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沙漏(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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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平遠現在吊著一口氣, 等他咽氣了,也許很多事情就更加找不到答案,海姝立即說:“荀老師, 我現在就去一趟周屏鎮, 麻煩你和喬隊去親眼看看孔平遠!”
荀蘇蘇也是此意,三人分頭出發, 海姝叫上了隋星。
“李雲如果真是孔平遠,那事情就大了。”隋星坐在副駕上, 整個人都興奮起來,“他這是詐死啊!”
海姝神色凝重地開車, “而且還有時間點的問題, 李雲死亡時,基本上就是警方開始對湧恒集團動手的時候,孔平遠出現在養老院, 則是湧恒集團頭目全部落網之後。”
隋星起了一手的雞皮疙瘩, “你這麽說, 李雲倒像是一個頂級臥底,任務結束後常年隱姓埋名。”
海姝搖頭, “他要真是臥底,荀隊會不知道?”
隋星說:“那……就隻能反過來了。”
過了會兒,隋星側向駕駛座, “你覺得李雲會是什麽身份?”
海姝沉默半晌, 心裏有一個猜測, 但不願說出口, 隻道:“我不知道。”
抵達周屏鎮, 海姝和隋星將孔平遠的照片拿給許多工人看,年輕點的不太確定, 但四十多歲的都說,這就是李雲老廠長。
丈夫死亡、兒子坐牢、家中財產被沒收大半,盧旭現在已經沒了年初的得色,她狐疑地看著照片,“這是在哪裏?是老廠長彌留的時候嗎?他突然就老得這麽厲害了?”
在盧旭的印象裏,李雲雖然一早就頭發花白,但精神一直很好,十年前不知什麽原因突然暈倒,之後一直臥床不起,廣永國他們幾個廠裏的高層要送他去縣城的醫院,他都拒絕了,說是已經聯係了國外的侄兒侄女,他們會來接走他。
不久,果然有李家的人來到周屏鎮,將李雲接到市裏治病,住的是昂貴的私立醫院。起初廣永國等人還去探望過,後來說是病人情況很不好,進了ICU。那之後,就沒玻璃廠的人再見過他。
三個月後,噩耗傳來,老廠長走了。葬禮是在市裏的殯儀館辦的,很多人都去了,盧旭作為副廠長夫人,自然也到了場。她看到李雲的屍體躺在玻璃棺中,周圍的**幾乎擋住了他的臉。
海姝立即問:“你們其實沒有看清李雲的屍體?”
盧旭緊張道:“我害怕,我不敢盯著看那張臉啊ЅℰℕᏇᎯℕ。花太多了,我們沒辦法靠近,隻能遠遠看一下。”
海姝和隋星對視一眼,當時躺在玻璃棺中的根本就不是李雲,一些人看不清,一些人不敢看,在那種情況下,都先入為主地認為那就是李雲!
盧旭和另外十多名鎮民被安排上了大巴,來到孔平遠所在的醫院。
此時,荀蘇蘇正站在醫院的露台,沉默地看著遠處。她已經與孔平遠見過了。如果說記憶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出現錯誤,那麽在麵對孔平遠時,她的記憶被喚醒了,這張臉就是她在周屏鎮的瓜攤上見到的那張臉,盡管衰老了許多,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孔平遠對她的出現也有反應,向她緩緩地伸出布滿雞皮的手,可當她以為孔平遠會說些什麽時,孔平遠竟是眯起雙眼,從喉嚨裏擠出嘶啞得刺耳的笑聲。
荀蘇蘇閱人無數,聽得出那是不懷好意,甚至惡意到極點的笑。可是孔平遠為什麽這樣笑?是在嘲笑她嗎?她做的什麽事值得他笑成這樣?
刹那間,荀蘇蘇背脊上爬滿涼意。
樓下的病房,盧旭發出一聲尖叫,要不是海姝在後麵扶著她,她就要應聲摔倒在地。她慘白著臉,哆嗦的手指指著一動不動的孔平遠,“老,老,老廠長……怎麽還……活……活著?”
其他人和她反應類似,都一副見了鬼的神情。
孔平遠就是十年前“死亡”的玻璃廠老廠長李雲,這是個打亂了海姝偵查節奏的答案。喬恒辦公室,眾人陷入沉默,都在思索這意味著什麽。
李雲廠長當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詐死?以孔平遠的身份躲藏在養老院?
他十年如一日點著來自M國的古怪熏香,將沙漏這個意象做成的手鏈送給張純羽。
他對湧恒集團的新聞非常感興趣,他對主導了湧恒集團覆滅的荀蘇蘇發出狂妄而挑釁的嘲笑。
沒有周屏鎮的人說得清來接他的侄兒侄女到底是誰。
湧恒集團的背後有一個代號“空相”的人,親眼接觸過“空相”的人已經被判處死刑,唯一剩下來的錢櫻已經瘋癲。
海姝輕聲道:“難道李雲就是我們找的……那個背後的人?”
荀蘇蘇盯著麵前的茶杯,茶水已經涼了,不再有蒸騰的熱氣,“他在嘲笑我隻是燒掉了地麵上的野草,而他這個種子在我眼皮底下好好生活了十年!”
海姝感到矛盾,“荀隊,我覺得不對。‘空相’這個人,應該非常善於控製別人,享受控製別人。當年警方開始剿滅湧恒集團,於是他從周屏鎮隱身、死遁,這些都符合邏輯。但當知道他存在的人,比如薛濃飛等人被執行死刑,他等於就安全了,他為什麽會躲在養老院?他在養老院的生活並不自由,身體也出了問題,給我的感覺是,李雲有為所欲為的自由,而孔平遠,是被什麽人□□在了養老院。”
喬恒點頭,“從去年開始,我們又發現了一些犯罪苗頭,海隊來了之後,發現廣永國、劉布泉的問題,前不久還抓到尹燦曦和盛巋然,這些人的背後不可能是孔平遠,他沒有這個能力。”
海姝說:“要麽李雲當年隻是一個幌子,並不是‘空相’,要麽……有一個‘空相’的繼承者,或者仇家出現。李雲被帶到市裏治病是個轉折點。”
荀蘇蘇這次來灰湧市並不是指導調查,隻是抽空來見海姝,告知“空相”的存在,現在即便出現了李雲-孔平遠這條線,她也不能留在灰湧市,首都還有需要她的工作,去機場的車已經在市局樓下等待。
夜色裏,荀蘇蘇顯得比白天更加溫和,海姝下樓送她時,她正在抽一支比較小眾的煙。海姝走近,她急忙想要將煙滅掉,但海姝搖搖頭,說:“荀老師,給我一根。”
荀蘇蘇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了然,將煙遞給海姝。
兩人在車邊沉默地抽煙,海姝覺得荀蘇蘇似乎有話想說,輕聲道:“荀老師,當年的事……”
荀蘇蘇沉默片刻,“我忽然想到一個人。”
“誰?”
“不知道。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在偵查初期,他表達過想要幫助我的意圖。隻是後來……”
海姝等著後文,荀蘇蘇卻歎了口氣,沒有往下說,隻道:“是我沒有收好尾,把膽子放在了你肩上。”
海姝搖搖頭,“每個時期的隊長,都有屬於她的職責。”
“你能這麽想,我就放心了。我今天先回去,有需要我的地方,隨時聯係我。”荀蘇蘇轉過身,但在上車之前,忽然叫住海姝,“海隊,我還想和你說幾句話。”
十分鍾後,海姝從車上下來,眉心皺得很緊。剛才荀蘇蘇似乎是向她傳遞經驗,可是很罕見的是,她一時無法領會。
“什麽是……沒有線索的線索? ”
海姝幾乎一宿沒睡,將此前在周屏鎮調查時搜集到的關於李雲的線索匯集起來。這位在工人們眼中聲望很高的廠長,有兩個格外值得注意的地方。
第一,玻璃廠從鎮外搬到東邊是他的主意,用廣永國的話來說,就是熔爐裏發現了人骨之後,他覺得不吉利。
第二,李雲在鎮外老車間的地下修了個隱秘的地下室,後來將梁瀾軍、趙月帶到周屏鎮後,請梁瀾軍一同下去過。
如今想來,李雲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在鎮外建廠,他隻是需要修一個地下室,這個地方用來做什麽?或許是做一時的藏身之地,或許有別的用途。當時熔爐裏發現人骨,正好成為他搬遷的理由。假如沒有發現人骨,恐怕他也會找到其他理由。畢竟他是廠長,並且深受信賴。
他給梁瀾軍和趙月提供棲息之地,也許也不簡單。他們都是名校高材生,能力出眾,卻遭遇了不公平的對待,假以時日,他們能夠為他所用。他帶梁瀾軍下到地下室,就是一種試探和引導,他在潛移默化地塑造梁瀾軍。
但警方對湧恒集團的打擊打亂了他對梁瀾軍和趙月的培養,他不得不離開周屏鎮。而他種下的果,在很多年後自由生長,還是開了花——梁瀾軍和趙月成了奪走四條性命的連環殺人魔。
海姝緊緊捂著額頭,沸騰的思路讓她有些難受,剛才的推斷是架構在李雲-孔平遠正是“空相”這個假設上,但“空相”的動機著實難以摸清。而現在要徹查李雲的身世也很困難,他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
過去的戶籍管理很不規範,李雲三十多歲時跟隨玻璃廠上了集體戶口,但在這之前,他是幹嘛的?
來把李雲從周屏鎮接走的那些“侄兒侄女”又是誰?李雲最後在哪個醫院斷的氣?
天亮之前,海姝整理好問題,白天再次找到盧旭等人。
盧旭幫忙叫來幾位年紀和李雲差不多的老人,他們說李雲起初是在玻璃廠當工人,大家吃喝都在一起。李雲最早的口音不像灰湧市本地人,但這也不奇怪,工人嘛,都是從五湖四海來的,幹活混口飯吃。有人問李雲他家鄉在哪裏,李雲隻說是南方,家人都散了,戶口也沒有。
後來李雲在廠裏安頓下來,才有戶口,一有戶口,其他什麽事都好辦了。李雲很勤勞,而且腦子聰明,給技術搞了幾次提升,當初的廠長賞識他,不斷提拔他,後來甚至讓他當了廠長。
那年頭工人們沒什麽攀比的心思,而李雲處處想著工人,總是給大家謀福利,所以大家也信服他。
玻璃廠搬到周屏鎮之後,李雲才不大管生產,把活兒都交給了年輕人,廣永國等人就是那時候成長起來。他自己經常去市裏轉轉,空閑時在社區擺攤請大家吃西瓜。
李雲一輩子沒結婚,無兒無女,生病之前提到過親戚家的孩子,說這幾年都聯係上了,他們都有大出息,還要給他養老呢。
李雲暈倒這事,老人們回憶起來都覺得挺不可思議,他經常帶著年輕人鍛煉,看著很硬朗,莫名其妙就病了。
盧旭說李雲後來住在溫斯特醫院,這醫院老貴了,也就是李家的親戚有錢,才住得起。至於後來的葬禮,也是在溫斯特醫院的禮堂舉辦。她沒參加過這樣的葬禮,覺得特別新鮮。
溫斯特醫院現在還在,名字聽上去像外資醫院,其實是本土的私立醫院。以前很多醫院、小區、品牌為了顯得高大上,用外國名字來包裝自己。
海姝來到溫斯特醫院,問詢李雲住院之後的情況。負責接待的護士小心翼翼地解釋,他們這裏是私人醫院,不能隨便透露患者的病情。但海姝手續齊備,護士又說要去問問上級的意思。
不久,一位副院長趕來,問海姝具體想了解什麽。海姝提出調李雲的病曆,又問當時陪護李雲的是誰。
時間過去太久,副院長花了一上午,才找到李雲的病曆。上麵記錄得很清楚,李雲是因為氣管炎入院。這不是什麽重症,中老年不少都有氣管炎,甚至不需要住院治療。但私人醫院主打的是服務,由於收費高昂,床位並沒有住滿,既然患者想要住院,院方當然不會拒絕。
李雲住的是獨立病房,一住就是三個月,康複後出院。
海姝說:“他沒有進ICU?”
副院長嚇一跳,連忙擺手,“氣管炎都被治到進ICU的話,那我們醫院也太廢物了!”
海姝說:“可是李雲的朋友說,他們來探望李雲,李雲在ICU。”
副院長再次確認病曆,斬釘截鐵,“不可能!”
海姝又問:“所以李雲也沒有在你們醫院的禮堂舉辦過葬禮?”
副院長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一個出院的人,怎麽會辦葬禮?”
海姝說:“禮堂的葬禮記錄還能找到嗎?”
副院長立即找人去查,但遺憾的是葬禮記錄不像病曆這樣長期保存,已經沒有了。
而那時陪伴在李雲身邊的是什麽人,誰支付的醫療費用,也難以核實。
副院長找來李雲的主治醫師,對方大致回憶起李雲的親戚,多次出現的有兩個人,一個中年男人,無微不至地照顧李雲,還有一個非常年輕的女人。
他們大概就是盧旭等人口中的“侄兒侄女”。
李雲連死亡都能偽裝,假裝進了ICU,假扮一個葬禮更不是什麽困難事。但警方的偵查在這裏就卡住了,“侄兒侄女”的身份無從查起,孔平遠又不肯,也沒有能力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梁瀾軍即將被執行死刑,海姝又申請了一次探視。她將孔平遠的照片放在梁瀾軍麵前,梁瀾軍一眼就認出,“老廠長?他……”
海姝說:“他根本沒有死。”
梁瀾軍的肩膀一點點塌下去,海姝問及他、趙月和李雲相處的細節,問他們是否見過一個奇怪的沙漏圖案。梁瀾軍怔了片刻,說曾經看到李雲畫過。
海姝忙問:“他是怎麽說?他為什麽要畫給你?”
梁瀾軍陷入沉思,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陣子李雲老是咳嗽,精神越來越差,梁瀾軍去看望他,他正在欣賞一幅用毛筆畫成的畫。問梁瀾軍:“你看到了什麽?”
梁瀾軍不明就裏,“沙漏?”
李雲笑著點點頭,舉著畫,兀自欣賞,“人生如果能像沙漏一樣就好了。”
梁瀾軍問:“為什麽?”
李雲將畫倒過來一拿,“等沙都漏盡了,倒過來,又是下一段輪回。不像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一輩子過完了也就過完了。”
梁瀾軍隻當李雲是生病之後覺得時日無多,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寬慰了李雲幾句,李雲用一種他看不大明白的目光看著他,說:“可惜,不能陪你和小月更久了。”
梁瀾軍雖不善言辭,也立即說:“您別這麽說,會好起來的。”
李雲搖搖頭,說自己想要休息。
那便是梁瀾軍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李雲,後來李雲住院,他和趙月去探望時,李雲的親戚說李雲已經住進了ICU。
“老廠長他還活著……”梁瀾軍一時間無法轉過彎來,他錯愕地看著海姝,“為什麽呢?”
為什麽呢?海姝想,她遲早會找到答案,將罪惡的種子連根拔去,但梁瀾軍恐怕看不到那天了。他年輕時被龔照毀了前途,又在不知不覺間踏入了李雲的網裏。他犯下的罪不可饒恕,而他稀裏糊塗,不知道自己的脖子上早已纏上了一根看不見的鎖鏈。
“李雲會給他選中的人看沙漏圖案,張純羽是最後一個,但遇到張純羽時,他已經病入膏肓。”海姝說:“所以他對張純羽的影響有限,沒能讓張純羽殺死水依婷。”
深夜的辦公室,謝驚嶼把玩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香煙,聽海姝說完結論,一段沉默後,他抬起頭,“所以龍叔也曾經是李雲的目標?他想要控製龍叔,龍叔被他控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