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災
關丘漁村正遭逢百年難遇的海嘯。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場暴雨裹著海風無情肆虐。
此時明明青天白日卻被傾盆大雨染上一層霧色,入目所見灰茫茫一片。偶有海風吹襲,帶來劈劈啪啪的雨聲和澎湃的海浪聲,猶如催命符。
這般雨勢已經下了一日一夜,仍未有停歇的跡象,整個關丘漁村早已被淹沒。
萬幸漁村西南邊有一座磊石山。它地勢挺拔,卻因漫山岩石且植物稀少而不受人待見。誰能想到,天災麵前,卻是它在保衛村人的身家性命。
早在一年前,磊石山半山腰便被生生掘出一個貫穿整座山的山洞,此時整個關丘漁村一千多個人口正聚集在山洞內避難。
俞沐背手挺立在洞口,幽深的目光看向無邊天際。背在身後的手不知何時已然收攏,漸漸的,兩個拳頭越握越緊。
若未記錯,這場雨至少還待下一個時辰。可水勢已經漲至洞內,終究是他低估了這場天災。
他甚至不敢去想,他是否能帶大家逃離災禍?答案經不起推敲。
俞沐回頭向母親的方向看去,眼睛定在母親懷裏的小丫頭身上,清冷無波的目光才慢慢變得柔和。
隻盼,這一世能護她周全。
耳邊不時傳出嗚嗚咽的哭聲,哭聲壓抑,帶著無盡傷痛。
然,偶爾也會傳來嗬斥聲,多為男音。
“哭喪呢!哭哭哭,就知道哭!”
“這不是還沒死嗎!”
“臭娘們,還不給我閉嘴!”
不耐煩的罵聲此起彼伏。許是因著人多,丟不得臉麵,女人們多半隻怒目一瞪,倒是不曾回嘴,隻那哭聲仍舊斷斷續續,沒有消停的打算。
如今是還活著,可這個劫難能不能度過,還待另說。
縱觀整個山洞,村人各個皆愁容滿麵,就連半大的孩童也能感受到危機四伏,害怕地蜷縮在至親周旁。
如今水勢已經漲至他們的小腿根,且仍然在持續上漲,如何能不害怕?
唯有那些尚不知人事的小娃兒還能好奇的打量新環境。
俞苗便是其中之一。她剛醒來不多久,烏溜溜的大眼睛卻已褪去迷蒙,原來是周圍環境引去她的注意。
女娃兒小腦袋搖來晃去,大眼睛左瞧右看,似是不明白因何還在此處。
為什麽不回家呢?
正待回頭問一下阿娘,卻不知又被什麽吸去注意,隻見小丫頭忽然趴在阿娘身上,捂著嘴‘嘻嘻嘻’笑起來,小肩膀一抖一抖的。
感受到懷中人兒的變化,黎皖姝分神在小丫頭背上輕拍幾下以做安撫。尋常柔情似水的桃花美目,此時同樣被擔憂取代,她探著腦袋向洞口看去。
那裏站著一位身姿挺拔的少年,他不過舞勺之齡,卻已有了成人體魄。他站在那裏,麵容嚴峻,一動不動向她們看來。
那是她的長子,俞沐。
此次若非沐哥兒提前預知災禍,迄今為止,整個村子裏的人,能夠存活下來的怕是沒幾個。
海嘯剛過,驟雨未歇,他們可還有生機?
俞苗感受到阿娘的安撫便抬起頭來,她嘻嘻笑著,不知愁苦,晶亮的眼睛純淨得叫人心疼。
黎皖姝是真的心疼。她的七姐兒不過才五歲大啊,難道要同他們一起命喪於此嗎?
俞苗自然看不出大人們的愁思,她開心的湊近阿娘的耳朵,同阿娘分享她的大發現:“阿娘,翠姨在哭耶!”
嬌嬌糯糯的聲音裏帶著止不住的興奮,俞苗挑挑秀氣的眉頭,水潤的眼睛越發晶亮,小身子甚至在阿娘懷裏拱幾下,像撿到天大的寶貝似的,急著要向阿娘獻寶。
隻聽軟糯的聲音刻意壓低,學著大人的口氣說道:“那麽大的人還哭鼻子,羞羞臉。”
說罷,再次得意的挑挑小眉頭,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
哼哼,看誰還敢說她愛哭鬼。
翠姨才是愛哭鬼!
小丫頭童言無忌,黎皖姝卻聽得片刻愣怔。她牽強的扯扯唇角,伸手將俞苗的小腦袋按回肩上,不想讓小丫頭注意到自己發紅的眼睛。
她的眼眶雖紅,卻是倔強的不肯落下半滴淚。越是此時越慌不得,若她顯露出脆弱一麵,她的孩子們當如何堅強?
然而,被動趴著的俞苗並不那麽安分,隻幾個眨眼的功夫她便擺脫阿娘手掌上虛虛的桎梏,大眼睛再次左顧右盼起來。
但她的開心未能持續太久,當她感受到一道不友善的視線,便隨視線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阿奶正在瞪視她,嘴裏小聲囁嚅:“小雜種!”
俞苗被嬌慣著成長,受不得半點委屈。村子裏所有人都寵她,萬事皆小心哄著,可唯有這個阿奶,她一向不待見自己,見了不是打就是罵。故而,哪怕她是阿奶,俞苗對她也生不出半點敬意。甚至總想支棱起來,給她回‘敬’過去。
可她才丁點大,哪裏鬥得過阿奶。這不,她才剛齜牙咧嘴瞪回去,阿奶就上前在她胳膊上擰了一把。
疼痛讓得俞苗立時嗷嗷哭起來,豆大的淚珠一滴接一滴滾落,整個山洞全是她哭聲的回音,引來村人們的關切注目。
撕心裂肺的哭聲一下讓黎皖姝慌了神,她哪裏知道小丫頭剛被婆母擰了一把,隻一個勁兒抖著身子輕哄。
“七姐兒乖啊,怎麽啦?跟阿娘說。”
小丫頭哭得淚如泉湧,村人看了也多有不忍,紛紛上前安撫。
“七姐兒咋啦?該不是哪裏不爽利?”
“黎娘子你快給看看呀!”
“哎呦喂,瞧這可人兒哭得,快哄哄,快哄哄!”
在大家的注目和關懷下,俞苗隻覺得了靠山,哭得更傷心了。她舉起白嫩嫩的小手,一邊抽抽噎噎哭著,一邊撩起衣袖,立刻現出小胳膊上的一個猙獰的紅痕。除此之外,小胳膊上還遍布深淺不一的淤痕,叫人不忍直視。
俞苗哭得委屈巴巴,哽咽告狀:“阿婆捏我!嗚……”
想到自己被欺負,剛放低的哭聲再次變得響亮,俞苗複又仰天嗷嗷大哭。
刺目的紅痕讓得黎皖姝的心一陣抽搐。這般境況已經不是第一次,婆母總能找到借口打她的七姐兒。思及此,黎皖姝立刻轉身麵向婆母,略拔高音量:“母親!七姐兒還小,何至這般對她?”
“是啊,麻婆子!多可人疼的孩子呀,你怎麽下得了手?”
“好狠的心啊,下這重手!過會子怕要淤青了,沒有十天半月消不掉的。”
村人圍聚過來,捧著俞苗的小胳膊幫她吹氣,眉眼間盡是猶色。
七姐兒打小便招人稀罕,跟小仙女似的,沒有哪一家生的出這般粉雕玉琢的小娃兒,真是怎麽看怎麽稀罕。
可她怎麽就不得麻婆子的緣呢?
麻婆子最是重男輕女,就因七姐兒是撿回來的孤女,麻婆子一向不待見她,這事整個關丘漁村無人不知。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俞麻被說的一肚子火氣。僅因為小雜種的一句話自己便要被人戳脊梁骨,俞麻忍不住向俞苗瞪過去:“還不是她先瞪我的!”
“才不是!”俞苗止住哭泣,氣呼呼指控:“是你先瞪我的,你還罵我小雜種!”
說罷,覺得自己太委屈了,又嗚哇哭起來。
“母親!”見婆母一派理直氣壯,黎皖姝免不了說道幾句:“母親,跟您說過多少回了,不可在孩子麵前說這等話,您怎麽總不聽呢!”
聽得長媳的一番控訴,俞麻心下越發不喜。她好歹是當家主母,哪容得她一介媳婦兒踩到頭上來,當下便來氣,立馬衝長媳瞪過去:“也不知哪兒死來的野雜種,還是個賠錢貨,就你們還當塊寶!賤丫頭是小雜種,我說錯了嗎?!”
雙手叉腰,怒目圓睜,如此架勢好比母夜叉,村人見了無不搖頭歎息。
麻婆子膝下四子四女,早年貧窮慣了便養成潑婦性子。後來長子考上進士,還是十裏八鄉唯一的進士,著實為她爭了不少光。久而久之,她便容不得別人對她有半點不敬。
好在黎娘子好性子,要不誰受得了這種人。
隻聽俞麻還在那兒碎嘴子:“一個小雜種還說不得?敢跟我……”
“阿奶。”
俞麻一句話尚未說完,一聲清清冷冷的叫喚立刻讓她住了嘴。抬頭看去,長孫俞沐近在眼前。他雖麵無表情,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俞麻越發心虛,最後隻得縮縮脖子扭開頭。
老人家終於不再吭聲,俞沐轉身麵向母親。剛舉起兩隻手,俞苗便迫不及待攀上阿兄的胳膊,轉由阿兄抱著,嘴裏不停哼哼唧唧哭著。
“阿兄……”
可憐兮兮的一句‘阿兄’,叫得俞沐整顆心都要化了。
俞沐阻止俞苗想要趴在他肩頭哭泣的動作,迫使她與自己麵對麵:“還記得阿兄的話嗎?”
俞苗被問得一愣一愣,她眨巴眨巴眼睛,歪歪腦袋,當真在思考阿兄所指為何事。
不多久,小腦袋瓜裏蹦出阿兄的一句話:“不要讓別人有傷害自己的機會。”
咦?
對呀,隻要她不理阿婆,阿婆就尋不到機會捏她了嘛!
呃,所以是她不聽話嗎?是嗎?
意識到自己錯了,俞苗便忘記哭泣。她悄咪咪看阿兄一眼,見他麵容嚴峻,兩隻小短手立刻環住阿兄的脖子,將腦袋擱在阿兄脖頸處蹭一蹭,嬌氣的撒著嬌:“阿兄,喜歡你!”
這是開始耍賴了。
俞沐無奈搖頭,唇角微不可察的上揚,目光柔得像水。
不知過了多久,俞苗突然不安地叫了一聲:“咦!”
整個小身子不斷在阿兄懷裏拱,使勁兒將自己拱得高一些,大眼睛盯在渾濁的水麵上。
阿娘不是說不可以玩水嗎?為什麽大家都站在水裏呢?好髒的水呀!
“沐哥兒,七姐兒交給我吧,你阿爹那邊更需要你。”
黎皖姝伸手將俞苗撈過來,不無擔憂的向洞口方向看去,夫君和村長正被幾位漢子團團圍住。
水勢已漲至成人大腿處,孩子們皆已被安置於存放行囊的高階處。好些村人已經再無法淡定,他們想就比離開山洞,就怕再晚些便要同大夥兒一起把小命交代在這兒。
這般境況,俞沐自然要去幫忙安撫。時辰已近,可不要在此時生出事端。
好在村人還聽得進去勸,又等了近半個時辰,終於聽到一句驚喜的呐喊:“快看,開天了!雨勢變小了!咱們,咱們有救了!”
一時間村人開始**起來,臉上一片欣喜,紛紛向洞口湧去。
直到這一刻俞沐才終於鬆口氣,他回到母親身邊。隨著水勢的上漲,空氣越發稀薄,俞沐將蔫蔫地趴在母親懷裏的俞苗接過來。
一陣奶香味侵入鼻間,讓人倍感心安。
俞沐縮緊懷抱,目光向明亮的洞口看去。
賭贏了。
是個不錯的開始,可以開始他的計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