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月的風開始暖和了起來,皇帝在朝臣的屢次上諫後,終於鬆口下敕禮部張榜昭告天下,從全國各地采選適齡秀女,充盈後宮。

而具體擇選,這是司禮監的要務,司禮監會派出宦官前往各地擇選良家女,大盛為防止外戚幹政,大多數秀女出身並不是很高,如今雖然易了代,然而畢竟根基不穩,延續的還是大盛的舊例。

穆皇後和燕無畏是少年夫妻,成婚到現在已有十三個年頭,新婚燕爾時期,倒也曾經你儂我儂,可自從她上了年紀之後,便開始漸行漸遠了。

她知道丈夫有鴻鵠之誌,可她才疏學淺,掌管偌大的燕府時,便時常被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攪得頭疼,掌管中宮,更是她不敢想象的。

燕無畏嫌她眼皮子淺,兩人說話從來不在一條線上,加上她生了兒子燕申後,身材便走了樣,褪去衣物後,低頭見了肚皮上的花紋,她都厭棄起自己,更何況丈夫?

幸好燕無畏在情•事上極為寡淡,雖然極少碰她,但也沒偏愛過其他妾室,如此日子倒還能過得下去。

可如今他正值壯年,廣納後宮,無可厚非,身為皇後,她無法霸攬皇帝一人,然而秀女開始入住萬秀宮後,她的心便開始不安了起來。

今年的天氣熱得格外早,才五月,天氣便開始燥熱起來,通過海選的秀女們入宮也快一個月,到了最終的欽定,燕無畏隻隨意欽點了幾個晉了位分,其他的都打發回萬秀宮。

翌日,那四個封了位分的妃嬪,一大早便得來珮禹宮向穆皇後請安。

穆皇後是個胸無點墨的人,可她到底要維護自己的尊嚴,就算自己比那些剛進宮的妃嬪年輕貌美,可也不能連說話都給比了下去。

她想了想,便叫嘉月留在她身側。

嘉月是個極為聰敏的人,見皇後繃著臉,欲言又止的模樣,馬上笑著迎了上去道:“奴婢任憑娘娘差遣。”

她這段時日以來,端茶遞水侍奉得比誰都周到,穆皇後有意的刁難,她也逆來順受地化解了,又趁機向皇後表明了自己的忠心,這才令她對她漸漸放鬆了警惕。

皇後主持大祀時,為免犯了錯,必要先過問於她,如今新晉了一批妃嬪,皇後如臨大敵了,自然還得想起她來。

除了她,其他的宮女還當真沒法替她分這個憂。

穆皇後一宣,四個妃嬪便齊刷刷地從門口邁了進來,蓮步輕移地到了中央,低眉順眼地對著上首的穆皇後下跪叩首道,“嬪妾參見皇後娘娘,恭祝娘娘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諸位妹妹都平身吧。”

“謝皇後娘娘。”

穆皇後又讓人賜座,一個個問了身世名姓,一旁的嘉月暗暗記在了心頭。

這四人,除了這個叫瀅柳的才人,其他的出身都不高。

瀅柳的父親卻是官居從二品寧州副將,燕無畏留下她,不可能隻是因為她那張花容月色的臉。

所以,這個人留不得,可又暫時不能動。

瀅柳雖是武將的女兒,可身材削瘦,丹鳳眼,含珠唇,下巴尖尖的,性格更一副溫吞的性子,遠遠端坐在那裏,側耳聆聽著別人講話,沒有人問到她時,絕不多插一句嘴。

相比之下,在她身側的另一個姓穀的美人,則是個善於交際的,短短兩盞茶的功夫,便從天南聊到了海北,甚至說得穆皇後接不過來,還是嘉月從旁相助,才助她度過難關。

茶剛喝完,穆皇後便借口頭疼,把這些人通通打發了回去。

嘉月替她揉著太陽穴,躊躇了一下才道,“娘娘,奴婢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說。”

嘉月抿了抿唇道,“奴婢覺得瀅才人和穀美人,性子南轅北轍,倒是有意思得緊,兩人又住在一個屋簷下,也不知是個怎麽處法……”

她的音調很軟,卻不諂媚逢迎,仿佛是一縷春風輕輕拂過了穆皇後的耳畔。

穆皇後隱約從她這句話裏聽出了言外之意——這兩人性格差別極大,未必相處得來,若是她們之間出了什麽摩擦,也不會有人覺察出不對勁來。

穆皇後嘴角勾勒起笑來。

嘉月又接著道,“後宮佳麗,就如禦花園百花爭豔,就算盛寵一時,也會有枯萎的時候,可娘娘與皇上是少年夫妻,又為皇上誕下了皇長子,您的地位才是長盛不衰的啊。”

聽了她的話後,穆皇後心下稍安,自古以來母憑子貴,就憑她誕下了皇長子,皇上也不可能輕視了她。

她的目光轉向跟前的那張芙蓉麵上,隻見她溫婉地淺笑著,熠熠生輝的目光仰視著她,一副純良天真的模樣。

她實在想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麽幫她?

莫非,她當真心甘情願為奴為婢?她不恨嗎?不怨嗎?

嘉月是七竅玲瓏心的,穆皇後心思一轉,她便覺察了出來,於是不必皇後開口質疑,她便自動解疑道:“奴婢知道娘娘未必十分信得過我,可奴婢的對娘娘的忠心日月可鑒,奴婢家已經不在了,隻有仰仗著娘娘,娘娘安好,奴婢也就跟著欣榮了。”

穆皇後將信將疑道,“你年輕貌美,人又聰明,難道沒有別的心思?”

“娘娘不妨這樣想,正因奴婢曾是前朝公主,所以,皇上最不可能對奴婢生了憐惜之心,朝臣也不會允許皇上把奴婢納為妃嬪。”

她溫言軟語,說得穆皇後的心也有些動搖,“即便如此。你就真的自甘為奴?”

“奴婢曾肆意嬌縱了十五年,可從來沒想到,最終是被自己的親弟弟褫奪封號,貶為庶人,那半年多裏,奴婢被囚於掖庭,每日起床就盼著日落,一個人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有一天,平威王造反了——

“奴婢就從那暗無天日的地獄裏逃了出來,皇上順應天命克成大統,他也從沒因奴婢流著前朝皇室的血,而對奴婢趕盡殺絕,而是讓奴婢侍奉了娘娘。

“奴婢也曾怨過世道不公,可轉念一想,皇上又如何不算得上是奴婢的恩人呢?若不是皇上把奴婢從掖庭裏救了出來,奴婢如今還不知是怎樣一副田地呢,現在跟著娘娘,吃得飽穿得暖,奴婢已經很知足了。”

她緩緩地說著,說到最後,眼眶儼然紅了半圈,饒是穆皇後向來不喜她妖妖嬌嬌的模樣,可轉念一想,她倒也是個生世可憐的,不由得被她說動了幾分。

“你要是安安分分的,本宮少不了你的好處,要是想仗著自己漂亮,勾引男人,本宮會讓你死得很慘!”

嘉月瞳孔驟縮,止不住點頭又搖頭,頭上的珠花亂顫,像是一隻受驚了的小鳥。

她立即跪了下來,舉手發誓道:“娘娘放心,奴婢倘若生了異心,就讓奴婢天打雷劈,死無全屍。”

穆皇後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嘉月見皇後讚許地點了點頭,不禁腹誹道:倒是不枉費她剖心剖肺地演了這出好戲。

不出所料,瀅才人一入宮就得了盛寵,短短三月,便診出了身孕,原本她倒是低調,沒想到一天之內,就被同寢宮的穀美人宣揚了出去,第二日,便已是無人不曉。

穆皇後如臨大敵,追問嘉月應當怎麽辦。

嘉月笑了笑道,“娘娘無需擔憂,瀅才人的龍種保不住。”

甚至也不用髒了自己的手,後宮裏容不下風頭太甚的妃嬪,消息一放出去,自然有一堆人盼著她那孩兒出不了世。

藺嘉月在宮裏活了這麽多年,什麽手段和辛秘都見識過了,妃嬪的鬥爭往往兵不血刃,可殘忍絲毫不亞於戰場上的刀光血影,而且輸的人下場很可憐。

所以,她不能輸。

當然,她與那些為了爭求皇上寵愛的妃子不同,她從沒想過要把自己榮辱悲歡栓在一個男人身上,她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奪走屬於她的權利。

一切如嘉月所料,瀅才人的孩子果然滑胎了,皇上得知此事後心疼不已,不僅破例晉升她為瀅嬪,賞賜多少補品吃食,又命穆皇後徹查此事。

在嘉月的協助下,穆皇後很快將肇事者揪出來,打入冷宮。

然而,皇上卻因此和穆皇後生了齟齬。從那日他為了瀅才人滑胎之事,匆匆趕過來斥責皇後無能,弄得後宮烏煙瘴氣的,並要求皇後盡快找出真凶,嚴加處置後,他竟有一個月再沒踏足過珮禹宮。

穆皇後委屈得差點把真相全盤托出,見到嘉月對她輕輕搖了搖頭,她才勉強按耐住了,可日子一天天的,皇上不來,穆皇後的心也徹底冷了下來。

嘉月給皇後揉按著肩膀道,“娘娘不必擔心,皇上也就是一時和娘娘置了氣,您呢多服軟,挑些軟和話說說,等過了這段時日就好了。再說了,那瀅嬪也是仗著皇上一時憐惜,皇上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住她一世,等過陣子皇上心思淡了,她可就得意不起來了。”

穆皇後知道她能說會道,一席話下來,她差點都要跟著點頭了,回過神來想想不對啊,她和皇上成親十餘載,就為了個女人,他與她置氣了一個月,她憑什麽反要去說軟話討好他呢?

想到此處,心火又被勾了起來,她挑起眉頭質問:“藺嘉月,你是不是又想誆本宮呢?”

嘉月縮了縮肩膀,委屈巴巴道,“娘娘冤枉奴婢了,奴婢真的不敢有這種念頭。”

穆皇後寒著臉道,“說來說去,這件事錯不在本宮,本宮可下不去這個臉給他說好話。”

所以,穆皇後不得聖心是有原因的。

不僅目光短淺,胸無點墨,也不懂得撒嬌賣俏,丈夫成了天子,她還當自己是燕夫人呢。

嘉月自然也考慮到穆皇後下不來臉,但她還是盡職盡責地規勸道,“奴婢知道娘娘委屈,可皇上畢竟是一國之尊,更沒有主動給別人認錯的道理啊?”

“那……”穆皇後拉長了音調,沉吟半晌,竟是歎了一口氣。

嘉月覷著她的臉色又道,“不然這樣吧,奴婢想個折中的法子,奴婢聽說娘娘擅長做一道金玉羹,皇上甚是喜歡,不如現在就親手做一道,讓奴婢給皇上送過去,皇上一見到,不就明白娘娘的心意了?屆時,奴婢再多替娘娘美言幾句——”

皇後一聽,神色才徹底緩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