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四十九天, 說長不長,說短也真不短。
蛟妖既然已經死了,此事暫得了結, 天刹盟的仙師們當然不會在這小小的村子裏久待,再者說, 蘇九安死了, 大小是個事,薄野楠作為盟主, 當然得出麵給個交代, 得回去處理下。
於是,來時一大群浩浩****的人都回去了,隻有卿晏留在了村子裏。
他那剛收的小徒弟還在天刹盟, 可卿晏如今實在分身乏術, 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隻好先把他托給了自己的師父, 請南華劍尊越了一代, 來照看一下這位小徒孫。
南華劍尊還是如今才知道卿晏居然收了個徒——他自己都還是半吊子呢, 居然敢收徒?!還不告訴他這個師父!
可也沒別的辦法,隻好罵罵咧咧去幫他帶徒弟了。不過都說隔代親, 南華劍尊雖然嚴厲刻板, 但卿晏聽薄野楠說,這爺倆倒是處得很不錯。
薄野楠雖然回去了, 但到底不能完全放心, 隔三差五就往這邊跑,最開始的幾天來得很勤, 後來慢慢就力不從心了。
蘇九安之死還是在修真界掀起了一些小波瀾, 因為決賽時的變故, 圍觀的眾人吃了一圈瓜,對這位修士印象十分深刻——不是因為他光榮惜敗,是仙門大比的第二名,而是因為他牽扯出來的那些事。
事實證明,這個世道啊,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娛樂話題,出名的速度可比贏得什麽正經八百的仙門大比快多了。
蘇九安本來也不是什麽無名之輩,這個名字和卿晏的名字一起,短時間內簡直風靡了修真界,百姓們本來就很愛聽道門裏的風月情史,這可能是出於一種反差的心理,那些仙人們越是淡漠無情,世人就越愛把他們編排到愛情故事裏去,讓他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修真界的百姓對卿晏和蘇九安的刻板印象還停留在之前的那些話本子裏,結果硬生生地從藝術到現實看了這麽一出好戲,才發覺那些話本子裏的故事內容不實,現實比戲文裏還精彩!
原來的戲文主要劇情是江明潮甩了卿晏這個冒牌貨,跟真少爺蘇九安在一起的愛情故事,而現在加上了卿懷風和尹千鶴的前史,變成了兩輩人的愛恨情仇,上一代人是兄弟鬩牆,而這一代人是四角戀的糾葛——因為仙門大比那驚天的求婚,薄野津也被編了進去。
這時候,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股流言,說卿晏早就有一個女兒了。這個又被說書人拎過來當了素材,再加工了一番,就變成了——
卿晏跟神君早有舊情,神君還給他生了個孩子,卿晏跟江明潮結為道侶,完全是因為父輩的恩怨,專門回來報複他們的。
這劇情實在狗血得讓人不忍直視,可曲高和寡,這種東西還真有一大批人愛看。
京洲城裏的說書人和戲班子還在馬不停蹄地改了劇本排演新戲,反正東海的風浪再大,也掀不到京洲來,天塌下來有這些仙人修士頂著,他們安享太平。
正在此時,蘇九安死了的消息傳了回來。
死了?
所有人都震驚了,太突然了,大家且憐……且喜。
憐隻不過是隨口歎一句可憐可惜,喜則是又有新鮮話題可論了。這話本子還沒改完,事態變得也太快了,說書人隻好再跟著連夜改,把蘇九安這個角色寫死。
為了增強戲劇衝突性,他們把蘇九安寫成是卿晏殺的,而不是意外被蛟妖傷的。這戲為了好看,這麽胡編亂改無可厚非,但真以為話本裏的故事是真實的,那實在就荒謬了。
可花邊故事永遠比官方說法更吸引人,這麽以訛傳訛,信的人還真不少。
蘇九安之前是這些話本的主角,雖然現在風向變了,但還是有一些人喜歡他,又看見了新話本一番編排,便要找天刹盟要個說法。
而這一幫烏合之眾的領頭是千鶴門的弟子,要給他們少爺討個公道,在天刹盟這兒,他們不敢真怎麽樣的,也打不過,但隻是折騰得聲勢浩大,路人側目。
薄野楠被纏得頗為焦頭爛額。
說了他們也不信,蘇九安怎麽死的,天刹盟的一眾仙師劍尊全是有目共睹,可他們非說這些全是他們自己人,當然會偏私,說的全都不可信。
最讓薄野楠驚疑的是,他之前命弟子將卿懷風扣在了天刹盟,說是扣,其實麵上還是很客氣的,因為到底沒有他手足相殘、殺害尹千鶴的真憑實據,隻好先將人用各種手段留下。卿懷風聽了自己兒子死亡的消息,當然悲痛,但薄野楠總覺得那痛色像是一層薄薄的畫皮,因為卿懷風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利用了這件事,掀起輿論,倒讓自己站到了受害者的位置,博得了不少同情,之前的那些事倒像是被一筆勾銷了。
“不簡單哪,這個人。”薄野楠來找卿晏的時候,跟他感歎道。
一個父親,真能在孩子死了之後這麽短時間內條分縷析地想好怎麽利用這個才能讓自己得到的利益最大化嗎?饒是薄野楠這種見慣風浪的,也覺得是有些冷血了。
卿懷風每天老老實實地待在薄野楠給他安排的院子裏“以淚洗麵”,可是足不出戶,也能通過吩咐手下的弟子,運籌帷幄,扭轉輿論,薄野楠覺得他比戲班子那些旦角還會演。
而這一切都與卿晏無關。
他的名字雖然也處在輿論的風暴中心,可他本人卻並不在,他身在東海小村子裏,這些故事都是薄野楠一人轉達的,卿晏漫不經心地翻著書聽他說,就如同聽別人的故事似的。
人言可畏,可隻要他真的不在乎,那就也沒什麽可畏的。
更何況,他現在實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至於別人怎麽說怎麽編排,那實在無暇顧及。
四十九之期才剛過一半,卿晏每天守著薄野津,無事可做,渡靈燈也化為了原型,連個跟他說話的人都沒有,於是他又把北雲大師的那本劍譜拿出來鑽研。
他一邊聽薄野楠抱怨,一邊看劍譜,伸手翻過一頁,忽然看見這一頁裏夾了張紙。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薄野楠直接伸手把卿晏的書合上了,搓著手說,“看目前這情形,沒有別的證據,隻怕不日就得把這人放回去了。”
這無異於放虎歸山。
薄野楠有些焦躁,但他也就是吐個苦水,他知道卿晏也拿不出什麽辦法。
卿晏隻好不看那劍譜了,認真聽盟主大人倒苦水。結果說了沒兩句,天刹盟的人就找來了,說是仙府門前又鬧起來了。
薄野楠隻能立刻起身,跟著他們趕回去。
帶天刹盟弟子前來的人是薄野雲致,自從仙門大比的最後一場過後,他就沒再見過卿晏,此刻再見,他抿了抿唇,神情不免有一點尷尬。
上次的事情衝擊太大,不過這麽多天了,他再難以接受,也慢慢回過味來,隻能接受“卿晏跟自己的叔祖好上了”這個事實。
卿晏將他們送到村口,薄野雲致望著他沒有什麽起伏的平靜臉色,終於開口道:“叔祖還好嗎?”
卿晏“嗯”了一聲。
薄野雲致頓了頓,又問:“那你呢?你還好嗎?”
卿晏說:“我沒事。”
他身上的傷早就好得差不多了,除了心中擔心津哥以外,沒什麽不好的。
薄野雲致放了心:“那就好。”
他還是很遺憾,從在千鶴門跟長大的卿晏重逢之時,他一見就覺得他從上到下,哪裏都完美地符合了自己對於未來道侶的想象,可是這段一見鍾情到底是沒結果的。
他不可能跟他叔祖搶人,更何況卿晏與他叔祖是兩情相悅。
此時,他望著卿晏的側臉,覺得這麽平心靜氣地說兩句話,心裏輕鬆了不少,終於是放下了。
卿晏禮貌地衝他們點頭示意:“我會好好照顧津哥的,你們回去路上小心,再會。”
薄野楠都上了馬車,薄野雲致轉身跟了上去,可是過了片刻,他又突然折了回來。
“還有什麽事麽?”卿晏問。
“有個事兒……我實在好奇,能問問你麽?”薄野雲致略微有些磕巴道。
既然放下了,他便和卿晏的關係從單相思退到了舊識朋友的位置,既然是朋友,他就實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卿晏:“什麽事?”
“那個……”薄野雲致抬手掩住口,壓低聲音,“我叔祖真的給你生了個女兒嗎?”
卿晏:“……”
很多人雖然說著流言話本不可信,但是聽多了還是會相信,或者在心裏留下個似是而非的疑影。
卿晏失笑,都是他當時為了擋那些莫名其妙的桃花隨口說的,怎麽就以訛傳訛傳成這樣了?
津哥給他生的女兒,還是一盞燈,父母的物種哪個都不挨,聽聽這話,離不離譜?
卿晏本想跟他從頭說起,解釋一下真相是什麽,結果一抬眸,跟薄野雲致對上了視線——他居然從那明亮的眼神裏看出了幾分八卦的期待。
真相是什麽,大約也不太重要。
於是,他嘴邊的話拐了個彎,道:“……你猜?”
“……”
目送天刹盟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卿晏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幾個村民,都友善地跟他打招呼。
“仙長,你們家那位受傷的道長好點了麽?”
村民們也不清楚具體情況,之前隻是知道有京洲的仙人們過來除妖,自然而然以為這位道長是在除妖的過程中受了傷,在村裏將養著,都紛紛關心問候。
他留在村子裏住著,村民明裏暗裏幫了不少忙,卿晏很是感激。
他點了下頭,麵對大家的熱情,他沒多說什麽,隻是笑了笑應道:“還好。”
他們正好順路,就一起走了,卿晏問:“你們這是要往哪裏去?”
“哦。”村民指了指他們挎著的籃子,道,“去村口的破廟,村長今天想起那廟許久都沒打掃了,讓我們帶點新的貢品去。”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卿晏,村子裏被海水衝了之後,人都顧不上,那還顧得上什麽廟,許久沒修繕打掃過了,麵對這位天刹盟來的仙長,怕人家覺得他們怠慢仙人,見卿晏神色不變,才鬆了口氣。
或許是因為回去也是他一個人,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卿晏也跟著他們去了。
村口的那低矮的廟宇,村民們叫它破廟是真沒錯,遠遠看去,破破爛爛,低低矮矮,毫無存在感,還不如村長家的柴房結實。村民們都不敢大力推那門框,生怕那門板直接晃悠悠砸下來。
卿晏甫一邁進去,就被撲麵而來的灰塵嗆了一嗓子。
“咳咳咳……”
“仙長你沒事吧?”村民們忙把窗戶都打開了,散散灰塵和黴味,“這兒是有兩三年都沒人來打掃過了。”
要不是天刹盟的仙人們來了,村長根本想不起來本村還有一座供奉仙人的廟,這才臨時抱佛腳讓人來收拾了。
卿晏隨手揮開飄浮在空中的塵埃,在村民們擺貢品的時候幫了一把,隨口問道:“這廟供奉的是哪一位神祇?”
他抬頭往上看,隻見那巨大的金漆神像半身沉在黑暗裏,還掛著大大小小成片的蜘蛛網,卻依舊姿態安然,垂目俯視著人間的芸芸眾生,似悲憫,又似淡漠,端莊肅穆,不怒自威,這金箔是鍍上去的,並不是純金的,從五官到身體,都有不少斑駁殘缺之處。
這金漆凋落,除了時光天然的侵蝕,有時還會有些走投無路的窮苦人家來小偷小摸,人為地撬下金漆。
沒有了外麵那層華麗的裝飾,裏麵隻是普通的銅像而已。
“我們……不清楚這個。”村民們隻知道要對仙人客氣虔誠,其實對道門中事是一點兒也不通,“好像是京洲的什麽神吧?什麽戰神來著。要不然您去問問村長,他肯定知道。”
卿晏動作一頓。
是了,他怎麽會這麽問?如今世上隻有一位尊神啊。
卿晏本以為這也許供的是什麽已經作古的神,可如今仍有一位尊神在,世人又怎麽會供別人的神?
他再次仰頭看去,安靜地注視著這斑駁老舊的神像。
原來這是他的廟宇啊。
卿晏望著這尊神像,這才發現,這雕塑確實與津哥有七八分相似,而不像的那兩三分在於,卿晏覺得這神像看上去比津哥還年輕一些。
是骨骼初成、眉目初展的少年模樣。
卿晏由此判斷,這應該是薄野津剛成神時的樣子,那時候塑的神像,塑的就是那位天縱奇才的少年神君。那麽,至少該已有千年了,能保存成這副樣子,已經是很好了。
他看著他,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良久,卿晏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在村民打掃的時候,留下來一起幫忙了。打掃幹淨了,離開的時候,他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輕輕勾繞了下。
擺放整齊的貢品旁邊,有一隻盛著清水的壇子,隨著卿晏的動作,一枝嫩綠枝椏憑空出現,抽條生長,開出了一叢小小的白花,隨風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