不是神,便已勝似一位神君了,比正經的那些神祇本事還大,更受人愛戴。

但其實,並不是他本事更大,隻是他是真正下來動手除妖、造福萬民的那個人。當時的薄野津遠目望著頭頂的浩**青冥,其實心中也有這樣的困惑,成神便是要渡化萬民、救蒼生於水火之中麽?

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是這樣的。

可是,他這一路行來,妖魔鬧得再凶的地方,都不見有神的影子,不見有神仙來下降相救。

神在哪裏?神在做什麽呢?神為什麽不來救這些百姓,而要讓他這一個小小的修士動手?

不得而知。薄野津握著手裏的劍,聽到一路的吹捧讚揚,心裏卻充滿了不解。

他百歲之前,一直困於後山方寸之地,而三百歲之前,一直困於天刹盟,隻知埋頭習劍,沒有踏出去一步,他所知道的那些道理,全是紙上得來的。

道——眾人追尋的天道,究竟是什麽?他一路走來,仍是沒有想明白,反而困惑更深了。

他見過凡人生老病死,見過凶獸嗜血殘殺,從前隻知道提升修為,提升劍術,以登上那條通天之道,可天道到底是什麽呢?

卿晏一直跟著他,安靜地看著他。他在他的靈台之中,五感與他有微妙的共通,能感受到他的喜怒哀樂,一顆心因他而沉沉浮浮。

薄野津仍是沒有想明白道為何物,可那條通天之路已經對他敞開了大門,五百歲之時,一道黑紫色的天雷劈入天刹盟,這是一道劫數,是所有神祇成為神之前必經的一道劫數。在滾滾雷聲和陣陣落雨之中,在世人的驚訝和薄野非狂喜的眼神中,薄野津飛升成神了。

一夜之間,九洲新建起千座廟宇神殿,供奉這位新貴神君。

這是洪荒開辟以來最為年輕的一位神君,也是末法時代的最後一位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