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成安三年末,皇權和內閣的權利紛爭已到了劍拔弩張的時候,魏邵正式從區區的地方參將,雷鋒厲行地進入到朝堂裏來。

烏飛兔走間,又是一年過去,成安四年,魏邵替皇帝肅殺遺臣,以表忠心,他也靠鐵血冷硬的手段,成了內閣的掣肘。

燕無畏起初對他將信將疑,可形勢所迫,隻能投石問路,一麵予他特權,一麵又暗中派人查探他,隻是派出去的人,無一不證明魏邵就是一個身世清白得不能再清白的人。

此人於永德二十五年生於鬆奉縣,父親魏青雄是當地舉人,因仕途不順,遂辭官教書,母親母家姓容,是商賈之女。

魏邵自幼比別的孩子調皮搗蛋,五歲時玩火燒了帳子,背上也留下了瘢痕,七歲時,與鄰居孩子上山打獵,被人牙子拐跑,到了十五歲才自己尋回了家,而母親卻因過度思念而神誌不清,再然後,他便立誌投軍,並且立下了赫赫戰功。

他的咬字說話,和官話不盡相同,而是帶了一丁點西平口音,據他而言,是拐跑的那幾年裏染上的口音,養父母相繼去世後,他便逃了回來。

這也是唯一的疑點,養父母“相繼去世”,便成了無從考證。

魏邵果真如雷將軍所說的那樣能文善武,穩重可靠,是以燕無畏在半信半疑之間,也未曾動了要棄了他的念頭。

魏邵晉升九門提督後,便尋了個由頭剪去酈延良的羽翼,徹底取得燕無畏的信任,燕無畏也因此仗義地認他為義弟,加封王爵。

轉眼隆冬已快過去,建京的雪卻仍簌簌地下了,宮牆上的琉璃瓦,都圓潤得堆了一層雪,變得玉雪可愛。

宮裏一到了年底,便有好幾場大祀,嘉月眼裏揉不得沙子,自她掌管後宮以來,正本清源,恩威並施,原本懶散腐•敗的各司,已經重新步入了正軌。

每年正月初二一大早坤安宮需舉行大祀,各色薦新、瓜果依次擺上香案,四個太監把一口大鑊抬到了坤安宮,大鑊裏盛的則是大祀所用的胙肉①。

皇帝坐正殿南炕,內外藩王、文武顯貴入坤安宮行禮,席坐於側。而皇帝則需親自把胙肉分於臣子,君臣共食,和氣致祥。

而偏殿則是中宮娘娘引領妃嬪進行大祀,流程並無二致。

而今年卻不大相同。

燕無畏年少曾渡江作戰,雙腿也因此落下痹症,自入了冬起,腿上的痹症便反反複複,除夕當夜又惡化,以至於到了初二當天,雙膝腫得看不見膝蓋骨,連走路都有些艱難。

為了朝堂穩固,燕無畏隱下了病情,他把目光放到了暫管六宮事宜的嘉月身上。他也需要借著這麽一個機會,讓文武百官都認可乃至於信服於她。

君臣之間的較量,時常是這麽相互試探而來的。

嘉月對於此事,更是樂意得很,當下便爽快地應了下來,並且為此提前下了些功夫,不在話下。

時辰到,燕無畏在德海的攙扶下上香祭祀,而後挪至南炕坐下,這才宣各地藩王及文武顯貴進殿禮拜。

從始至終,嘉月就一直端端地鵠立在燕無畏身側,因是大祀,她特地穿得持重,上身是紫柚綾襖子,紫黃羅間陌腹,下係墨綠綾裙,肩頭則挽緋羅披帛,梳單刀半翻髻,隻插了鎏金梳篦、幾支寶相花金笄而已。

待大家從地上起身,分坐於席時,這才發現了侍立在皇帝身側的她。

大祀過後,小太監把大鑊裏的胙肉撈了起來,切成大塊,一塊一盤得擺布了起來。

很快,上百個盤子整整齊齊地碼著胙肉,每一塊肉都白得發光,眾臣看在眼底,矜貴的舌頭先抗拒了起來。

這種祭祀用的胙肉,隻用清水烹煮,連一點鹽巴都沒下,韌性十足的豬皮下,包裹著厚厚的乳白油脂,以及柴到塞牙的瘦肉。

對於這群吃慣山珍海味的王侯權貴來說,硬生生嚼下這麽一大塊胙肉,無異於受刑。

於是大家想盡辦法,在袖籠底下藏了調味料,再偷偷撒到了胙肉上,勉強能咽下去。不知從何時起,這已經演變成了眾臣子心照不宣的“秘密”。

隻有一個人,對此毫不知情,兩袖空空****。

他的身量比其他臣子略高出了半個頭,一襲朱殷的圓領繡紋官袍,鬢角一絲不苟得收在硬角襆頭裏,深邃的眉眼裏蘊含著寒戾,鼻梁挺直,下顎骨亦是刀鑿一般冷硬。

嘉月的眼神越過眾臣,暗暗地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看久了,那道疤仿佛也不是很可怕了。

接下來,君臣分食胙肉,燕無畏的腳動不得,否則會讓臣子看出破綻,於是嘉月便替她接了這項差事。

她接手了太監遞過來的盤子,先遞給最前排的酈首輔,而後,又一個個走過去,到了第三個人麵前停了下來。

魏邵趕緊起身向她拱手施禮。

她眼裏含著一縷春風,聲音也拖著一絲綿軟的語調,“燕王新禧。”

魏邵斂下長睫,隻敢望向她那雙瑩白如玉的手,那嫩嫩的指尖裏染著一點淺紅。

“娘娘新禧。”

她彎唇笑了笑,接過太監遞過來的盤子,雙手奉上道,“燕王請用。”

魏邵正要接過,怎知她那指間卻是使了暗力,一下子竟端不過來。

他疑惑地掃了她一眼,隻見她嘴裏掛著一抹妖妖嬌嬌的笑。

他心跳停了一瞬,這才聽到她壓低了聲音道,“等等。”

他愕然地端著盤子,不敢動彈。

卻見她飛速地從袖籠裏抖出了什麽,桃花似的指尖輕撚,歪過身子,輕輕地將手中的粉末撒入他盤中的胙肉上,而後攏了攏披帛,蓮步輕移地挪回了皇帝身側。

太監將餘下的胙肉依次分給了在場的所有人,皇帝一聲令下,所有人憋著一口氣,慢慢地嚼了起來。

魏邵把盤子湊到鼻間,聞出了一股胡椒、橘子等香料的味道,這才送入口中吃了起來。

與這些錦衣玉食的臣子不同,他身家清貧,吃食上倒沒那麽挑剔,嘴裏的調料又香又微微的辣,還有那麽一點鹹味,是他從沒吃過的味道。

他當然也認不出這就是頂有名的八和齏②。

他掩下長睫,不動聲色地向她投去眼神,卻見她烏燦燦的眸子,亦是越過眾人向他望了過來,與他的撞到了一起。

他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吃完盤子裏的肉。

一時禮畢,諸臣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

魏邵等人潮散去,這才不緊不慢地走到皇帝身側來,“皇上。”

燕無畏神態自若地牽起袖子蓋在膝上,“燕王怎麽還沒回?”

“將才臣見諸位同僚在,不敢貿然開口,不知皇上龍體可還安康?”他垂著睫毛,淡然回道。

燕無畏看著他,一如往常一副波瀾不興的模樣,於是回道,“多謝賢弟掛念,朕身體好得很。”

“是臣多慮了。”

燕無畏擰起眉毛問:“賢弟為何這麽說?”

“臣雖是初次參加大祀,可見到今日諸位同僚驚訝的眼神,想必……往年大祀,貴妃娘娘並不在當場吧?”

嘉月向他掃來目光,“燕王想說什麽?”

他淡淡地回以一笑,這才道,“想必諸臣心裏會有疑慮,為何貴妃娘娘會出現在此吧,娘娘雖賢良,可畢竟是後宮之人,貿然出現,恐會惹眾臣非議。臣也是一心為著皇上著想,才會直言不諱,還請皇上、娘娘寬宥。”

“那本宮也有一問。”

“娘娘請講。”

“燕王說的眾臣,包不包括你自己?”她眼神毫不避諱地對上了他幽深的眸子,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請燕王坦誠相告。”

“自然不包括臣。”

燕無畏沒見到這兩人在他頭頂之上的暗中交鋒,便開口說了一句:“賢弟的意思,朕明白了,你退下吧。”

魏邵應了聲喏,旋即便退了出去。

嘉月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陡然陷入了沉思,其他人都沒出聲,怎麽反倒是他這個沉默寡言的人來開口?

隻怕,諫言是假,實則是想摸清燕無畏的底細吧?

——————————————————

①祭祀所用的清水煮豬肉。

②《齊民要術》記載:以蒜、薑等八種物料搗成的複合調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