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速之客

待到水位徹底褪去已經過去大半日,村人因撿回一條命而喜悅,卻在見到海嘯過後的關丘漁村,生生將喜悅化為一道道悲戚哭聲。

放眼望去,海麵風平浪靜,哪裏還有曾經白浪掀天,摧山攪海的氣勢。

海岸邊更不見漁村的影子,整個村子除了俞進士和村長的家健在,其他人家的宅子僅剩殘渣,平地上一片狼藉,濃重的海腥味尤為刺鼻,目之所見僅剩蒼涼一片。

婦人們紛紛掩麵而泣,漢子們也紅了眼眶。

就連尚不知事的俞苗,眼見漁村現貌的刹那,眼眶忽地變得濕漉漉。她並不懂何故如此,隻知道自己鼻子發酸,僅看過一眼便再也不願回頭,蔫蔫的趴在阿娘肩頭,一聲不吭,小手緊緊拽住阿娘的衣領。

唯有俞沐與常人不同,此番景象他竟樂見其成。這般反常倒不是因為自家宅子健在,而是幸在時機正好。

關丘漁村終將成為他理想中的樣子。

俞沐抬眸向父親看去,父子倆目光相接,俞逞立刻意會長子意圖,這便轉首麵相村人,溫潤之音輕揚:“所幸命是保住了,我相信隻要大家齊心協力,重建家園並不難。”

俞進士開口在先,邊上的村長向漁村看去,長歎一聲,接口道:“此番天災百年難遇,能保住性命已是奇事,大家想開一些。你們也都看見了,石頭房要較木房牢固一些,我看大家不如趁此機會轉蓋石房,以免日後再遭不測。”

村長說得語重心長。

先前俞進士攜其長子去到家中,說著近期將有大難。那會兒他還不信,隻當俞進士杞人憂天。

不錯,眾所周知俞沐打小便受高人指點,小小年紀便已武藝超群,是附近幾個漁村裏唯一習武的少年郎。

可俞沐的師父再如何超凡脫俗,終究也隻是凡人一個,還真能預知後事不成?

村長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如今卻不然,他心中萬般慶幸,最後關頭選擇相信俞進士。

“這樣吧,大家勞累一些,先緊著把家園建起來。至於飯食,大家把囤起來的糧食湊一湊,近段時日隻能先吃大鍋飯。待到你們家園建成前,女人和孩子們先將就著在老朽和俞進士家擠一擠,好歹能禦寒。”

身為村長,理當成為表率。

村長看似安排得頭頭是道,殊不知,這全是俞進士父子倆早先做好的打算。

如今正值陽春三月,本就雨水多發,偏生今年又倒春寒,還碰上天災,簡直不給人活路。

好在俞進士有先見之明,早早將宅子改建為石頭房。當初提議往磊石山造避難處的也是俞進士父子,避難處並不影響生活,且有備無患,故而當時他並未出言反對。

俞進士家當初宅子改建時,他親眼所見,他們連細微之處也不放過,一切以穩固為優先考量。

那會兒他曾笑言俞進士憂思過多。

當石頭房終於建成,眼見它氣派的模樣,村長便忍不住動起心思。正好手上有餘錢,便將自家宅子也改建一番。

結果不言而喻,俞進士的思量是正確的,今次便能享有它的益處。

嚴格說起來,俞進士父子倆可是整個關丘漁村的救命恩人啊!若非他們不厭其煩登門造訪並再三勸解,這場災禍是怎麽也避不開的。

經此一事,村長默默下定決心:日後無論俞進士再有什麽打算,他絕無二話!

俞進士無論學識還是遠見,皆不是他們所能比擬的,他在村中威望頗高。

奇的是,他本該前途似錦,卻偏偏選擇在小鎮的私塾裏當夫子。也正因此,麻婆沒少鬧騰,最後便將所有過錯歸咎於長媳身上,怪說俞進士是因娶了她才不思進取。

因著村長的安排並無不妥之處,村人們家都沒了,哪兒還敢有什麽窮講究,當即便下山去忙活,隻餘下幾名婦人將大家夥囤起來的糧食聚到一處,待會兒一並拿下山。

黎皖姝的娘家做的便是酒樓生意,她自己在廚藝方麵也有一番造詣,故而此次便由她來擔當夥娘。

將幾個麻袋翻看一番,黎皖姝不免皺起眉頭,臉上是化不掉的優色。

想了一想,她還是選擇開口:“這些糧食怕是撐不了幾日。”

重建家園本便是力氣活,吃食方麵自然短缺不得,加之還有許多無法道破的現實問題。

關丘漁村看似和諧,卻也免不了口舌之爭,許多人家相互不對付。這要聚到一塊兒,指不定相互較勁,生怕自家吃得少要便宜別人家。

大鍋飯便是如此,避免不得。

村長未有黎皖姝那般心細,思慮難免不夠周全,聞得此言,也隻是歎息。他想著:如今時機,一切隻能將就。

“吃完再說吧,實在不行到時候再湊些銀錢去買。”

隻是這時候的米麵怕是貴的離譜,若是尋常水災,他們還有靠海的優勢,怎麽也餓不死。偏生他們遇上的是海嘯,近段時期的海鮮皆吃不得。大家兜裏的存銀本便不多,還需重建家園,到頭來哪裏還能有剩。

真真是為難!

“便隻能如此了。”黎皖姝柔柔回應,心中卻有諸多無奈。

罷了,此事多思無益,船到橋頭自然直。

*

俞沐家是三進的大宅子,又有東西兩個跨院,附近十裏八鄉,就屬這棟宅子最氣派。

如今大人們忙得腳不沾地,就連半大的孩子也齊上陣,唯有不知事的孩童被安頓在西跨院,由幾個年歲稍長的女娃兒看著。

俞苗坐在前院的一處台階上,雙手捧著腦袋,擰著小眉頭,嘟著小嘴兒看著院裏莫名出現的一堆孩童。

地盤被搶,她很不開心。

這些孩子怎麽還不回家呢?

真鬧!

院子好不容易變得幹淨,馬上又被這群壞孩子弄髒。

討厭!

俞苗已經自個兒生了好久的悶氣,可阿爹阿娘阿兄阿姐,就沒有一個過來關心一下。

是都不要她了嗎!

瞧瞧那群壞孩子,在別人的地盤不是撒野就是哭鬧,還要她的阿姐去哄,害得她孤單一人。

就很過分!

可惡,她要生氣了!

俞苗氣呼呼的跳下台階,蹬著小短腿,邁著故意重踩的小步伐。跨出院門前不忘回頭看看她的幾個阿姐有沒有要過來哄她。

誰知,她們甚至沒有發現她快失蹤了!

俞苗不再猶豫,用鼻子哼出一口氣,扭頭就走。腦袋上的辮子在她過大的動作下甩出一個弧度,最後直接打在她臉上,讓得俞苗氣不順。

大家都不要她了,辮子也欺負她,她要去找阿兄哭訴……呃,告狀。

然而,尋了好些地方也不見阿兄身影,俞苗最後隻能蔫蔫的回到院子。

沒想到阿兄已經回到院中,正凶巴巴的怒斥姐姐們,好像是在怪她們沒有把自己看好。

看吧,果然隻有阿兄最疼她!

俞苗二話不說便向阿兄撲過去,她好委屈的想要告狀,結果抬頭見阿兄臉上化不開的擔憂,怔了一下後便展顏歡笑,甜膩膩的喊:“阿兄!”

俞沐一把將俞苗抱起,與此同時卻皺起眉來。

也不知她一日三餐都吃去哪兒了,跟小羽毛似的,太輕。

俞沐收起方才的怒氣,放緩了語調輕問:“去哪了?”

俞苗想也不想便答:“找你呀!”又委屈巴巴的控訴:“可是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

“阿兄忙。”頓了一下,點點她的小鼻子:“不要亂跑,外麵髒。”

“噢!”

不知俞苗有沒有聽進去,總之表現得很是乖巧聽話,小頭顱重重的點了又點。

如果不說後麵這句,便幾乎可以信了她的鬼話。

“阿兄,我給你幫忙好嗎?”

大眼睛眨眨,見阿兄不回答,便又追問一句:“好嗎?可以嗎?”

通常她的‘好嗎’‘可以嗎’是肯定句,不過是好看一點的耍賴罷了。如果不按照她的想法來,那麽耍賴會變為無賴。

畢竟她不過是個小小年紀的孩童,僅能夠關注自己的需求。

好在,俞沐願意寵她。說白了,這般性子全是他縱出來的。

他不想他的七七活的像前世那般憋屈,有怒不敢言,有苦不敢說。對他,喜歡,卻顧慮太多,亦不敢靠近。

一旦想起她年長後小心翼翼過活的模樣,俞沐的心便一陣揪疼。

最終,他還是遵從本心答應了:“好。幫我把這個拿去給父親。”

俞沐遞出手上一個小錘子,重量正好是俞苗拿得動的。

俞苗喜滋滋的捧著阿兄恩賜的錘子,拱著小身子要下地,俞沐便順勢將她放下。

“阿兄,我厲害嗎?”

小丫頭站在地上昂著頭,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盼,好似在說:快誇我,快誇我!

事情尚未辦妥便開始邀功。

俞沐不忍心打破她的期盼,微扯著唇角點頭:“嗯。”

小丫頭卻不滿足於此,繼續發問:“我很厲害嗎?”

“嗯。”

這下俞苗開心了,她踩著愉快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的轉身離開。

誰想,未走幾步便發現院子裏有一個水坑,二話不說‘啪嘰’踩下去,濺起好多小水花,也濕了她的繡花鞋。

一下似乎不夠,俞苗又接連踩了好幾下。

啪嘰啪嘰,好多小水花。

水坑不見了。

俞苗很滿意。

踩完一個坑,再找找有沒有另一個坑,找啊找,完全忘記自己有‘要事’在身。

忽然間,她身子懸空,整個人被抱起來,阿兄的聲音近在耳旁,低低的,很好聽:“鞋子濕了,再弄濕一次就沒有繡花鞋可以換。”

說話的同時,俞沐已經抱著俞苗去到她的小屋子,動作熟練的幫她把小繡花鞋和錦襪脫掉,換成新的。

他知道女娃兒怕髒,尋常泥地裏的水坑她從不敢碰,家裏地上鋪的石板,並不平整,也時常積水,她最愛的便是挨個兒去踩它們,好在他早有準備。

至於幫忙這件事,七姐兒自然忘記,俞沐更不可能主動提及,換好鞋子便牽著她去到前院。

此時的前院比起先前熱鬧了許多,就連阿奶也過來了,她眉眼全是笑意,看得俞沐心裏一陣咯噔。

正逢海嘯時,阿奶便心係嫁到隔壁村的大姑,為此一直愁眉不展。

今時她能夠喜笑顏開隻有一個可能。

大姑回來了。

大姑為人俞沐再清楚不過,她最是喜歡在阿奶耳邊吹風,挑撥離間。

這個時機回來,豈不是添亂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