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匪夷所思
六月天, 正是酷暑難當時,惜悅又格外懼熱,每日晨起及午後歇晌前、夜裏就寢前均需沐浴, 一身清爽了才肯上榻。
當她還是小奶娃時, 小日子悠哉悠哉,從不知煩憂。每日隻管胡天胡地胡作非為, 恣意任性。那時她全心依賴阿兄,阿兄也從不允她受委屈。
可她受得最大的委屈卻源於阿兄。
阿兄的失蹤於她的打擊旁人無法體會, 哪怕過去多年,它仍是惜悅心中一個過不去的坎。
那是一道鴻溝,跨不過。
靈魂深處總好似少了什麽,怎麽也填不滿。縱然阿兄回來了,她仍無法介懷。
也是那年, 惜悅由不知愁苦的小女娃兒,變得喜歡放空自己, 讓自己陷入沉思。她又是個聰明的主, 很多事情稍作思考便能茅塞頓開。
好比阿兄歸家一事。
其實她早便猜到阿兄尚在人間, 隻是她不明白, 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嗎,何故要離去?
阿兄剛離開那會兒,她的心每日每日針紮似的疼。當她察覺阿兄是為離家出走後, 心中漸漸升起埋怨。
怨他狠心。
隨著年歲的增長, 她的思考便越發深入。關於阿兄離開一事, 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會拿出來反複推敲。從阿兄尚在時的所作所為,加上時局的變動, 和阿爹阿娘的種種行為來作為思考依據,神奇的是真叫她猜出了個子醜寅卯。
她知道, 阿兄為了讓大家能過上真正的安生日子,背井離鄉,做大事去了。
不辭而別隻為不連累大家。
惜悅為自己窺探到真相而沾沾自喜,卻又心疼阿兄鋌而走險,孤身奮戰。
再後來,她的所思便轉為阿兄的安危。
時逢亂世,阿兄可還安好?
她也知道阿爹阿娘知曉阿兄離開的真相,雖知阿爹阿娘有苦衷不方便告知,可惜悅就是忍不住在心裏怨怪一番。
以為隻有他們操心阿兄嗎?
就算他們絕口不提她也知道真相!他們還以為自己瞞的多好呢,還不是被她發現了?
哼,你們自以為我不知道,可我門兒清呢!
惜悅便是懷著這般小心思,賭氣一般,也是絕口不提。
今日阿兄歸來,坐實了她的想法。隻是她沒想到傳聞中嗜殺成性的祈將軍會是她的阿兄。
在惜悅心裏,阿兄永遠溫潤如玉。
想起現在的阿兄,那通身威武氣派的模樣,以及那張俊得人神共憤的臉,還有那吃人似的眼神,惜悅不自覺將自己埋進水裏,隻餘一雙大眼睛露在外麵滴溜溜亂轉。
憋的狠了方才冒出頭來,可阿兄那撩人的眼神仍在腦中不依不饒的回**,實在過分得不行。
可惡啊!
害她都不知該如何同阿兄相處了。
惜悅氣惱地噘著嘴兒,一下下拍著水麵撒氣。濺起的水花還不是往自個兒臉上招呼,她卻不以為意,拍得起勁,也不知怎麽想的,最後竟玩了起來。
看來隨著年歲的增長,她慣愛分心的毛病是一點沒改。
嘩嘩的水聲以及偶爾嬌軟的低呼聲,還有嬌俏的哼氣聲不時自浴堂傳出,再竄入雅致的閨房內,傳進坐於桌案前,正翻閱一本名為《仇集》書冊的俞沐耳裏。
《仇集》裏麵娟秀的字體記錄的一樁樁一件件盡是小嬌氣包的受氣事跡,未了還附上當時委屈巴巴的心境。
這顯然是記仇的小本子。
直白的滿帶稚氣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小娃兒的憤怒與不甘。俞沐看得認真仔細,一個字也不願錯漏。
這是他缺失的幾年裏,惜悅的生活點滴。
另一邊,閨房闖入男子卻不自知的惜悅終於心滿意足的踏出浴桶,水珠劃過凝脂般的雪膚,竟是未留下半點痕跡。
惜悅貪涼,但凡天氣悶熱點兒,隻要待在自己的閨房內,便僅穿一件兜兒和褻褲。
慢悠悠的穿上水藍色的兜兒和褻褲,冰涼的質感叫她舒坦得微微眯起眼睛。
因著惜悅沐浴時從不許丫鬟在旁侍候,浴堂又僅在閨房隔壁。故而惜悅穿戴好便隨手拽起置物架上,今日所佩戴的那枚玉佩,晃晃悠悠的踏入閨房。
行走步伐散漫隨意,玉佩在美人手上被甩出一個個圈兒。縱使擁有天仙般的美貌,然而隨性的姿態怎麽看也不像大家閨秀。遠遠看著,倒有幾分吊兒郎當之勢,著實不雅。
當然,這般愜意的姿態在乍一見桌案前的魁梧男子時,霎時頓住,狠狠打了個激靈,而後反應迅速的躲進屏風後頭。
在屏風後深吸幾口氣,緩下心頭的驚顫,惜悅這才悄咪咪探出腦袋瓜,小心翼翼抬眸,緩緩將視線移至桌案邊。
俞沐已合上《仇集》,勾著淺笑,注視她的目光迥然有神,道:“躲什麽,又不是沒見過。”
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啞,喉結在惜悅縮回腦袋的時候以不尋常的速度滾動了幾下。
屏風後的惜悅暗暗翻了一個白眼。
拜托,小時候能和現在比嘛!她已然及笄,是個大姑娘啦!況且如今衣不蔽體,她還是有羞恥心的!
小時候倒是經常在沐浴後於閨房中得見阿兄,他會在每個夏日的午後為她扇風,讓她睡一個安穩的好覺。
今時不同往昔,男女有別,再這般便有失妥當。更何況,他們剛久別重逢,自己尚未尋思好該如何同阿兄相處。
她倒想同往常一般,視他如親兄長,可勁兒同阿兄親近。
可她不傻。
阿兄待他人一如既往,可待她……那直白且濃烈的愛意絲毫未曾隱藏。別問她為何能看懂,問就是她已看慣阿爹看阿娘時膩歪到不行的眼神,兩者皆如此。阿爹愛阿娘,所以……
惜悅虛咬飽滿的紅唇,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是突兀,盤旋在心中的不真實感叫她怯步。
她與阿兄分離七年。阿兄離去前他們還是親近的兄妹,然而七年的空白時間,那些愛意又是如何生出來的?
顯然,未有前生記憶的惜悅並未真正理解俞沐的話中意。
前生,她身上的哪個地方他沒見過?
他的傻丫頭啊,估計這會兒正在心中腹誹。
或許是他操之過急,可自與她重逢,心中除了喜悅,揮不去的卻是恐慌。
曾經親眼目睹她的死亡,如今雖一切正如自己所願發展,然而所付出的代價卻是與惜悅七年的空白。
前生至死之前他們從未分離。
今生自己在惜悅尚未曉事前離去,再相見,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這般招人疼。眼看這張與前生別無二致的臉,腦中便克製不住現出她前生臨死的畫麵。
哪怕他已親自手刃敵人,往後餘生他們再無威脅,可他的不安始終消不盡。這使得他控製不住的,急切地想要將自己擠進她的心中,讓她徹徹底底與自己融為一體,或許那時候他方才能安心。
急切的後果便是將他的小嬌花嚇跑,而他不忍心嚇她。如今她是連一句阿兄也不願意喊了……
俞沐無奈長歎一聲,握緊拳頭,啞著嗓子開口:“好好歇息,明日阿兄帶你趕海。”
此去皇城少說幾年,餘下幾日便盡量滿足她吧!以此為契機慢慢消去隔閡也未嚐不可。
耳聽能夠出海打漁,躲在屏風後的惜悅那雙媚人的大眼兒瞬間撲閃出亮光,璀璨奪目。
至今為止她不過才隨阿兄出海過幾回,那還是幾年前的事兒。
後來幾次思考她便回過味兒,知道自己的運勢不同凡響,家裏出於對她的保護之心才有那許多限製。
明白這層道理後,她便再不曾靠近海岸。哪怕偶爾女扮男裝和姐姐們偷溜出去玩兒,她也謹記在心。
然而心中對出海的向往和渴望卻悄悄地與日俱增。
她便是如此,越做不得的事情越想做,簡直抓心撓肺。
嘻嘻,阿兄說要帶她出海!
惜悅沉浸在喜悅中,仍未有回應。
俞沐忍了又忍方才舉步靠近屏風,背對著屏風,姿態得體未有逾越,舉出手中那本方才看完的《仇集》,越過屏風,道:“阿兄幫你。”
此話來得莫名,惜悅迷茫的看向出現在腦袋邊兒的小冊子,無知無覺的伸出細膩白皙的纖長玉臂,傻呆呆的接過小冊子。垂眸一看:好家夥,是她小時候用來記仇的小冊子!
思及裏麵的內容,瞬間羞得無地自容。裏麵記載的全是小姑娘因小家子氣而結成得‘仇’。
阿兄說要幫她。
幫她報‘仇’啊?
求求了,這都是什麽時候的小仇小怨,她都忘完了好吧!
沉默片刻,惜悅糯糯說道:“……不用。”
尾音微揚,說罷舉起小冊子擋住眼臉,有點羞。
誰還沒有年少不懂事的時候呢?
小姑娘說話聲音怯怯的,像嬌嗔,聽得俞沐耳朵發癢,心裏一陣酥麻。可以想象丫頭此時那副愛嬌的模樣。
淡淡笑音不自覺自他喉底發出,俞沐輕音囑咐:“好好歇息。”
惜悅並未回答,支著耳朵仔細聆聽,耳邊傳來稀疏的腳步聲。直待腳步聲徹底消失,惜悅方才探出腦袋注視門口的方向,再垂眸看看手上的小冊子。
也不知阿兄怎的會將它找出,記得前前後後寫了有三本。
思及此,惜悅向書架看去。
曾經置放《仇集》的小格子哪裏還找的見餘下的兩本。
??
惜悅一腦門子疑問。
阿這,還真拿走了,真要為她報仇啊?
可她都已經報過了呀!她是能受委屈的主嗎?
哪怕是,其他幾位阿兄和二姐姐也不會允許。
哼,現在才來心疼,會不會太晚了!當年怎麽忍心離家出走!
壞蛋!
這麽一想便忍不住要生悶氣。
不一會便有丫鬟進來侍候小主子就寢,惜悅這才收回目光。
阿兄還是那個阿兄,一樣,又不太一樣。
該拿他怎麽辦呢?
心裏揣著事兒原以為會睡不著,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讓惜悅早早便陷入夢鄉。也不知是不是阿兄歸來的緣故,心裏再沒有安全感也是踏實不少,讓得她睡得比以往更香。
而俞沐出了惜悅閨房後便直接去到正院,如他所料,幾位長輩皆在院中。阿爺和父親以及幾位叔叔正在煮茶。阿奶正眉飛色舞的指使阿娘和嬸嬸們,並一一告誡她們去到皇城的‘規矩’。母親和嬸嬸們狀似認真聽著,隻偶爾應答一二。
俞沐淡淡掃過一眼便收回視線,向男人們的方向行去。
阿爺和父親偏愛飲茶,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先烹上一碗茶水。為此,俞沐特命人搜羅了不少好茶,他們現時飲的便是自己帶來的。
見他們滿足愜意的模樣,俞沐會心一笑,上前一一喚過他們,行的是得體的晚輩禮。
俞沐的到來讓幾位叔叔變得局促,手都不知道該放哪兒。
大侄兒打小便有主意,他們幾人雖是長輩,卻習慣於聽從大侄兒的安排行事,更遑論如今的大侄兒已然功成名就。
俞沐並不願親人懼怕於他,故而此行盡量收著戾氣,可他高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勢是怎麽也藏不住的。見得叔叔們如此,他也隻得暗暗歎氣。
再相處些時日,這般境況當能好些。他俞沐的叔叔都自當挺直腰杆過活,斷不該有唯唯諾諾的樣子,否則在皇城那種遍地世家的地界如何生存?
距離抵達皇城尚有些時日,看來得趁著這段時間為叔叔們漲漲思想覺悟。
正當俞沐陷入沉思之時,關丘碼頭又迎來一艘極盡奢華的船隻,船隻大小竟比戰船還大。這是自碼頭建成後,人們見到的最最氣派的船!
也不知這船是什麽來頭,竟能讓祈將軍的戰船主動讓出位置讓其停靠!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