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卿晏清楚地知道這裏是薄野津的記憶, 他不是穿越到了過去,他隻是一抹神識,隻是個旁觀者而已。
所以他一直沒有現身, 哪怕再心疼,再想走上前去抱抱那個千年之前的孩子。
因為他什麽也改變不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 木已成舟。
可是, 當他看到薄野津跪在伏彌鎮的風雪之中,身邊被層層疊疊的魔物包圍的時候, 他還是忍不住了, 沉不住氣了。
他想幫他,這種時候,他應該在他身邊的。那個時候做不到, 難道現在也讓他一直在旁邊眼睜睜看著?
他做不到。
哪怕是一種補償性的安慰也好, 無濟於事徒勞無功也好,這次他要跟他站在一起。
卿晏站在他旁邊, 抬劍橫在身前, 飛快地道:“我來幫你抵擋那些魔物, 你隻管專心封印它們。”
“你——”薄野津撐著劍站了起來,臉上有一點驚異之色, 可這時候不是說話的時候, 他飛快道,“好。”
卿晏畢竟是千年之後進修過的, 雖然以他的修為, 封印鎮殺這些魔物都是不可能的事,但好在拖住它們、護好自己不是問題。
薄野津飛快結印, 一道金色的網重重落了下來, 將魔物兜在其中, 它們頓時被壓住了,隻是還有些厲害的,在瘋狂扭動試圖掙脫。
這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完,鎮也鎮不完。卿晏直接拉著薄野津先撤,也進了那座神殿裏。救下來的那些老幼婦孺擠在偏殿瑟瑟發抖,那頭的那層保護罩之前被魔物們啃得生出些裂痕來了,卿晏又加固了下,才提劍走向薄野津。
“這位道友……”
薄野津的話還沒說完,就戛然而止,因為卿晏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毫無預兆地低下頭將嘴唇貼在了他手背上。
“你……”薄野津愣住了。
他沒被這麽對待過,從小到大,連父母都沒對他做出過這樣的親密之舉,至於成神之後,眾生更是把他捧到了天上,沒有人有這個膽子去觸碰神明。因此,他結結實實地愣住了,甚至忘記這是一種冒犯。
他感到那柔軟的唇在他的手背上吮了一下,雙目不由得睜大了些,滿是奇異之色,酥麻蓋過了刺痛,他僵在那裏,不知該作何反應。
“冒犯了。”卿晏這才抬起頭,“你的傷口染上了魔氣,需要趕快處理。”
薄野津不自覺地看向他的嘴唇,少年的嘴唇嫣紅,形狀姣好,似乎還蒙著一層清淺的水光,朱唇皓齒,那森黑的霧氣從他唇角絲絲縷縷地傾斜出來,像是嫋嫋的煙霧。
卿晏微微張開唇,吐煙圈似的,將從他傷口上吮來的魔氣盡數吐了出來。
薄野津回過神:“你怎麽能……”他看著眼前的少年動作利索地撕下自己道袍的一塊衣角,熟練地纏在他的手背上,給他包紮好了,頓時沒了聲音。
片刻,他又問:“你難道不會受這些魔氣影響麽?”
他身為神,都不能保證完全不受它們影響。
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薄野津心緒有些複雜,一時之間竟說不清此時自己是什麽心情,在想些什麽。
卿晏沒法解釋他是一抹神識,這記憶世界裏的一切都不會對他產生影響,他“唔”了一聲,避重就輕地揭過了這個問題。
誠然,他也不會對這個世界產生任何影響。他已知道了千年之後的結局,伏彌鎮的這些人都沒有死,好好地活著,成為了薄野津彪炳史冊的功績。
他給他包這個傷口也完全沒什麽大用,千年之前,他的確是孤身一人,受了這些傷,沒人幫他處理,最終也活了下來,處理好了一切。
可是他現在看到了,就很難不去幫他包紮。就像薄野津沒法看著人間水深火熱袖手旁觀,他也沒法看著他受傷,袖手旁觀。
卿晏改變不了過去,隻是想盡可能地待他好些。
“多謝。”薄野津看著自己的手,頓了頓才重新開口,“還不知道你的名姓。”
“卿晏。”他自我介紹的時候有種很奇妙的感覺,明明他已經跟他認識很久了,此刻卻像陌生人一樣生疏,他把這點不自在飛快地帶了過去,道,“沒有仙門,是個散修。”
薄野津皺了眉:“你知道現在這裏有多危險麽?怎麽敢一個人往這裏跑?”
他想,若不是沒有仙門管教,這少年也不可能這麽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北地來。如今這裏是什麽地方?妖魔成群,遍地枯骨。但凡是個活人,如今都會想方設法跑出去,他卻偏偏要撞進來。
卿晏:“你不也是一個人往這裏跑麽?”
“我不一樣。”薄野津道,“我是——”
“你是神,我知道。”卿晏打斷了他,“可是神不也會受傷麽?”
他握住薄野津的手,放輕了力度摸了摸那塊傷口的位置:“你不疼嗎?”
薄野津一愣:“你知道?”
他還尚未表明身份。
這回卿晏是有令人信服的理由的——他伸手朝那神殿中央一指,道:“這尊神像,不是你麽?”
忙亂之間,誰還有空去看這個。薄野津順著他的話音看去,倒真的是他的神像。
這裏居然有一座供奉他的神殿。
“你既然知道我是神,那便更不必插手此事了。我會將這些妖魔鏟除的,用不著你一個孩子幫忙。”
孩子?饒是卿晏現在滿心心疼他,聽了這話也忍不住了,他嘀咕道:“你現在也就比我大一兩百歲而已,給自己漲什麽輩分啊……”
薄野津沒聽清:“什麽?”
“沒什麽。”卿晏抓著他的手,“你神通廣大,不也受傷了麽?你看上去可不像能一個人應付的樣子。多個人幫忙,難道不好麽?”
薄野津隻顧勸阻他,倒沒注意自己的手還被抓著,也沒甩開他,他搖了搖頭,道:“今夜在這神殿裏待上一晚,明日白晝之時,魔氣在日光之下會弱一些,我將你和這些村民送出去,離開了就別再回來了。”
“……”卿晏不想跟他講道理了,他一口氣悶在胸前,有點鬱結,賭氣地走到神殿一側,靠著牆閉上了眼。
待一晚就待一晚,反正明早他也不會走的。
他隻是假寐,在這靈台記憶之中,他隻是一抹神識,根本不需要睡眠。
良久,他忽然聽到身側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停在自己身邊,卿晏忍著沒動,身上忽然一重,一件袍子落了下來,搭在了他身上。
帶著熟悉好聞的白檀冷香。
卿晏一頓。
他又忍了一會兒,終於忍無可忍地將眼睛偷偷睜開了一條縫隙,看見薄野津的背影。他隻穿著一身雪白中衣,身形頎長,給卿晏蓋了外袍之後,他自己沒去休息,而是走到了殿門口,再次結印加固那層保護罩。
卿晏懷裏抱著薄野津的外袍,安安靜靜地在角落裏看了他一會兒,倏地低下頭,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衣上沾的白檀香,不經意之間,血色從脖頸漫上了臉頰。
次日,薄野津將那群幸存的百姓安全送出了伏彌鎮,卿晏仍是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回到了北地。
“你……”
卿晏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我就是不走。”
薄野津攔不住他,隻能默默地將他帶在身邊,自己護著這少年,不叫他受傷。
但其實,他的顧慮是多餘的,卿晏的表現一點兒也沒給他拖後腿——畢竟是在他和北雲大師那裏進修過的,千年之後仙門大比的魁首,就算沒法像薄野津那樣除誅妖魔,把自己護好還是綽綽有餘的,還能有餘力來給他搭把手。
薄野津縱使擔心,可幾天下來,也承認,有個人在旁邊幫著,情況好了很多。
因為魔物實在是太多了。
除了伏彌鎮,北地還有千百個這樣被魔物占領的村子,他們先是將伏彌鎮的妖魔全部鎮壓了,又繼續北行。
卿晏為他護法,好讓薄野津能專心結印鎮壓妖魔,效果當然事半功倍。
“你的劍……”打鬥之中,薄野津瞧著無端眼熟,“我能看看麽?”
卿晏:“……”
他差點忘了,他手中的劍還是那柄劍,跟他的是一對,這要是被看出來了,怎麽解釋?這會兒,覆地劍應該還躺在薄野津在天刹盟的房間裏呢。
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不能。”
不能也就罷了。
隻是薄野津看著那少年如此年輕,但麵對魔物時如此從容不懼,修為和劍法也極為漂亮,實在不可多得。如果放在世人麵前,他們多半會說,這也是個極有可能成神的好苗子。
薄野津想,可是他成了神,覺得做神也沒有什麽意思,活得無欲無求無悲無喜,一點兒也不好。
他們每到一處地方,就在當地的廟宇神殿中休息過夜,因為神殿本就有神明的威壓鎮著,魔物會有幾分忌憚。
三日後,他們行至極北的一座邊城。黃昏時分入的城,一路到城中的神殿裏,都未曾見過一個活人。
城中坑坑窪窪,一副被摧殘過的樣子,到處飄浮著黑紫色的魔息。
“好冷啊。”天上又開始落雪了,雪花簌簌掉進卿晏的領口,他伸出手緊了緊,忍不住咕噥著感歎了一句。
他分明是一抹神識,連魔氣都不會侵體,為什麽對這靈台裏的天氣感覺還如此強烈啊?
卿晏冷得四肢都有些無力。
到了神殿內,冷風被阻隔在外,卿晏又開始覺得有些熱了。
……肺腑如焚。
汗水從他的臉側滑落,卿晏抹了一把,動作忽然頓住,這不是受了風寒的症狀。
這感覺他太清楚不過了。
——情熱期。
卿晏咬著牙,低低罵了一句。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他現在有工夫處理這個麽?可是生理反應是不看他有沒有空,不講道理的。
甜膩的巧克力味彌漫開來,卿晏覺得自己像是變成了一道溪流,一個泉眼。
控製不了的反應。
薄野津立在神殿門口,注視著這一城狼藉,過了片刻,他轉身往裏走。
他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想叫上卿晏一起出去再確認下這城中是不是真的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可他剛踏入內殿,就生出一股不同尋常之感。
薄野津看見那人單手撐在地上,另一隻手捂著胸口,眉眼皺得死緊,分明是痛苦之色,他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握住對方的手臂,就想將人扶起來。
可那人卻像是變成了棉花做的布偶,軟綿綿的,抽不出一絲力氣,被握住了手臂,就順著他的力氣往他懷裏倒。
“你……怎麽了?”薄野津愣住了,“是魔氣麽?你被魔氣侵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