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滴答。

水珠順著天使銅像的發梢落入石製的水盆, 漾開一陣漣漪。沙發邊的綠植與精致的立像交纏,浸沒在滿屋的檀香之間。

“夏小姐,請您稍後。”

當銅門再次關上, 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內重新陷入了寂靜。

夏寧坐在沙發上, 後背挺直, 雙手在膝蓋上交叉。

原本她隻當是見婆婆。

這氛圍卻不太妙,事情似乎在往她預想的最壞方向發展。

江裕會對她說什麽?

是作為婆婆的嚴厲教訓, 讓她往後也要跟著李鶴溫一樣謹言慎行?

還是發現了協議結婚的秘密,給她一張支票,讓她遠離自己的兒子?

隨著時間流逝,她的呼吸也變得重了些。然而江裕一直沒有出現,她一個人被晾在了辦公室裏麵,聽著落地鍾指針的滴答聲, 像是在麵對江裕冰冷的威壓。

夏寧的後背微微發酸, 她稍稍放鬆了下。

忽然, 銅門發出一陣嘎吱聲, 門外隱約傳來腳步聲。

她連忙起身,雙手在身側攢成了拳, 呼吸也變慢了。

剛才引路的助理先走了進來, 朝後麵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門後, 一道模糊的影子從門縫間顯現。

夏寧不由得咬住下唇, 呼吸停滯……

她瞳孔緊縮:“怎麽是你?!”

男人的輕笑旋即響起。

李鶴溫走了進來, 一把拉住了她:“你在害怕什麽?”

夏寧不說話了, 黑黢黢的眼珠子直直盯著李鶴溫, 歪頭仔細打量, 滿眼疑惑。

“我不會放任你自己麵對她,”他說, “這是我應該處理的問題。”

-

昨日傍晚,這間辦公室裏的氣氛格外凝重。

白花花的A4紙在深棕色的辦公桌上鋪開,密密麻麻的文字將她的生平赤|裸裸地呈現在眼前。

助理在一旁低頭,冷汗從額角流了下來:“江總,資料都在這裏了。”

“高中同學,十年沒聯係,在領證前幾天還和其他男人逛街買首飾。”江裕冷笑了聲,“鶴溫這孩子,連這點事情都查不清楚。就算是為了白月光的執念,隨便找個人協議領證,也得找個背景萬無一失的清白女孩子,這不是在給別人遞把柄嗎?”

江裕的眼神戳在文字間,整個人像是雕塑,久久不動。良久,她轉頭拿起手機,撥通了個號碼。

“孫堅平,我是江裕。”

“江總,您請說。”

“我要你幫我辦件私事,需要絕對保密。”江裕盯著文件上的字,“你找兩個心腹,為鶴溫做一整套營銷方案。”

“江總放心,李先生那邊的宣發,我們很有經驗。”

“這次不一樣。”

電話那頭的聲音卡頓了下。

江裕沒有理會,繼續說:“鶴溫和那個女孩就是段胡鬧的協議婚姻,但他挑人時太粗心,都沒發現那個女孩在結婚前一周還與風星的謝宇交往過密。這件事不止我們知道,我必須盡快將這顆雷拔除。”

孫堅平嗯了聲,安靜地傾聽。

“鶴溫固執,我說服不了他。明天我會找那個女孩談一談,從她那邊攻破。假如她順從地與鶴溫解除婚約,那我也做個好人;如果她不願意,那就需要你這邊出手——在別人爆出這顆雷前,我們先主動捅破這層紙,將鶴溫塑造成受害者形象,就說她同時釣兩邊。”江裕慢條斯理地說,“這件事我交給你,孫堅平,你不要讓我失望。”

“好的,江總。”電話那頭的聲音平靜順從地回答,“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江裕表情一滯:“你——”

電話那頭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變了:“江總還有什麽吩咐嗎?”

“李鶴溫,你怎麽在接孫堅平的電話!”當母親叫兒子全名,其中的憤怒早已滿溢,“你什麽意思!”

李鶴溫輕笑了聲,抬手對一旁的孫堅平做了個手勢:“孫總監是我們的輿論與宣發的總負責人,我正巧有事委托他,親自來找他而已。”

怎麽可能這麽巧。

孫堅平又怎麽可能會當著他的麵接自己的電話。

江裕捏著手機的五指關節發白,忽然生出某種歲月的無力感。電話那頭的李鶴溫從容不迫、優雅自得,似乎正坐在自己母親的對麵手執黑子,在她不注意的時候繞到後方,輕巧地吃掉了皇後——而這一擊,才讓她意識到,這棋盤早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江裕壓低了聲音,半垂眼睛,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兒子早就羽翼豐滿:“孫堅平是你的人了?”

“是我們的人,母親。”李鶴溫的語氣嚴肅起來,“我們一直都是同一條戰線上的人。”

“那你還不讓我省心?你糊弄我,好,我不生氣,但是你不能把你的名聲……”

“江總。我自己的名聲,我自己有數。”李鶴溫打斷她,“而且,這不是協議結婚。”

江裕被他的固執氣笑了:“你還在意氣用事。不是協議結婚?不是協議結婚的話,你會一邊保持婚姻關係,一邊大張旗鼓地弄那部告白暗戀對象的新劇?”

忽地,她的話語卡殼了,整個人僵在原地,舉著手機,像是意識到了什麽。

“等等,李鶴溫,”她加快語速,語氣微妙起來,“該不會……”

“媽,是她。”李鶴溫轉過身,背對孫堅平,輕聲說,“你知道的,這些年,我有多執意於她。”

“我好不容易才得手的。”

-

“既然你說服她了,那為什麽不和我說,”夏寧被他牽著出了辦公室,“你媽媽人呢?”

李鶴溫微妙地笑了下:“一時說不清楚。”

江裕女士的大腦接收了過多信息,昨天直接沉默地掛斷了電話。今晨忽然找他,說今天下午非得當麵見見夏寧,要好好看看這讓李鶴溫魂牽夢縈十年的女孩到底是怎樣的。

李鶴溫不放心夏寧一個人見她,提出下午一同過來,但江裕臨了又反悔,在一門之隔的地方站了許久卻不敢推門,最後轉身離去,讓他來收場。

夏寧還是很忐忑:“你媽媽對我有意見嗎?她有什麽要求?”

“沒有,你不必緊張。她隻是不知道怎麽與你相處罷了。”

夏寧蹙起眉頭,似懂非懂。

李鶴溫沒有解釋。兩人走到十三樓的露台門口,一推門,呼嘯的暖風裹著陽光,朝著室內奔湧而來,將夏寧的長發吹散。

李鶴溫在她眯眼轉頭的瞬間,看向她,忽然笑了。

江裕的控製欲再強,她也知道,李鶴溫在這件事上有多倔強。

江裕第一次發現李鶴溫有心事,是在他大二的時候。

他在京城上大學,她也陪著到搬到了京城,坐鎮SW的京城分部。李鶴溫有時會飛回錢林不遠的影視基地拍戲,她雖被工作困住,但也會安排助理同往,確保初出茅廬的李鶴溫被自己牢牢控製,不會傳出半點不好的名聲來。

李鶴溫從小就是聽話的孩子,監督如同虛設,他自己比誰都謹慎。

然而,二十歲的他無疑是這一年最炙手可熱的小生,某次在拍劇過程中,劇方和女主的公司找他來商量:合作炒個緋聞吧。

按照以往的慣例,李鶴溫會搬出公司規定和江裕的名頭,為自己築起銅牆鐵壁。然而這次的對手可不是一般人。導演樂嗬嗬地帶著女主過來,摸著花白的胡子:“我同江總是熟人,這件事我會出麵與江總說的,鶴溫你放心就好。”

這回的導演咖位大,江裕在場都得尊稱他,更何況是借名頭拒絕的李鶴溫?他一時間被架到了高台上,拿不出任何體麵的理由說“不”,而他們也似乎認準了這一點,拖著不讓他聯係江裕,硬是要從他口中聽到一個“好”來。

就在助理心急如焚的之際,李鶴溫隻淡淡地說了句:“不好意思。”

導演皺眉:“鶴溫,這個麵子你都不給我?”

“並不是我想拒絕您,”李鶴溫仰起頭,不卑不亢地回拒,“隻是我有喜歡的人了,實在抱歉。”

後來,劇殺青,他回了京城,這件事也落到了江裕耳朵裏。

江裕沒當回事,還誇他機靈,處事得當,竟能隨手編這麽個借口,在別人麵前當了個有擔當的男人,也能不抹了導演的麵子。

然而事情發展超出了她的預料。

有人為他遞了有吻戲的本子。

“不好意思,我有想追求的女孩,她可能會介意。”

心思活絡的好友來為女兒說親。

“不好意思,我已經心有所屬。”

……

某天上午,江裕難得留在家裏吃早餐。

李鶴溫低頭安靜地用餐,忽然聽到母親冷不丁的聲音:“你最近是不是太過分了?”

李鶴溫拿叉子的手一頓,但隻是一瞬,立即恢複如常:“怎麽了?”

“有些借口,用一次就夠了。”江裕語氣冷然,一副教訓的口吻,“借口用的太頻繁,圈子裏的人會覺得你在敷衍他們。”

李鶴溫沒說話。以往他麵對母親的“指導”總會溫順地回應,今天卻格外沉默。

餐叉在瓷盤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江裕忽然抬頭,隻看到李鶴溫起身離開的背影。她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麽,表情錯愕:“那不是你找的借口?”

李鶴溫不置可否。

然而,他的沉默在之後的一次一次中逐漸強化。

當五年後,他作為股東第一次出現在公司會議上,這種沉默再也不需要向江裕掩飾。

江裕偏執地堅持保護他,不允許任何事情“玷汙”他的演藝生涯,更是對各種女人嚴防死守,此時卻忽然慌了神。李鶴溫二十五歲那年,她忙著給他物色相親對象,然而不論她怎麽找,李鶴溫總是用回絕外人的語氣,用一模一樣的借口回絕她:“不必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後來,他的羽翼越來越豐滿,態度越來越堅決。

江裕一邊氣憤,另一邊卻不得不承認:除了這件事,李鶴溫做的所有舉動都堪稱完美。他的確成為了她夢想中在台前閃閃發光的樣子。

她想坐下來與李鶴溫好好談一下感情話題,但他總是緘默。

——媽媽理解你,隻要你們的婚姻對事業沒影響,媽媽支持你。

——但她已經有未婚夫了。

江裕真心抓狂,再這樣下去,李鶴溫難道還真要當和尚不成?

她從不允許他近女色,變成催他早早談戀愛、結婚,催得極了才導致李鶴溫想出“協議結婚”糊弄她的法子來。

現在,李鶴溫同他說:

他得手了。

這幾年為這件事操勞的江裕忽然生出了種解脫的情緒來,像是欣慰,像是疑惑,像是狂喜,但旋即,一個問題讓她不敢像個婆婆去見夏寧——搜集來的資料卻騙不了人:夏寧和謝宇分手沒兩天,就同意與李鶴溫領證。

李鶴溫是硬生生闖進去的。

江裕第一次產生了對自己兒子的懷疑。

-

周三下班,夏寧如往常一樣乘電梯下來。從大廳出來時,她的手機忽然響了聲。

【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

夏寧猛然抬頭,看到拐角有一位貴婦人正撐著傘,靜靜地看著自己。

她的心微微一沉,轉身,向她微微鞠了一個躬。

兩人在附近咖啡館的雅座裏坐下。

“抱歉,我先做一個自我介紹,我叫江裕,是李鶴溫的母親。”

“您好,我叫夏寧。”

夏寧雙手捧著咖啡杯,一字一頓地回答,她的雙眼有些不安地盯著江裕。後者慢條斯理地上下打量了她一回,然後伸出手,捧住夏寧的雙手,開門見山。

“夏寧,不用緊張,我今天來,隻是想要問你一個問題。”

夏寧心想:該來的,總歸要來。

“您問。”

江裕:“你同那個謝宇分幹淨了嗎?除卻協議之類的因素,你當真是自願的?”

夏寧心一沉。江裕這問題,是在懷疑她隻是為了錢嗎?

一開始的確出於各種目的,雖然她如今心境全然不同了,但又該如何闡述自己的初始動機和心意?

“我……”

忽然門口的鈴鐺一陣脆響,店門口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

李鶴溫急匆匆推門進來時,夏寧正給出自己的答案。

“我是自願的。”

“我現在隻愛著他一個人。”

叮——

遠處的鈴聲悠揚地飄**過來。

李鶴溫在門口,盯著屋內的兩人,喉嚨口質問江裕背著他單獨約見夏寧的話語被吞咽了回去,雙目對上倉皇回頭的夏寧,似乎周圍的時間都慢了下來。

江裕忽然笑了。

在夏寧錯愕的疑惑震驚中,江裕笑著摘下墨鏡,鬆了口氣。

“幸好,我就怕鶴溫用錢裹挾了你的意願,讓他當成了小三。”她萬分慶幸地說,“畢竟,他真的做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