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安元年,轉眼又到了初一。

柔風不涼不燥,輕拂過樹梢,簌簌作響,蒼穹逐漸被墨色流雲包覆,不多時,天色已全暗了下來。

珮禹宮上上下下已忙碌了起來,掌燈熏香,炕桌擺上新鮮穠麗的長壽花,床褥、坐墊,一概換成簇新的。

小廚房裏海參魚翅羹早已慢火熬了許久,湯汁都便得粘稠,放在爐上煨著,隻等皇上駕到,便隨時可端了出去。

沒錯,這是宮殿的主子,正是當今皇上的發妻——穆皇後。每逢初一十五,皇上需要到皇後寢宮裏過夜,這已經是幾十年傳下來的慣例了。

穆皇後剛沐浴完,換上深紅的團花緙絲褂子,下著紅黃相間的八破裙,挽著纏枝紋的披帛,坐在菱花鏡前摸著眼尾細紋左看右瞧。

透過鏡子,她銳利的眼剜著站在她身後的年輕宮女,她那眉眼精致如畫,身姿也十分姣好,處處透著年輕人蓬勃的甜潤。在她麵前,仿佛所有人都要失了顏色。

作為皇後,怎能忍受自己的宮女比自己年輕又漂亮?是以每每看著她,就讓她胸口抑製不住地燃起一陣怒火。

“嘉月,你瞧,本宮眼尾是不是又新長了皺紋?”

她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像是鈍刀切肉,令人頭皮發涼。

嘉月挪過去,接過宮女手中的篦子,掬起她的頭發,一下一下地梳起來,麵對那幾根新冒出來的銀絲,她恍若未見,神色如常道:“怎麽會呢,娘娘風姿綽約,哪裏有皺紋,奴婢什麽也沒看到。”

這話若是旁人說,穆皇後或許還受用些,可這話出自那個曾經引無數人折腰的前朝公主——如今成為下賤奴婢的口,她隻覺得心口隱隱灼熱,胸腔的氣焰燃得更甚了。

她側過頭去,抬起手,長長的指甲刮過她那張凝脂一般的臉,“藺嘉月,奴婢欺主應當如何處置,你應當比本宮更清楚吧。”

那指甲深陷在嫩•肉裏,很快便起了一道紅痕,穆皇後卻沒有放開手,反而慢慢的劃了下來,一直劃到了下頜。

穆皇後善妒,麵對她的刁難,嘉月已經不動如山,“奴婢沒有說謊,娘娘若是不信,問下旁人便知。”

“嗬!”穆皇後一把將她推得踉蹌,“你倒是機靈,算了,這裏用不著你,你去小廚房裏守著,等皇上來,你再把羹湯端上來。”

嘉月溫順地道了一聲是,緩緩退了出去。

走到小廚房時,她臉上的笑容,才漸次斂去。

去年,這片江山還在藺家的手中,誰能想到短短幾個月,風雲突變,江山便易了主。

也不是毫無征兆,隻是那時她被貶庶人,囚於掖庭,對於外麵的消息並不靈通。

那日午後,陽光明媚,她歪在榻上看兵書,突然聽到外麵有些嘈雜,起初還以為是哪裏走了水,是宮女忍冬慌裏慌張地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不好了不好了,公主,平威王反了,殺入宮裏,聽說皇上已經沒了……”

她腦裏轟的一聲爆炸,渾身的血液都像凝住了,廣袖下的雙拳一再收緊,攥得發白。

忍冬急得跺腳:“公主趕緊逃吧,您換上奴婢的衣裳,跟奴婢走,奴婢知道一條小路,興許……”

震驚過後,她迅速冷靜了下來,她是大盛的公主,別人可以逃,她不可以。她也絕不容許任何人染指大盛,哪怕是她的親皇叔。

“你先去避避,不準跟上來。”她瞥了她一眼,嚴肅地下了嚴令,接著踅身回屋拔出皇爺爺禦賜的丹鳳劍,不顧幾個貼身宮女的阻攔,一個箭步便跑了出去。

“公主……”秋心得知她隻身前去之後,亦效仿她拿了一把匕首就衝了出去。

嘉月身姿如燕,出手又快又狠,不僅巧妙地避開了刀鋒,左掄右掃,而且一下子就把兩個人劈倒在地。

冷不防,背後有刀裹挾著一陣風而來,前麵也有刀劈過來,她抽劍一擋,無暇分•身。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沒有發生,她格開刀刃,反手一刺,身前的那人便癱了下來。

她扭過身,卻見秋心睜大了眼睛看她,她的身子已被一把利劍貫穿,而她手中的匕首,亦是深深地插在那名兵卒的脖子上,“公主……”

她的眼眶滾熱,一連串的淚立馬掉了下來,她伸手想要去扶她,可是她已經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公主,一定要保全自己……”秋心喘著粗氣說著,話音剛落,便咽了氣。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前麵的路已經看不清了,她伸手抹去淚跡,心裏默默替她祈禱了一番,可根本來不及為她收屍,又有兵卒拿著刀劈過來,她沒辦法,隻能殺了出去。

可當她出了掖庭,看著腳下橫陳的屍首,才覺察出異樣,禁軍呢?

她瞬間明白過來,她這個一點就著的皇叔,是讓人當槍使了。

趕到乾禮宮時,她見到那個亂臣賊子,她毫不意外。

燕無畏身著玄甲,手起刀落,平威王來不及說話,他的頭便滾了下來。

他平靜地收了刀,這才看到她那張驚詫的臉。

“卑職救駕來遲,還請……藺娘子恕罪。”

藺成即位後,作為長姐,她便幾次提醒過他,燕無畏野心昭昭,應當削弱他的兵權,反而遭來他的怨懟。如今……他終於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親手斷送了藺家兩百年的江山。

“皇上呢?”

“卑職無能——”

話音未落,卻聽啪的一聲脆響,嘉月牙關咬得隱隱作痛,幾步上前,卯足了勁便扇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剜著他,一字一頓道,“身為九門提督護駕不力,就當以死謝罪!”

燕無畏嘶了一聲,伸手抹掉嘴角溢出來的血,半晌才扯起嘴角道,“庶人嘉月,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敢跟我這麽說話?”

他眼裏漸漸露出陰鷙的表情,一下子令她掉入了冰窟裏,她冷得牙齒打顫,卻不是怕,而是一種噬骨的恨。

麵對她的恨,燕無畏有著上位者的倨傲自得,他沒有要了她的命,而是讓她侍奉他的夫人。

她省的他的用意,比起要了她的命,讓曾經的公主淪為奴婢,一點點磋磨她的傲氣,愈加大快人心。

她也爽快答應下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就在她思緒亂飛的時候,手臂傳來悶悶的痛,“趕緊的,把這盅海參魚翅羹端上去。”

她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麵前是個體胖的廚娘,身寬約有兩個她那麽大,叉著腰,怒目圓睜地瞪著她。

她趕緊道歉,端起托盤就走了出去。

剛邁出門檻,身後便傳來宮人們的竊竊私語。

“瞧她那模樣,還當自己是金枝玉葉呢,也不看看,這都什麽朝代了……”

“噓,你小聲點,人家還——”

“怕什麽,不過是一個奴婢而已,也就她一身爛骨頭,才甘願淪為賤奴,要是我,早就沒臉活了……”

燕無畏的目的確實達到了,看著高高在上的公主陷入了泥淖裏,舊時的宮人,誰都可以對她品頭論足。

起初她也曾被氣得躲在被裏哭,可漸漸的,她學會過濾掉不實的言論,這些話,再也傷害不到她了。

她向來是特立獨行的人,又何須在意別人的眼光?她決心要做的事情,更無需向何人解釋。

短短十幾步的距離,不過須臾便回到了暖閣裏。

燕無畏已脫下了披風和暖帽,和穆皇後在一左一右坐在暖炕上交談。

覺察到有人走近,燕無畏掀起眼皮向她望了過來。

在宮中活了十五年,她是個公主,也對宮裏的禮儀忌諱了若指掌。

宮女不能直視皇帝的臉,她便耷拉著眼,向他屈膝行禮道,“奴婢給皇上請安,娘娘一大早就讓小廚房給皇上燉的海參魚翅羹,請皇上用點吧。”

燕無畏看著眼前這個少女,她濃黑的發梳成雙丫髻,穿著一襲水藍的坦領襦裙,紅色的絛帶束得那柳腰不盈一握,領口的滾邊上繡著蕉葉紋,再往上是淺淺的一點巒起,雪一般的顏色仿佛會灼傷人眼。

那張臉也是毫無挑剔的,柳葉眉,桃花眼,五官都像是長到了每個人心尖上似的。

可他已經年過三十,早已過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更不會忘了,這個女人,三番四次擋了他的仕途,若不是她的阻礙,他早就坐擁天下,何至於到現在?

還有那個耳光,竟害得他左耳失了聰。

他沒有開口,嘉月就不能起來,於是仍維持著屈膝的姿勢端著托盤。

他慢慢收回目光,穆皇後心裏數著數,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不禁暗暗地扯了嘴角。

“皇上,臣妾將才說的,你意下如何?”

“後宮的事情,皇後決定就好。”

帝後接著交談,過了許久,便徹底把她晾在一旁。

過了約兩盞茶的功夫,皇後說得口都幹了,抬起頭,才見她仍像根木頭似的杵在跟前,心底痛快了些。

她凝望著他的鬢角,緩聲道,“皇上不如先用點羹湯,冷了味道可就腥了。”

“朕不吃。”

“那你端下去吧。”

嘉月應了聲喏,緩緩退了出去。

燕無畏餘光瞥著她的裙裾,隻見她走得四平八穩,連裙上的禁步都沒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可剛走出落地罩,那襦裙的下擺,又細細地打起顫來,他眼神很好,這點細微的變化,一下子便被他捕捉到了。

看著她那愈發纖瘦的身姿,他恍惚間才想起,她也不過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尋常的女兒家到了這個年紀,還能在爹娘跟前撒嬌,可她的一生大起大落,能忍得住這等苦頭,心性實非尋常人能比。

這廂,嘉月打簾出了暖閣,卻見她神色如常,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穩當,哪裏見得半分難受?

如今即便她不認同,燕無畏也已經逐漸坐穩了江山,他的反叛竟然沒有得到朝臣反對,酈延良對他俯首稱臣後,他的黨羽全部跟風,隻字不提他的蓄謀,朝中反而出現了一些聲音,說他隻是順應天命,前朝天子無能,守不住江山罷了。

複國之舉艱辛,所幸她還有這副皮囊。

她見過太多衣冠楚楚的王孫公子,背後的欲.望是溝壑難填。她不信坐擁天下的燕無畏,會禁得住這麽甜美的誘.惑。

從答應侍奉穆皇後開始,她就沒想過要保全這具身子,隻要能收複藺家的江山,貞潔又算得了什麽?

她嘴角悠悠浮起了一點笑意。

今日她受到的千難萬險,來日定要他們夫婦加倍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