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粉梅(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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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姝把去見柯小棉家人、盛巋然的經過說了, 揉著眉心,“我已經能夠把柯小棉、華易、水靜深這三人遇害的動機補出來了。十年前華召雲殺害李實是個導火索,但更深層次的是盛巋然自身的想法。不過我這邊同樣麵臨一個問題, 盛巋然太穩了, 他甚至敢主動拋出線索給我,滔滔不絕地講柯詠真。他很確定, 我得不到最關鍵的線索。”
聊了會兒,隋星問:“溫敘怎麽樣了?”
雖然經常懟溫敘, 但隋星還是很關心這個師哥。
提到溫敘,海姝眉心皺得更深了, “老實說, 溫老師是特別不確定的一個因素。”
隋星連忙問:“怎麽了?”
海姝此時的想法其實很亂,隻能一邊整理一邊向隋星分析——溫敘不久前衝動去找盛巋然,已經暴露了警方的想法, 不然她也不會將與盛巋然的見麵提前。
現在, 因為姚束、梅花、李實等一係列看似零散的線索, 盛巋然已經成了警方重點懷疑的目標。盛巋然也知道了自己被重點懷疑。他也許會采取一些措施。而溫敘破案的願望比誰都強烈,衝動很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 甚至被盛巋然利用。
隋星說:“那就趕緊把他調回來,這案子不讓他參與了!”
海姝歎了口氣,理智一點, 再冷血一點, 這的確是唯一的選擇, 但把溫敘撤下來, 這對他來說太殘忍了。這三年來, 他是憑著什麽活下來?
海姝不禁想起剛調來灰湧市時,溫敘微笑著說自己已婚, 有結婚戒指,隻是平時不能帶,說妻子是軍人,他們互相理解,春節匆匆兩天假,都要趕去與妻子團聚。那時她並不知道,溫敘所謂的團聚,是去墓園看柯小棉的照片。
隋星也反應過來,小聲說:“這樣對溫敘很不公平。”
海姝說:“我再想想下一步該怎麽走。”
對盛巋然和巋然科技的調查在寒原市和灰湧市悄然啟動,而就在這個關口,海姝接到了北新市和野均市兩地警方送來的調查報告。
年初,刑偵支隊在偵查大學生失蹤案時,意外在廣永國開設的“銀窩”月升山莊發現了兩個屍坑,其中A坑的五具屍骸身份在後來的龜白村案中已經查清,B坑裏的一具無法在DNA比對中確認屍源,另外四具已經確認身份,三女一男,分別來自北新市、遂之市、嘉河市、野均市。
刑偵一隊當初不可能拿出那麽多警力來調查他們為何遇害,所以將線索交給了當地的兄弟單位。這幾個月下來,海姝陸續收到一些反饋。但調查結果都不太樂觀,四名被害人互不相識,從事不同行業,沒有任何犯罪記錄,更是找不到他們之間有什麽共性。
倒是他們死後充滿了共性——身體都被解剖過,非常像高校裏的“大體老師”,而在完成了供解剖學習的任務之後,他們被送到廣永國手上,縫縫補補,成為月升山莊的商品。
各地警方的調查非常分散,導致進展很慢,海姝此前也沒能從兄弟單位發來的報告中發現什麽線索。
但這次,她看著兩份幾乎是同時送到手上的報告,突然感到頭皮發麻。
四具已經確認身份的骸骨中,在北新市失蹤的是傅靜晶,21歲,三年前遇害,在野均市失蹤的是寇峰,22歲,四年前遇害。這兩地調查得最慢,但查到的細節也最多。
報告分開來看沒什麽特殊之處,但合在一起,海姝就發現,傅靜晶的父母離異,她從小跟隨母親和繼父一起生活,她的親生父親是某工廠主任,在她14歲時,該工廠發生化學物質泄露,造成三人死亡五人重傷,泄露的原因是她父親管理出現疏漏。
當時傅靜晶和生父已經多年沒有往來,所以警方對工廠的調查完全沒有牽扯到傅靜晶。
寇峰這邊,他的家庭條件很好,父母都是老師,母親還是野均市以嚴格著稱的中學的副校長。寇峰家風嚴謹,為人正直,從未與人結怨,疑點同樣出現在他的家人身上。在他16歲時,他母親的學校先後有三名學生不堪壓力跳樓。經調查,學校不負直接責任,他母親在象征性地停職半年後,回到了原來的崗位。
海姝急忙讓隋星把另外兩名被害人(王淮、戴珍珍)的調查報告發來,這次帶著針對性去看,終於找到了四人的共同點,他們父輩都直接或者間接導致了他人的死亡!
而這一點,又與華易、水靜深一致!
甚至將謠言中傷也算在其中的話,柯小棉的遇害也已有答案!
海姝讓隋星立即去核實,盛巋然和巋然科技在野均市等四個城市是不是有項目,是不是資助過當地的貧困學生。
沸騰的思緒逐漸平靜,海姝感到自己的手正按在一扇緊閉的門上,那門很快就會被打開,並且轉動的齒輪會打開另一扇門,不,不止一扇門!
灰湧市存在一個地下解剖組織,這一點早在當初審解陽時就已經被證實,這個組織和月升山莊有關,而屍體的來源則是像寇峰這樣的被害者。
柯小棉也許是因為特殊身份的原因,凶手不敢收納她的屍體。
在月升山莊被查之前,被害者被埋在月升山莊,年初警方封鎖了月升山莊,所以後來遇害的人都沒有再被送去進行解剖,更沒有進入月升山莊。
要管理地下解剖組織,操控廣永國,必定財力雄厚,能力超群,盛巋然有這個本事!還有!海姝突然想到那封發給隋星的匿名郵件,對方時刻監控著廣永國和月升山莊,黑客技術深不可測。
巋然科技專攻醫藥、人工智能,發匿名郵件對他們來說是小兒科。
不久,隋星查到,巋然科技在野均市四地果然都有資助活動!
但此時,另一個始料不及的情況發生了——
海姝聯係溫敘,電話卻打不通。她的神經頓時緊繃起來,又撥打了幾次,還是無法接通狀態。
海姝立即找到郝隊,郝隊一臉莫名:“溫法醫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嗎?好像你來了之後,我就沒再見到過他了。”
海姝讓寒原市的技偵隊員幫忙追蹤溫敘的手機,又迅速去了趟柯家和溫家,兩家都說溫敘沒有來過。柯母很擔心,“小敘難道出什麽事了?”
海姝隻得先安撫長輩,回到市局調取監控。她七上八下得厲害,早前她已經想到了溫敘會成為一個不確定的因素,但是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麽,溫敘就失蹤了。
技偵隊員神情凝重地說,還沒有追蹤到溫敘的訊號,而監控畫麵顯示,溫敘昨晚9點離開住的酒店,沒有開車,神情很警惕,之後再未出現。
溫敘撐在酒店陽台的欄杆上,夜風穿過霓虹吹來,將他手裏夾著的煙吹得一閃一閃。煙灰蓄了很長一截,輕輕一動,就飄落下來。他低頭看了看掉落的煙灰,將燃到盡頭的煙摁滅。
寒原市是他的家鄉,他本應該回家陪陪父母,卻從回來的第一天起,就住在這家酒店。他像是不屬於那個總是給他溫暖和依靠的家,如同不再屬於兢兢業業工作了多年的刑偵一隊。
他成了遊離在刑偵一隊之外的人。
沒有現場需要他出,沒有屍體需要他解剖,他的思緒被粉梅占據,每一次行動都可能破壞隊伍的計劃。所以他默默退出,當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
但海姝沒有對他隱瞞線索,謝誌蓉指認了姚束,1月在月升山莊發現的被害人有與華易等人相似的家庭情況……種種跡象都將嫌疑指向盛巋然。
盛巋然,很可能就是那個害死小棉的人。
溫敘蹲下來,在4月漸漸灼熱的空氣中發抖,涼意在身體裏囂張地奔襲,仿佛要拉著他一起跳進某個無底深淵。
他用力喘了幾口氣,想要嘔吐。但長時間沒有胃口,已經沒有什麽東西能吐出來。他重新站起,拿上外套,打算去酒店的酒吧喝兩杯,有酒精的幫助,或許能更快入眠。
這座酒店的酒吧很有名氣,來找樂子的不止入住的客人。幽暗的燈光下人頭攢動,悠揚的樂聲像美酒一般醉人。溫敘喝了兩杯,身旁突然多了一個人,他轉過臉,看見的是一張生麵孔。對方很年輕,白白淨淨的一張臉,像是大學生。他頓時想到了姚束。
來人借著音樂的掩飾說:“溫法醫,一個人喝酒啊?”
在酒精的作用下,溫敘已經有些恍惚,“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我隻是個傳話的。”對方笑道:“盛先生想約你見個麵。”
溫敘立即打起精神,手下意識伸向一旁的手機。對方卻輕輕搖頭:“盛先生說,這是私人見麵,那天你離開後,他忽然想到,還有一件和柯小棉有關的事忘了跟你說。”
溫敘雙眼登時睜大。
對方拿過溫敘的手機,關機,“你想知道的話,就跟著我。當然,你不能通知你的同事,這是盛先生和你之間的私事。”
溫敘死死盯著麵前的人,呼吸沉重起來。
對方卻很輕鬆地說:“不過盛先生說了,你願不願意赴約,這是你自己的事,我絕不會強迫你。”
溫敘緊閉上眼,又重新抬起頭,像是終於下定決心,又像理智已經被侵蝕,“我跟你去。”
對方露出開懷的笑容,將手機收進自己的口袋中,“我會對你進行搜身,你不介意吧?畢竟盛先生不想惹麻煩。”
溫敘已經急不可耐,從高腳凳上下來,展開雙手。
對方笑笑,“這不是個合適的地方,溫法醫,跟我來。”
此人顯然對酒吧非常熟悉,領著溫敘在人群中穿梭,避開了幾乎所有攝像頭。然後,他們從後門離開酒店。那是一條輕易不會有人經過的巷子,沒有監控。
“溫法醫,請你把外套脫下來。”
溫敘照做。對方用一個小巧的檢測儀在他身上細致地掃描,讓他摘下了手表、鑰匙等物品,俏皮地說:“這些就先交給我保存了。”
溫敘不耐煩道:“什麽時候帶我去見盛巋然?”
“我們這就出發。你跟著我,記住,不要跟丟。”
在此人特意選擇的路線上,城市夜裏的喧鬧好似被屏蔽了,他們行走在另一個空間,無人跟隨,無人注意,如同被丟棄。
來到一個分叉口,那裏停著一輛車,對方打開車門,笑道:“溫法醫,進去吧,他會帶你去見盛先生。”
溫敘往裏一看,隻有駕駛座上有人。他沒有立即上車,轉身問:“你呢?”
對方說:“盛先生給我的任務,就是將你帶到這裏。祝你一路順風。”
既然已經做出決定,溫敘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他深呼吸漸涼的夜風,進入車中。
司機一路沉默,像是沒有生命的機器人。溫敘幾次看向後視鏡,都沒有發現他窺視自己。
車向寒原市東邊開去,街邊的樓房漸漸變得矮小。寒原市雖然不像灰湧市那樣龐大,但也有一圈鄉鎮。溫敘皺起眉,記起東邊的小鎮裏有一所很有名的中學——寒原二十中。那中學以填鴨子教學聞名,倒是培養除了許多重本生。
盛巋然就是二十中畢業。
車往山上開去,溫敘更加確定,盛巋然約他見麵的地方在寒原二十中——的老校區。
車最終停在生鏽的鐵門前,司機沉默地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溫敘掃視四周,除了自己和司機,看不到一個人影。瘋狂生長的草木在月光下鬼影森森,偶爾掠過的薄雲傳遞著不祥的氣息。
二十中因為接連培養出狀元,還走出過盛巋然這樣的天才,資金逐漸變得雄厚,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在鎮中心修建了新校區,這座修在半山腰的老校區荒廢下來,此時一看,儼然像是鬼蜮。
溫敘心髒跳得很快,他知道前方一定有巨大的危險等待著他,盛巋然既然敢在這個時候,敢在刑偵一隊的眼皮底下發出邀請,就敢殺了他。小棉很可能隻是一個引誘他深入的誘餌。
他知道,可是他無法拒絕。
腳步落在被落葉和小石子覆蓋的地麵上,溫敘穿過半開的校門,經過木門已經被拆掉的門衛室,走向教學樓。
老校區隻有可憐的兩棟教學樓,處處體現著小鎮中學曾經的寒酸,兩棟樓之間有四層廊橋,在視覺上隔斷了後方的山色。溫敘定睛一看,三樓的廊橋上站著一個人。雖然看不清楚麵容,但他直覺那就是盛巋然。
人影招手,聲音從黑暗裏傳來,“溫老師,你果真來了。”
溫敘來到廊橋下,望著站在上麵的人,“我想聽你說說小棉的事。”
盛巋然穿著件深色的夾克,對這個天氣來說,有些厚了。他點點頭,指向右邊的樓,“那裏的入口看到了嗎?我在這裏等你。”
如果說剛下車時,溫敘心中還有恐懼,此時已經沒有了。小棉離開後的這三年光陰,他過得何其辛苦,現在,在這個處處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夜裏,他奇異地感到與小棉無比接近。
他在走近真相。
廊橋上似乎隻有盛巋然一個人,但溫敘清楚,一定有人藏在教學樓裏,而他身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與他們對抗。
“溫法醫,來,我帶你去看看我給小棉解題的地方。”盛巋然熱情地領著溫敘來到廊橋的左側,這邊是高中部,靠近廊橋的一個教室是辦公室,裏麵的桌子發出木料受潮後的味道。
盛巋然饒有興致地說:“你知道小棉經常翹課來找我嗎?”
溫敘木然地搖搖頭,“她不會翹課。”
盛巋然笑道:“那是你對她了解還不夠深。你們不是一個班的吧?競賽更不是同一門。”
溫敘感到胸口沉得厲害,冷冷地看著盛巋然。
盛巋然說:“她逃課當然不會通知你,她還跟我說過,別提她是三中的誰誰,萬一傳到三中去,就不好了。”
盛巋然來到黑板前,拿起半截粉筆,在上麵寫公式,“你不問我,她為什麽會逃課來找我嗎?”
溫敘說:“因為集訓時,你給她出過題。”
“沒錯。”盛巋然愉悅地往下說,初中女孩實在是太可愛了,衝動又偏執,好勝心特別強,被他出的題難住,追著他要解題思路。
起初,柯小棉以為他是哪個學校的年輕老師,被老師難住沒什麽,多喝了那麽多年墨水呢!但得知他是高中生後,柯小棉頓時就傻眼了。集訓結束之後,他回到二十中,沒想到柯小棉從老師那兒打聽到他,竟是跑來向他討教刷競賽題的方法。
很多個下午,他們就在這間辦公室裏,他出題,柯小棉解題,直到後來他需要提前離開二十中,去國外參加比賽。
溫敘低垂著眉眼,額發的陰影擋住了眼睛,他整個人像是被一團陰翳所籠罩。
盛巋然丟下粉筆,拍掉手上和衣袖上的灰塵,微笑著看向溫敘:“溫法醫,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知道另一麵的柯小棉,這不算虧吧?畢竟,你是那麽愛他。”
溫敘抬頭,眼中湧起一絲驚愕。但很顯然,當聽到“生命的最後時刻”時,他並沒有表露出多少恐懼,好似早就明白這一趟凶多吉少。
盛巋然鼓起掌來,步步走近,“你知道我會對你做什麽,對嗎?但是因為我提到了柯小棉,你控製不住自己,你必須來。”
溫敘仍舊沉默,神色裏卻多了一絲悲涼和釋然。
盛巋然戴著皮手套的手在他臉上拍了拍,很有威懾的意味,“你猜,我為什麽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