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親事

“老頭子你想啥呢!”聽罷老伴的話, 俞麻當眾剮他一眼,黑黝黝皺巴巴的老手往他手臂上擰了一下。怕沐哥兒真把老頭子留下,急呼呼轉首抓緊俞沐的臂膀:“沐哥兒甭聽你爺的, 咱們都去!”

“阿爺可是顧慮黃靈山和鏨山?”

見阿爺沉默不語, 俞沐知道自己猜對了。

因著有兩座山陪伴,阿爺的後半輩子才多了些指望。且山上作物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碩果累累, 滿滿全是成就,阿爺自是舍不得棄山而去。除兩座山外, 阿爺更擔心自己農人的身份上不得台麵,會給孫子平添笑話。

此乃阿爺心病。

隻阿爺不知,他如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完全可以隻手遮天。皇城那些老妖怪,哪一個也不敢在他麵前蹦躂。

而他的人, 誰也休想欺壓,否則他隻會百倍千倍還回去。

正因了解阿爺為人, 故而俞沐早有準備, 隻見他輕歎一聲, 頗有幾分為難, 道:“皇城那邊也買有一座山和些許莊子,更有良田千畝,隻收成並不如何, 我就盼著阿爺能去幫襯一二, 也好了了我一樁心事。”

皇城位北, 地處平原,鮮少見得山脈, 買下的那座山遠在城郊之外,距離甚遠。倒是莊子和良田遍布各地, 且哪是俞沐口中的‘些許’,待阿爺去到皇城,可有的忙活。

俞禾有心病,但他同樣見不得孫子為難。可隻要一想想自己這大老粗的樣兒,真怕會給孫兒丟麵子。他也做不來清閑人,更做不來官家老太爺,就不是享福的命!

人一旦上了年紀最不喜歡到處跑,自己的根在這邊呢,俞禾是真不想去。

可是……可是他的孫子需要他。

若真去了,在他入土之前還回得來嗎?

俞禾這般糾結著,看得一旁的村長替他著急。

年少時村長與俞禾便是無話不說的好兄弟,這麽多年來村長也是唯一一個俞禾願意去深交的人,村長又豈會不知俞禾的心病,這便勸慰起來:

“禾老弟你還想啥呢!麻婆子說的對,一家人還是要在一起才好!你也別淨想那些有的沒的,有這身好本事理應去幫襯孫子,還想窩在這兒幹啥呢?隻有家宅安寧才能少些後顧之憂,沐哥兒也才好專心朝堂呀!”

有了村長這番話,俞禾明顯有所鬆動。見此,俞沐又道:“阿爺不必憂心過多,這邊我會派人按照您的要求照看兩座山。相信我,十年內,我必帶阿爺歸鄉。”

此話一出,驚訝了在座所有人。

也不知他在想什麽,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大好前程就在眼前,怎的許下十年的諾言?十年後他又有何打算?

縱是俞逞和黎皖姝也看不懂長子。可觀他認真嚴肅的模樣,卻不像僅為安撫老爺子。

罷了,橫豎沐哥兒是個有主意的,做事從來讓人省心,此次也不例外,信他便是。

俞禾思想簡單,不似他人那般會深思熟慮,相較於其他人的震驚,聽罷長孫允諾,他反而大鬆口氣,隻想著將來能落葉歸根便好。於是說道:“那行,回頭我研究研究北地適宜哪些糧食和果蔬。”

想到良田千畝,心中免不了雀躍。俞禾也曾羨慕過那些擁有諸多良田的地主,也曾幻想過自己擁有良田百畝,並在心中一一去規劃,卻沒想到自己終有一天也能成為那被豔羨的對象。

俞禾見識淺薄,又對北地不熟,從來也隻管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這一趟還真得下些功夫。也正因為思想簡單,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長孫已然位居高位,且還是身處皇城那樣的地界,身邊能用的能人自是不少,比他更善於種田之道的人才比比皆是。

而俞沐之所以明知阿爺的顧慮仍做這般決定,實在是希望可以治一治阿爺的心病。去過大地方再回來,眼界開闊後,境界自然不一般。

此事便再無二話,俞麻懸著的心終於落定。可她開心不了幾時便聽俞沐開口宣布:“還有一事需知會大家,我已為竺兒相了一門親事,待到皇城,尋到良辰吉日對方便會上門求親。”

此話一出,無疑又引來陣陣錯愕。俞沐轉身看向母親,道:“嫁妝已備好,母親過去無需再操勞。”

說罷,幽深的眸子掃過低垂頭顱的俞竺,她眼臉半遮,看不出其思緒。俞沐唇角微揚,高興於他的妹妹將嫁與良人,而不是前生那個浪**子弟。往後餘生,她隻會活於蜜罐中。

視線一一掃過其他妹妹,讓得她們僵了背脊,這般反應看得俞沐發出一聲淺笑。丫頭們早褪去稚嫩,如今的花容月貌縱是在皇城之地也是極其罕見的。她們均年歲已至,也是時候尋戶好人家了。

視線最後落在惜悅臉上,她並無多大反應,此時正略略歪著腦袋,目光落在遠處沒有焦距,不知在想什麽。俞沐饒有興味的看著,他知道他的小丫頭向來聰慧,想來已洞察所有。

惜悅回想阿兄回來後的一樁樁一件件,確實已覺察不對。關於阿姐突來的親事,在她馬上要悟出所以然時,猛的被一道熾熱視線打斷,心頭咯噔一下便立刻回看過去。

視線的主人果然是阿兄。

那道毫不掩飾的狂熱視線好似在說……好似在說……

下一個便是你了。

思及此,惜悅迅速回頭,慌亂的隨便夾上一隻蟶子肉往嘴裏塞,耳朵尖已然泛紅。

她覺得阿兄是在用眼神耍流氓。

阿兄怎會變得如此。

關於大姑娘定親一事,在座覺察出不對的可不止惜悅一人,俞麻也後知後覺的發現了什麽。

她想起家中幾近被踩爛的門檻,幾年來多少富貴人家前來求親,長子和長媳愣是不肯鬆口,任由竺丫頭年歲一年年往上漲。

她還想起沐哥兒失蹤後,逞兒異於常人的反應,他並無太多傷懷,且異常關心戰事。長媳雖難過了有一段時日,卻是很快恢複如常,最主要他們堅決不為沐哥兒立墓碑。

樁樁件件正說明長孫早有謀劃,且逞兒夫妻二人對此了然於心。

以往看不透的事,今終於解惑。可俞麻寧願一切並不如自己所想。至少她便不用麵對現實,還可以繼續欺騙自己:她的乖長孫最是敬重自己。

自從長子限製她不可踏入西跨院起,她在家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如今僅有掌權虛職。幾個媳婦時常在大事上直接略過她,轉而找長子‘求教’。而這也僅是表麵功夫,長子哪成真管過後宅之事,說白了還不是長媳在拿主意。

猛然間,俞麻意識到這個家中她僅餘一席之地,卻再沒有半個體己人。若去了皇城,是不是隨便派幾個下人侍候著,便不會再有人理她?

那不行!

俞麻陷入沉思,她要快些為自己找條後路。女兒們皆已出嫁,自不能將她們一並帶去,可偌大的家宅沒個自己人哪成?

回頭她得給幾個女兒去信,待她在皇城穩定後,便尋機將她們接去。她的乖孫如今可是皇上最寵信的大將軍,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家親姑姑啊,幫襯一二總可以吧?

對,到時候她還可以親自為沐哥兒相看一個稱心的孫媳婦,那麽孫媳婦便是自己人。若娶回來一個官家千金,長媳自不敢為難,萬事隻當順著孫媳婦,那她還是有好日子的嘛!

俞麻在心中七拐八彎的為自己規劃好了未來,並為此喜在心頭,而這諸多想法不過是一個未見過世麵的農村婦人的自我滿足罷了。

俞沐的歸來本便是好事一樁,又帶來不少好消息,一餐下來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其他幾房雖在用餐期間未就去皇城與否作出決定,但午後歇晌時,關起房門後倒是好生打算了一番,隻等大侄子歇完晌便告知一二。

俞沐歸至院中卻了無睡意,隻見重樓之上雕窗大開,映出偉岸身姿。他負手於背,筆挺而立,麵向對麵重樓之上那扇緊閉的雕窗。墨黑的眸子似乎透過雕窗在看著什麽,目光那麽悠遠而深不可測。

正是此時,背後暗處忽然現出一道身影,無聲無息。

暗影主人出現的刹那便單漆跪地恭敬作揖,垂眸隻待主子發話。他是俞沐的暗衛,名喚應左。

俞沐並未回身,隻淡淡開口:“如何。”

語調散漫,似乎僅是隨口一問,其答案置之不理也無妨。然,幽深黑眸與其姿態相左,仍執著於對麵雕窗處。

應左沉著嗓子稟告:“正如將軍所料,朝中大臣正借此次機會向皇上施壓,給將軍安下意欲謀逆之罪。皇上尚可應對,隻讓將軍放心行事。”

言罷,換來將軍一聲不以為意的輕笑。淡漠冷音輕飄飄溢出:“隨他們去吧。”

仍是雲淡風輕的姿態。

俞沐還真不將那幾個老臣放在眼裏。不過是一群上了年紀的老東西,蹦躂不了幾時。

並非俞沐拿他們沒辦法,而是覺得一群倚老賣老的老東西看不慣他又反被氣得吹胡子瞪眼的場麵,著實有趣啊。

此次外敵入侵,他領兵征戰前便已做好打完勝仗回家接親的打算。自然也知道自己打完勝仗未先行領兵歸朝乃為大忌,要招人詬病。俞沐更清楚自己今朝接回至親,隱姓埋名之事將公之於眾,那群老家夥又將為他安上欺君之罪。

那又如何?

於皇上,他忠義兩全,足矣,何須再向外人交代?

立於陰影中的應左在俞沐的示意下直起身子,他追隨主子多年,深知本分,從不妄加揣度主子心思。既主子欲靜觀其變,他斷不會自作主張。想起皇上的囑托,應左再度開口:“皇上希望將軍能在放榜前歸朝。”

此話一出,卻是久久得不到回複。應左靜默而立,絲毫不敢窺視主子。

而久不應聲的俞沐此時分外專注的目視前方,耳朵微動,隨後唇角輕揚,露出了然笑意。

俞沐耳力驚人,對麵淺淺的戲水聲調皮的嘩嘩作響,竟叫他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小丫頭的習慣,炎炎夏日,每日至少沐浴三回。

俞沐想起前生自己便有一次於將軍府後山的溫泉處無意撞見。因著這事,小丫頭怕羞,一連躲了他十幾日。

輕笑著收回目光,在一片靜默中輕緩開口:“此事無需憂心,本將心中有數。”

聲音低磁卻帶有穿透力,在屋中不斷繚繞。若是有女子在場,怕是聽著聲音便要羞紅了臉。

語罷,隨手一揮,應左立即知趣離去。

此次乃是新帝在位的第一次科考,其中厲害關係自不必言說。那群老狐狸更是欲趁此機會在各處安插自己人,妄想在皇上根基牢固前,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讓自己成為皇城中百年不衰的世家。

而皇上根基未穩,便是憂心於此。

上位前皇上本是無甚權勢的閑散王爺,縱是朝中權臣也不將之放在眼中。如今身居高位,那群老家夥便自以為可以輕易拿捏。

內憂外患,皇上處境著實艱難。

故而,當敵國不怕死前來挑釁,老狐狸們便諫言,慫恿皇上派俞沐出征。

不過是幾隻跳梁小醜,何須他親自出征?

明知此為老狐狸們的調虎離山之計,俞沐卻當真領兵征戰。

殊不知,老狐狸們能夠得逞不過是俞沐有意為之。

想讓他離開,他離開便是。

畢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是嗎?

科舉一事他早有安排,當那群老東西得知此事,會是何模樣呢?

還真是……頗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