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秋風

俞沐遠遠向院中人群看去,眼見幾張熟悉麵孔,周身刹時蹦出冷意。

前些時日,村長要求村人撤離時,俞麻便遣次子去往隔壁村通知長女一家一定躲好。

雖說當時村長同臨近幾個村均通過氣,告知海嘯將至,然而其他村落卻全然不當一回事。

大家世代生活在海邊,可從未發生過大海嘯,自然不信能有多大的危險,麵對村長苦口婆心的勸解,他們也僅一笑置之。故而,許多人家並未撤離。

這下可好,聽聞隔壁幾個村死傷無數。

既然大姑一家毫發無傷,她不在自個兒村子重建家園,跑這兒來作甚?自己拖家帶口便罷,甚至帶著婆母及其他幾房的侄輩一道前來。

關丘漁村也是遭了難的,大家忙得自顧不暇,哪兒有時間招待她們一大家子。危難關頭打秋風,倒是算計得妥妥的。

如今糧食緊缺,又多出這許多張嘴,且那些糧食關丘漁村人人有份。尋常時候倒無妨,偏生現在吃的是大鍋飯,那麽多雙眼睛看著。他們這一來,其他村人該如何想?

必然認為這一大家子吃的是自家食物,回頭再累得他們一家左右為難。

大姑便是如此,從來隻顧自個兒快活。

俞沐本就無甚表情的臉忽地繃緊,無端生出一種拒人千裏的疏離感。

倒不是他薄情,實在是那個大姑生過太多事端,這個家總能被她搞的雞犬不寧。

母親曾兩次小產,盡是受她所累,若非如此也不會烙下許多病根。

思及此,俞沐的臉繃得更緊了。他向人群走去,自有人為他讓出一條道。

待到近前,俞沐淡漠開口:“大姑。”

聲音清冷,深寒目光直直盯在俞花臉上,讓得原本‘哈哈’笑得爽朗的俞花忽然安靜下來,不自在的扭著衣角,唇角勾得僵硬,又不敢垂下。

不知咋的,隻要見著大侄兒,她總覺恐慌。好比現在,她被看得渾身發毛,站立難安,好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俞花隻得硬著頭皮招呼:“大侄兒。”

俞沐輕緩點頭以示回應,眼睛慢條斯理向大姑婆家人一一看去,一個也不曾落下。後又將目光定在俞花臉上,緩緩開口:“師爺爺可安好?”

語調漫不經心,卻無端讓人後背發涼。

俞沐口中的師爺爺便是俞花公爹,他為人正直,俞花及其婆母決定前來關丘漁村投奔時,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然而自家婆娘慣會胡攪蠻纏,完全說不通,最後隻能放任她帶著小一輩出去丟人現眼。

俞花悄悄向大侄兒看去幾眼,踟躕再三方才回答:“挺……挺好的。”

她快找不著調了。可大侄兒仍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看,不知在想什麽。許久,俞花隻得補一句:“都……都挺好。”

“哦。”俞沐淡應一聲,漫不經心接口:“難得危難時期大姑還念著我們,這邊也一切都好。”

“既已看望過,還是早些回去為好,師爺爺已上了歲數,總不好讓他過於勞累。”

這是在下逐客令,絲毫不給商量的餘地。聽罷,俞花極其婆母一陣難堪,怔在原地未有動彈。

俞花心中不愉,若就比回去,婆母當如何看她?她不如家中幾個妯娌那般能幹,又沒有她們勤快,婆母早對她生有成見,這次她才特意招呼婆母一道兒過來投奔。

若當真被趕回去,村人指不定怎麽笑話她,她丟不起這個臉。

今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

按理說,倫輩分,母家怎麽也輪不到大侄兒做主,他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偏生大侄兒打小便聰慧,又得高人指點,是個有主意有想法的。家裏能夠風生水起,少不了他的功勞。

久而久之,阿爹和長兄遇事便要同他商議,他看著雖小,卻總能讓人忽視他的年歲,他甚至在漁村也有不小的威望。

有他在,自己若想留下便少了些勝算。

俞花快速在腦中想著,她該如何才能留下,這便僵持許久。

還是俞麻看不過眼,扯著大嗓門跳出來:“不行,阿花得留下!”

俞麻挺身護在長女身前,高昂著頭,不肯讓步。

雖說她有四個女兒,但一個遠嫁,輕易見不得麵。一個則隻會巴巴去討好長嫂,她的話是一句也不聽。最小的那個則是悶葫蘆,見天兒不知在想什麽,不知道的還當她是啞巴。唯有這個長女與自己親厚一些,能說些體己話。

她雖不喜阿花的婆母,但來都來了,趕回去像什麽話?日後人家該如何看待她?河陽村的人又該如何謠傳?

況且現在把人家趕回去,回頭阿花那刻薄的婆母給她穿小鞋咋弄?

俞麻越想越覺不妥,隻得放緩了語調去哄長孫:“河陽村全叫大水衝走了,就沒個棲息地。是我阿花命苦啊!沐哥兒聽奶的,咱讓大姑留下,橫豎咱家大,不差這幾口。”

說到後頭,俞麻向阿花的婆母看去,挑挑眉頭,好不得意。說起自家大宅子,她總有一股子優越感,完全忘記這座大宅子是長媳花用嫁妝錢蓋成的。

如今家裏頭住進許多村人,那別人都能住得,難不成卻要委屈自己人嗎?

休想!

房子是她的,她說了算!

見阿奶一副說不通的氣勢,俞沐長歎一聲:“阿奶,今時不同往昔。如今糧食緊缺,且大家已然自顧不暇,哪裏還顧得上他人,現在誰的日子都不好過。”

不怪大姑性子如此,全是阿奶慣出來的。若隻有大姑自己的小家來投奔倒還好,村人縱是有想法,看在阿爹的麵子上也不會多言。可大姑偏拖家帶口,誰能沒個想法?

院子外早已擠滿村裏的婦人,瞧她們神色,不難猜出在想什麽。

可俞麻才不管那許多,她甚至覺得村人在占自家便宜,故而她再開口時,話中多有得理不饒人之勢:“咱家的糧食是囤的比人家少嗎?宅子都讓出去了,還見天兒為他們做白工,我說過啥嗎?行,誰敢有什麽不滿,衝我來!”

聲量越來越大,帶出許多唾沫星子。最後幹脆轉身麵向院子口,擼起袖子一手叉腰,一手向她們指了又指。

黎皖姝穿出人群看見的便是婆母這幅罵街的架勢,她隻覺頭皮發麻,無奈之下隻能向村人投去歉疚一笑。

婆母真真沒有半點大局觀。

倒也不能怪她,未見過太多世麵,如此反應屬實正常。

這麽想著,黎皖姝便稍稍釋然。

“天災來的突然,河陽村又死傷無數,損失慘重。身為母家,萬幸逃過一劫,既尚有餘力,是該幫襯一二。此次天災朝中當會派下救災糧,隻是到咱們這兒怕是還要些時日,諸位放心,這兩日我便先到鎮上購些糧食回來。”

黎皖姝長得柔美,一副好嗓音更像潺潺流水,柔柔的語調在耳,猶如踩在棉花上,讓人倍感舒心。

自家婆母在想什麽,她再是清楚不過。尤其這個小姑子向來未達目的心不死,讓她回去是不可能的,她會撒潑打滾,丟的還不是自家臉麵。再者,婆母再是沒有大局觀終究也是自家婆母,多少要為她顧著些臉麵。

聽得黎娘子一番話語,村婦們各個麵麵相覷。心想著:俞進士一家確實為漁村付出不少,若是換做其他人家,定然巴不得將糧食藏起來。

還是俞進士一家心善,不僅出力還出糧食。不說他們房子健在,根本無需每日如此勞累,再說他家屯的糧食也最多。黎娘子一屆弱女子,還是曾經養尊處優的,她甚至為他們當起夥娘,任勞任怨,從未有一句怨言。

這麽想來,哪裏還有人會因俞進士家多幾口人而氣悶。

因為,確實是她們在占俞進士家便宜啊!

“黎娘子說得什麽話,麻婆子說的對,我們該感激俞進士一家才是,哪裏還能讓你們破費!待糧食吃完,咱們就集資去買!”

不知誰先開口,陸續便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整個漁村一千多個人口,那得買多少糧食?得花用多少銀錢?怎麽能讓黎娘子當冤大頭呢!

哪怕她父親是鎮上首富,那再富貴也是娘家,她畢竟已外嫁。雖說當初帶來一千兩嫁妝,一千兩啊!他們一輩子也攢不起來的數!可這幾年黎娘子不是出錢建宅子,就是花錢買山。幾年下來俞進士一家雖收入頗豐,可麻婆子為人眾所周知,那簡直一毛不拔,銀錢基本有進無出,其家中花用大部分用得是黎娘子的嫁妝錢,她那一千兩早花沒了。

這些還都是從他家幾個妯娌那裏聽來的。

做人要有良心,這等恩將仇報的事,她們做不來!

一旁看著的俞花,早在見著長嫂出現便一陣心喜。她心知隻要長嫂在,就沒有自己達不到的目的!

看吧,一個以退為進的法子,三言兩語便讓村人反過來哄她勸她,簡直將她視為活菩薩。

她慣會如此!

俞花不知何時已得意的昂起頭來,待瞥見大侄子後,臉上的笑瞬間僵硬,進而將頭垂得低低的。

自打母親出現,俞沐也便猜出結果。他自然也知道大姑在想什麽,如今母親能讓村人心甘情願收留他們,倒是也可。

俞沐開口了:“要留下可以。”

此話一出,俞花猛的抬頭,喜笑顏開。然而不過眨眼功夫又聽大侄兒道:“世上沒有不勞而獲,若要留下,便同村人一起勞作。”

俞花極其婆母一陣愣怔。

她們自家的宅子還沒建呢,跑來幫別人家建宅子?這像什麽話!

俞沐將目光放在大姑婆母莊氏身上,隻等她一個答複。

莊氏在心中一番計量後,便爽快答應:“成,就這吧。”

為啥不答應?在哪兒都是幹活,好歹這邊吃喝不愁,怎麽也好過在河陽村風餐露宿吧?且還能省下許多糧食呢!

更何況這麽多人一起勞作,她又是來客,就是偷個小懶人家也不敢說啥。

就算想說就讓說唄,橫豎她不是關丘漁村的人,不滿意便找親家母去!

她這親家母可不是好相與的!

俞沐隻一眼便看出莊氏的小心思,不由冷笑。

若真想趕她們回去也不是不行,直接差人將她們送回去便可。他不過顧慮阿奶已經一把年紀,不想給她找煩憂。否則阿奶拿他沒法子,隻會將氣撒在母親身上。

最後受罪的還是母親。

她們倒好,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關丘漁村可不是她一個外人可以輕易算計的,至少在他麵前休想。

“嗚!!阿兄救命!!”

這邊事情剛解決完,平地突然發出一道響亮哭聲,聲音糯糯的,委屈中帶著焦急,聽得俞沐的心猛地一緊,扒開人群便向俞苗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