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沙漏(03)
03
海姝下意識問:“和我聊?誰?局長嗎?”
和她溝通最多的上司是喬恒, 喬恒上頭還有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她想來想去,覺得此時在喬恒辦公室的應該是副局。
然而敲門之後, 響起的卻是一把女聲:“請進。”
她按住把手的手一頓, 忽然覺得這聲音在哪裏聽過。門打開,喬恒沒有坐在辦公桌後, 而是在會客沙發邊拆一盒包裝精美的茶,而在他旁邊的是……
海姝一下子怔住了。
一位穿著淺灰色運動套裝的中年女士站起來, 微笑看著海姝,“海隊, 你好, 我們在濱叢市見過,我是荀蘇蘇,以前也在這裏工作過。”
喬恒往海姝身後指了指, “快關上門, 不然劉局看到了, 又要來分我的茶葉!”
海姝沒想到等待自己的是荀蘇蘇,大腦一時宕機, 轉身關門的動作像個機器人。
“我們海隊怎麽回事?”喬恒笑起來,“來我這兒不是特別熟練嗎?今天中邪了?”
“你別寒磣年輕隊員。”荀蘇蘇將喬恒丟在沙發邊,招呼海姝到辦公桌邊坐下, “我來得很突然。喬恒已經跟你說過調任的前因後果, 很抱歉我這幾個月在國外, 一直沒來得及來看你。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 來, 我挨個回答。”
海姝的心情已經平複下來,她又一次看向荀蘇蘇的眼睛, 以刑警的目光打量這位功勳女隊長。
新聞報道裏總是用鋒利而誇張的詞語來形容荀蘇蘇,她自然也當得起,但是此時在荀蘇蘇的臉上,並沒有多少義薄雲天的氣勢。她就像一個普通的中年女人,眼神溫柔裏帶著一絲堅毅,堅毅裏又暗藏著些許疲憊。比海姝在其他正式場合見到她時,都更加平凡一點。
“荀隊,我……”海姝說:“我想向你道謝。”
荀蘇蘇露出輕微訝異的神情。
海姝說:“樹挪死人挪活,我如果繼續在濱叢市待下去,早晚變成屍位素餐的人。”
荀蘇蘇目光裏多了一分憐惜和包容,鄭重道:“其實我應該向你道歉,你反而來跟我道謝了。”
海姝搖搖頭。
“去年公安部的選拔,你是濱叢市送來的刑警裏,綜合素質最出色的隊員,你的資料也一早就送到了我手上。”荀蘇蘇說:“如果一切順利,你會進入公安部,經過一係列培訓和進一步的考核,接手更加複雜的案子。但在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也許我應該將你放到另一個地方。抱歉,這對你來說很不公平,你回到濱叢市之後,心理也受到一定的影響。是我太著急,沒有做好權衡。”
喬恒打岔,“你也別這麽說,誰不知道你們部裏搞一次精英培訓要花費多少時間?我等不起。”
海姝起初聽得雲裏霧裏,但很快在荀蘇蘇和喬恒的對話中得知,如果她去年進入了培訓名單,那也隻是一個起點,由於培養的方向不同,她會有一年的時間留在首都,學習各種案例,而親自去一線的機會不多。當時灰湧市的犯罪已經出現了類似湧恒集團的征兆,急需一個強有力的外部支援。
如果她留在首都接受培訓,就不可能被調來灰湧市。荀蘇蘇將她的資料退回濱叢市,又讓喬恒來要人,促成她的調任。
“我不是沒有考慮過你回到濱叢市之後的處境和負擔,但我還是這麽做了。”荀蘇蘇輕輕歎了口氣,“我們這一輩人有時喜歡將所謂的‘逆境’加在年輕一輩上,認為是磨煉,我的思想也脫離不了這個範疇。所以海隊,今天請允許我鄭重地向你表達歉意。”
海姝曾經想到過自己的資料經過荀蘇蘇的手,荀蘇蘇這麽做是不是過於自負,是不是處處透露著上一輩人的固執,她無從評價。但這小半年她成長了許多,隨之而來的是心境的擴寬。她發現自己並不生氣,也許是邁過一道坎之後,回頭再看,想法、認知都會變得不一樣。
她笑了笑,回應一個敬禮,“荀老師,我接受。”
荀蘇蘇長長地吐了口氣,回到辦公桌邊坐下,“這次我回來,是因為喬恒跟我說,你想仔細了解湧恒集團的事。當年的調查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與其讓你東奔西走核實猜測,不如我來告訴你那些沒有找到答案的細節。”
海姝聽出其中的關竅,“沒有找到答案?”
荀蘇蘇點頭,“是啊,湧恒集團是打掉了,罪孽最深的那幾位早已被執行死刑,次一級的錢家姐弟也被判了無期,但後來我們再重新梳理線索時,發現這些人背後,似乎還存在一個提線者。”
海姝眼前立即浮現出錢樺在看到沙漏圖案時的古怪神情,“提線者?”
“這個人,或者這個群體影響了湧恒集團,更進一步說,湧恒集團從一個服裝作坊發展到後來一手遮天的地步,恐怕就是被這個背後的勢力所控製。”荀蘇蘇說:“但遺憾的是,偵查初期,我們沒有注意到這條線,而薛濃飛等死刑犯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完全沒有透露提線者的信息。等到我們意識到他的存在,再來調查,已經沒有人證了。錢櫻知道些什麽,但是她已經瘋癲,我唯一從她口中得到的證詞是,那個人名叫‘空相’。”
海姝不自覺地重複道:“‘空相’……”
荀蘇蘇在手機上點了幾下,遞給荀蘇蘇,是很普通的搜索界麵,上麵有關於“空相”一詞的各種解釋,最引人注目的一條是——並不真實的存在。
海姝說:“一個並不真實存在的人?”
荀蘇蘇說:“我們去找了研究宗教的專家,這個詞解讀雖然很多,但基本都有虛假、欺詐的含義。但從這個代號出發,找到這個人簡直是難於登天。他具體對湧恒集團做了什麽,也沒有答案。但我個人有一些想法。”
海姝忙問:“什麽?”
荀蘇蘇說:“海隊,我來問你,提到湧恒集團的這群犯罪分子,你首先想到的是什麽?”
海姝斟酌了會兒,“據我所知,湧恒集團的權力核心,是一群家境非常差、受教育程度非常低的人。在發跡之前,他們曾經長時間掙紮在社會底層,深受欺辱。早年他們在服裝廠給人打工,後來服裝廠的原廠長舉家出國,生產經營都交給了他們,正好那段時間服裝業是風口,他們靠正規經營也能闖出一片天地,但他們選擇了類似hei社會的手段攫取利益,後來更是貪得無厭。”
荀蘇蘇頻頻點頭。
海姝接著道:“在發達之後,他們揮霍無度,金錢、地位是他們敢豁出命來去奪取的東西。像錢家姐弟,小學文化,被人欺淩,被薛濃飛收養之後一朝得勢,不把人命當命。”
荀蘇蘇說:“沒錯,湧恒集團的犯罪核心成員有個顯著特征,就是他們都出生微寒,畢生追求的是財富,為了財富可以不惜一切。所謂‘人為錢亡’,很多犯罪分子也是這樣。但‘空相’呢?他所追求的,似乎是塑造這些追求財富的犯罪分子,他自己對財富並無過多的要求。由於沒有金錢上的往來,所以我們前期根本察覺不到他。這個人要麽已經富裕到一定程度,對金錢無欲無求,要麽隻是享受‘造富豪’的過程——看著社會底層在他的影響下突破階層。”
海姝頓時想到劉布泉和廣永國。
當初在查案時,她就意識到龜白村如今繁榮的背後是有人在推動,劉布泉無疑是個很有實幹精神的人,是他帶領這村民搞出賞春節。可他的背後,有人在為他支招,當警方留意到龜白村時,他立即被李雲婷車上的炸.彈炸死。
如果將範圍再擴寬一點,玻璃廠的廠長廣永國也符合,廣永國在周屏鎮雖然富有,但他的那點財富放在灰湧市根本不夠看。廣永國成為月升山莊的實際管理者,也不可能缺乏那個看不見的力。
海姝將想法說給荀蘇蘇聽,荀蘇蘇默然片刻,“八年前我以為我已經將犯罪者全部送進監獄和刑場,但隻是燒掉了草,種子逃之夭夭。”
荀蘇蘇又問:“喬隊說你去看錢樺了,你想從他嘴裏得到什麽?”
海姝點開孔平遠的照片,把這個離奇老頭的事說了,荀蘇蘇說:“這個人……我有印象。”
海姝和喬恒都有些驚訝,“你認識?”
荀蘇蘇搖搖頭,蹙眉沉思,“不是認識,但我剛調來灰湧市的時候,去各個鄉鎮熟悉情況,和……和一個很像他的人打過照麵。”
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孔平遠現在滿麵病容,荀蘇蘇用了最穩妥的說法——像。
當年,湧恒集團還在灰湧市肆虐,荀蘇蘇調任之初,看上去並沒有對湧恒集團動手的決心,甚至不怎麽待在市局,領導下屬想要找她,幾天都找不著人,於是有人說,這個隊長也是調來刷資曆的。
但荀蘇蘇隻是有自己的思路——在對付湧恒集團之前,她要用自己的雙眼、雙腳親自丈量這片土地,從市裏的五個區到管轄內的縣城鄉鎮,都要去一趟。
周屏鎮是個不起眼的鎮,由於有個大型的玻璃廠,鎮裏的人員構成相當單一,也相對封閉,人們在鎮裏基本就能自給自足地生活,和外界接觸的機會不多,受湧恒集團影響就小。
荀蘇蘇來到周屏鎮時正是酷暑,耳邊充斥著極其聒噪的蟬鳴,沒走幾步路,衣服就已經被汗水浸透。
下午大半個鎮的人都在廠裏上班,隻有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在樹蔭底下搖著蒲扇下象棋、打撲克。荀蘇蘇看了會兒,留意到不遠處支著個賣西瓜的攤子,攤子邊有個頭發花白的老漢躺在涼椅上打瞌睡。
荀蘇蘇實在是太熱了,走過去叫醒老漢,說要買兩牙西瓜。老漢慈眉善目,盯著她看了會兒,“你不是咱們鎮的吧?”
荀蘇蘇沒穿製服,也不打算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來走親戚。你這瓜多少錢啊?”
老漢操起切瓜刀,利落地切下兩牙,“我這瓜啊,不要錢!”
“不要錢?”
“瓜能要幾個錢?給鄉親們解渴吃的。不浪費就好。”
荀蘇蘇將信將疑,恰在此時,兩個下象棋的老頭走過來,“老廠,來兩牙。”
“贏了輸了啊?”老漢一邊切瓜一邊問。
“輸了!”一個老頭憤憤不平。
荀蘇蘇發現,他們也都沒給錢,而且十分習以為常。看來這攤子真是不要錢。
吃完西瓜,倆老頭又下棋去了,荀蘇蘇故意放慢速度,和老漢聊起來,“你每天都在這兒擺攤?”
老漢笑道:“沒事幹嘛。”
荀蘇蘇看看板車上的一堆西瓜,“這得花不少錢吧?”
老漢說:“嗐,廠裏的福利。咱們工人辛苦,你看看那些下棋的,也都是退休的老工人,夏天本來就有冰水補貼,整點西瓜怎麽了?”
荀蘇蘇想,原來是玻璃廠掏錢。
又有人來吃西瓜,衝著老漢喊“廠長”,荀蘇蘇說:“你是廠長?”
老漢說:“他們瞎說!我就是個臭看瓜的!”
海姝心髒快提到嗓子眼,“荀老師,孔平遠可能是玻璃廠的廠長李雲?”
荀蘇蘇對海姝的反應略感意外,當年針對湧恒集團的行動,並沒有波及周屏鎮,她也沒有再去過周屏鎮,對李雲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並無印象。
“可是李雲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海姝說。
荀蘇蘇也倒吸一口氣,再次點開孔平遠的照片,半晌道:“可能是我記錯了?這個李雲的家人呢?你們上次去周屏鎮調查,沒有看到他的照片?”
海姝搖頭,“玻璃廠的人說他不愛拍照,僅有的幾張照片在他去世之後都被他的家人帶走了。”
荀蘇蘇神色愈深,她也是嗅覺靈敏的刑警,她也許記錯了,但李雲一個當廠長的,沒有照片留下,這怎麽想都十分詭異,再加上孔平遠身上神秘的線索,最終可能指向一個結果——她沒有記錯,而李雲有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