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卿晏和村民們一起離開了破廟。
“仙長, 回去好好照顧那位受傷的道長啊,有什麽需要的你盡管開口,我們能做到的, 一定盡量幫!”村民挎著空籃子跟卿晏揮手告別。
他們並不知道,屋子裏躺著的那一位道長就是剛才拜祭過的遠古神祇, 隻是出於一腔熱情和善意問候。
卿晏笑著答應, 道了謝。
回到屋子裏,仍是一片安靜。北雲大師留下的那本劍譜還擱在桌上, 一旁, 渡靈燈幽幽散出明亮的光芒,靈魄在其中無聲燃燒,整個屋子盈滿了清淺剔透的藍色靈光, 流轉照徹, 如同冰海仙境。
而榻上的人依然安然地閉著眼,和衣躺著, 卿晏不過離開了這麽一會兒, 薄野津渾身上下已結滿霜雪, 那些小小的冰粒凝在他眉睫上,鋪滿了他的長發, 乍一看, 竟像是兩鬢皆白,長發如雪。
真是一個冰雪堆成的美人, 眉目如畫, 賞心悅目。
卿晏走過去,微矮了身趴在床沿上, 靜靜地凝望著薄野津近在咫尺的眉眼, 伸出手去, 指尖拂過他的額頭,一路往下掠至鼻梁和薄唇邊,如同細細描摹著他的眉眼,指尖過處,那些冰冷似霰的冷白霜霧隨之輕散。
卿晏的手指停在薄野津的臉側,頓了頓。
他有些出神,卻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一時之間,思緒有些紛雜。
自從薄野津陷入沉睡以來,他看上去一直很平靜,甚至比薄野楠情緒還要穩定,還能在薄野楠不安急躁的時候反過來安慰他,像是對情況會好轉、薄野津一定能醒過來這件事深信不疑,一點兒也不擔憂。
可是,隻有卿晏自己知道,他心裏沒這麽淡定。
他偶爾也會想,如果渡靈燈沒能將那些妖氣淨化呢?
如果他拚不好他的靈魄呢?
卿晏心中也是有些沒底的。
隻是那些不安盡數被他壓了下去,卿晏心想,如果連他也慌了神,那津哥該怎麽辦呢?靠薄野楠嗎?盟主大人沒經曆過這種事,跟卿晏一樣是新手,甚至在某些方麵,還不如卿晏沉穩。
薄野津現在隻有他了,而他說過,他也會保護他的。
所以,他不能慌,不能亂。可是,就在剛剛意外見到薄野津的神像時,他心裏忽然一動,心底有個地方,輕輕地、不動聲色地塌了下去。
神祇雖已沉睡,可卻仍然用另一種方式注視著人間,守護著芸芸眾生。
他握住薄野津的手,歪過頭,將自己的側臉貼在了他冰冷的掌心。
“津哥,你什麽時候醒過來啊?”他的聲音輕得如同歎息,微紅了眼圈。
明知道他不會回答,可他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比起跟他說話,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的抱怨。
薄野津和渡靈燈都不在,他隻能自言自語。
屋子裏安安靜靜,卿晏又在床邊看了薄野津一會兒,忽然起身也躺到了**,他張開手,像抱住一個等身長——甚至比自己還長一些的大抱枕一樣,抱住了薄野津,鑽進他微涼的懷抱。
這麽一抱,卿晏忽然想起他與薄野津北原初見之時,也是這樣。
遮天蔽日的風雪之中,他接住了他,那懷抱冰冷,卻散發著好聞的味道。
卿晏心中說不上來地有些悵然,抿了抿唇,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他紅著眼睛握住薄野津沒有溫度的手,將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腰上,折騰半天,仿照著,擺成了那時的姿勢。
他陪著他躺了許久,隻要薄野津身上何處落了霜雪,他就立刻會伸手掃開。卿晏摩挲著薄野津的手腕,明知道無用,還是用自己的體溫幫他暖著。
良久,他又摸出自己袖中那一縷係在一起的斷發,看了看。
那天在薄野津袖中的乾坤袋裏摸藥瓶時,摸出了這個,卿晏就沒還,直接揣進了自己袖子裏,很不客氣、不由分說地占為己有了。
他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在北原時的點點滴滴,素白的手指握著漆黑的發絲,越發黑白分明。
“所以,你那時候就對我有意了麽?”他低聲道。
卿晏彎了彎唇,隻是這笑容裏帶著一點難過,他倏地傾身湊近他,貼住了那雙冰冰涼涼的薄唇。
這個吻很幹淨,不帶一點□□的味道,卿晏隻是安安靜靜地貼著他的唇,沒有別的多餘的動作,像是個尋求安全感的小動物,隻是想親近而已,沒有任何其他想法。
“……快點兒醒過來吧。”卿晏的聲音帶著一點鼻音,顯得悶悶的,他垂下腦袋,把頭埋進薄野津的脖頸處,深深呼吸了一口他身上的白檀冷香,“我贏了仙門大比,你答應了我的求婚,還沒履約呢。”
“你要是長睡不醒,我才不會為你守節呢。”卿晏有點威脅地說,“所以你最好快點醒過來,別讓我等太久,我這個人就是很沒有耐心的。”
薄野津毫無動靜,真的如同一個漂亮的抱枕。最終,卿晏隻能緊緊地貼進他的懷裏,輕聲道:“以後再也不會這種事了。”
以後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什麽蛟妖隨便欺負你。
就像你當初救我那樣。
卿晏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迷迷糊糊睡過去的,再醒過來,已是驕陽高懸,從窗戶裏吹進來的風將桌上的劍譜翻得紙頁掀動,嘩啦啦直響,卿晏一坐起身,就忍不住偏頭打了個噴嚏。
“……啊嚏。”
醒過來才覺得好冷——抱著個大冰塊睡了一晚上,怎麽能不冷呢?
卿晏隨手掏出一件道袍,加在外麵,多穿了一層,才覺得好了一點兒。他走到桌邊,按住那本胡亂翻飛的劍譜。
翻開的那一頁剛好是卿晏之前看到的那一頁,夾著一張紙箋的那一頁。之前他要看,被薄野楠打斷了,此刻卿晏在桌邊坐下,續上了之前的動作,將那張紙箋拎出來,展開,垂眸一看。
卿晏讀了幾行,眼神立刻變了。
“你看什麽呢?”一道清脆嫩生的女聲在他耳邊問道。
“我在看……”卿晏話沒說完,猛地扭過頭,震驚地看向站在他肩上的小小的女孩,“你怎麽出來了?”
渡靈燈衝他歪了下頭,“啊”了一聲,很有點處變不驚的風采。
“你……”卿晏立刻將那張紙箋夾回去劍譜裏去了,一時間顧不得別的了,“這才二十幾天,你怎麽出來了?是不是出了什麽岔子?津哥的靈魄呢?”
他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聲音也小幅度地發著抖。
渡靈燈用一種非常鄙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看你急的。”
她伸出手,白嫩嫩的掌心托著一片幽藍色的靈魄:“在這兒呢,沒問題,妖氣已經全部淨化好了。”
卿晏先是一驚,又是一喜,短時間情緒起伏太大,心髒差點竄出喉嚨口,聽了這話,抬手摁了下太陽穴,緩了緩才道:“真的?”
“騙你幹嘛。”渡靈燈往前一蹦,跳下他的肩頭。
卿晏問:“不是說要七七四十九天麽?怎麽還不到三十天就好了?”
“哦。”渡靈燈坐在茶壺上,解釋道,“四十九天是放寬的時間,再深重的妖氣,七七四十九天也該除得差不多了,不是每片靈魄都必須要四十九天。唔,這也得看靈器的本事,本事強的,就淨化得快一點兒,沒本事的,就除上幾年,也可能除不幹淨。”
她這個話,已經是在直白地說“我厲害,快誇我”了。
“我家燈靈真是這世界上最厲害的靈器。”卿晏看出她的意思,順著誇了一句,伸手接過那片靈魄,“多謝。”
“就嘴上謝啊?”卿晏躥了起來,指著自己,“你沒看出來我為了給他淨化這片靈魄,都累瘦了嗎?”
卿晏沒看出來瘦了,但是還是立刻把薄野楠之前從天刹盟帶過來的點心都拿出來給她吃了。
渡靈燈一邊吃,一邊說:“還有啊,我看這妖氣要是再除不幹淨,有些人就要哭鼻子了,反正這妖氣除得差不多了,還剩最後一點兒,我就連夜趕了下。”
她的表情仿佛在說“愚蠢的修士還不快感謝我”。
有些人?卿晏心道,是在說我?
他是有些心急,可還真沒到要哭的程度吧。卿晏覺得渡靈燈對他有點誤會。
……昨夜他說的那些話肯定全被渡靈燈聽了去。
卿晏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下,但現在也顧不上別扭什麽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辛苦你了。”
他立刻走回床邊,重新躺到薄野津身邊。
“你幹什麽去?”渡靈燈嘴裏塞滿糕點,含含糊糊地問。
卿晏道:“我進入他的靈台,將他的靈魄還給他。”
“這麽急?”渡靈燈嘖嘖兩聲,充滿了對戀愛腦的蔑視,一邊吃,一邊在旁邊說風涼話,“他隻是沉睡了,又不是死了,神是不死不滅的,你晚一會兒給他又不會怎麽樣,看你著急的。”
卿晏沒說話,他就是著急,沒什麽不好承認的。
他握住了那枚靈魄,冰藍色的碎片便沒入了他的掌心,卿晏感覺一股涼絲絲的感覺充盈了自己的經脈,泉水似的流淌進四肢百骸,很舒服。
進入靈台的方法,薄野楠跟卿晏仔細地說過一次,他一直記得清楚,在心裏複習過很多遍,可是真的實際操作,卻是頭一回。
都說這靈台對修士而言,是極為緊要隱秘之地,是生死攸關的命門。卿晏現在想起來,怪不得薄野津當初進入他的靈台之時,那麽順利,他會露出那麽意外的表情。
卿晏怕自己操作不當,傷到他,動作放輕又放輕,抬起雙手,捧住了他的臉,撥開他鬢角的發,垂首貼緊了薄野津的額頭。
一陣輕悠的金光從他們相觸的額間亮起,明明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