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今年的春格外冷,一連數四五日下了小雪,到了今日,才天光放晴,路麵的積雪漸次消融,化成了水,又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嘉月養的一隻月輪鸚鵡趴在殿內的鸚鵡架上好幾天,一被解了爪子上的銀環,便撲哧撲哧地展翅飛出了窗外。
這是上次藩國進貢的鸚鵡,長尾綠毛,頸部有一圈玫瑰色的絨毛,那鳥喙卻是朱紅的,玲瓏可愛,還會嘰嘰喳喳學舌,她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綠衣。
這是燕無畏賞賜她眾多貴重物什裏不那麽貴重的一個,可卻是最得她心意的一個。
後宮冷漠無情,不如一隻鳥兒作陪。
當然,這隻鳥還有更大的用處。
她提起花籠裙,跟在它後麵小跑了出去。
仲夏趕緊取了鬥篷過來,仔細給她係好。
嘉月瞥見梅枝上的殘雪,促狹地抬起手一搖,鬆散的雪沫子簌簌落了下來,紛紛揚揚撒了仲夏滿頭。
“噯呀——”仲夏頓覺後脖子一涼,驚得跳了起來,忍不住又拿手去彈劉海兒。
嘉月吃吃一笑,指著她眉毛上的白霜道,“像個小老太太……”
仲夏嘀咕道,“娘娘快別拿奴婢打趣了,您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這般不老成呢?”
嘉月正色起來道,“好了,你回去,就不必跟上來了……”
仲夏隻好應是,踅身回了永熹宮。
嘉月特地打發走她,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從永熹宮往乾禮宮有一條小路,她帶著綠衣走過十幾遍,她知道綠衣一定在那裏等著她,故而並不急著追趕,隻是一個人不緊不慢地走著。
這個時辰,燕王也應當入宮了。
昨日暮食之際,燕無畏隨口提了一句,她便記在心底。這會子放出綠衣,也非偶然。
大祀那日,她雖隻短短與他接觸了一瞬,可卻能從他那一雙墨色的鳳眸裏,看出那隱隱翻湧的不臣之心。
她一直不明白,燕無畏為何一開始便如此抵觸他,甚至夜裏魘了,雙拳握得死緊,嘴裏念著他的名字,像是要把剜下一塊肉來似的。
可他仍是平步青雲,不過用了一年的時間,他便手握重兵,一次次加封進爵,成了掣肘內閣的一把利刃,因而她便知道,此人絕非等閑。
她與酈延良打過交道,知道這人迂腐至極,油鹽不進,所以她並沒把希望寄托在內閣上,反而是這個像雨後春筍突然冒出來燕王,她覺得有必要試探一回,若能令他為我所用,自然再好不過了。
那日她一試,果然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聽說他已有二十四歲,因臉上的疤,至今未娶妻,如今如日中天,卻仍欠缺了一點。
她怔怔地想著,轉入夾道就見到了停在樹梢的梳理羽毛的綠衣。
她踅身躲在一棵大樹之後,放眼望去,果真見遠處,一個朱殷圓領繡花官袍的男子邁著沉穩地步伐,往這邊走來。
眼見他的身影越來越近,她悄然蹲下身子,從地上尋到一截樹枝,用手掂量了一下重量,這才瞄準了樹梢上的綠衣,扔了出去。
不偏不倚,樹枝打中了綠衣。
綠衣一驚,四下張望,撲棱著翅膀飛了出去,直直撞到了他的身上。
四周除了他一個身形偉岸的男子,再無旁人,綠衣似乎把他當做罪魁禍首,落到他頭上一頓狠啄。
魏邵一眼就看出這是隻月輪鸚鵡,這裏裏乾禮宮不遠,他到底不敢造次,隻是偏頭躲著,怎知綠衣卻像是跟他過不去一般,愈發得寸進尺了起來。
無奈之下,他隻好抬高了手,把那隻小鳥圈入了掌心。
他眸光巡睃了一圈,不見人影,正要把綠衣放了,卻聽遠處傳來女子清脆如玉的聲音,“綠衣……到哪去了?”
他聞言,渾身的血液像是凝住了,那隻鳥兒在他手上用力掙紮著,他緩緩放開了一寸,忽而又地把它收攏在手心。
嘉月疾走過來,在見到他挺闊的背影時,這才放慢了腳步。
他轉過身,見她漸漸走近,於是斂下眼皮,叉手向她深揖下去,“臣魏邵參見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燕王免禮,”她朝他輕點螓首,仿佛剛發現他手中嘰嘰喳喳亂叫的綠衣似的,笑了笑,腳邊更近了一步,伸出雙手就要上來捧回去,嘴上卻罵,“綠衣,你怎可無禮?”
魏邵看著她嫣紅的笑唇,不動聲色地倒退了一步,“原來這鳥兒是娘娘的愛寵,是臣失敬了。”
嘉月愣了一下,腳下卻不遲疑,見他倒退,又往前邁了一步道,“哪裏哪裏,這綠衣的脾氣向來強,定是它冒犯了你,本宮這就把它帶回去,好好教訓它一番。”
說道那雙柔若無骨的手便伸了過來,接過了他手心裏的綠衣,天氣尚寒涼,她的指尖有些冰冷,像是潺潺的一股清泉淌過他溫熱的手背,稍觸及分。
他瞳孔微震,寒毛倒豎了起來。
他分明能感受到那柔嫩的指腹,輕輕地刮過他手背。眼神一掃,卻見她那卷翹的睫毛動了動,微彎的桃花眼裏流光灩漣,盡是天真無辜。
魏邵拱手又道,“臣還要麵聖,這便先行告辭了。”
嘉月讓綠衣停在自己的手上,一手捋著它的絨毛道,“燕王慢走。”
魏邵躬身退開了兩步,踅身就走。
嘉月也不再停留,掉頭往永熹宮而去,腳下卻磋磨著那層薄薄的冰,沒走兩步,果不其然,便滑得身子止不住往後仰倒。
“噯呀!”
魏邵也才剛走出幾步,聽到動靜已轉了過來,朱袍裹起一陣風,一下子到了她跟前,在她差點後腦勺點地之際,伸出大掌扣住了她柳枝一般柔韌的腰。
“娘娘當心。”
嘉月撫了撫心口,耳邊攀起一陣灼意,抿了抿唇,囁嚅道:“多謝燕王相助。”
“娘娘不必客氣,”魏邵說著,卻仍定在原地,加了一句,“皇上還在等著臣覲見,去遲了,可怕他怪罪。”
這是怕她又要搞幺蛾子,先提前拿話堵住她的嘴,嘉月再睇了他一眼,見他一動不動,氣質凜然清冷,竟是不為所動的模樣,不禁有些氣餒。
不過這才隻是開始,她也無意看他被責罰,於是退了一步道,“那你不必管本宮,快去麵聖吧。”
魏邵再度行禮,接著頭也不回地離去,未幾,那朱殷色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不錯眼地看著,慢慢彎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