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京城的天一直陰鬱著, 分明正值晌午,殿內的燭火較平時多點亮了幾盞。
蕭瑜倚在虎皮榻上,手指在書案上一下一下敲動著, 他麵前放著一副水墨畫, 畫中的人身騎白馬手握銀槍,一雙眼睛生得好看又明亮。
右下角處一行小字規整地寫著年份時間, 那字跡蕭瑜再熟悉不過, 出自他那個不成器的妹妹成佳公主之手。
蕭瑜盯著畫中人那雙眼睛。麵色極為不佳。
半掩著的殿門在此時突然被人撞開,內侍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中途因為驚慌險些絆倒。
蕭瑜聞聲抬眼,懸著一上午的心此刻頓感不妙。
他朝殿內跪著的內侍看過去,滿麵急切問道:“可是朝堂之上出了變故?”
內侍一連點了好幾個頭, “回四殿下的話, 今日一早黎將軍遞折子於內閣, 說北境兵力補給不足,急需派兵增援。”
蕭瑜緩緩向後靠了過去,“我還當是什麽要緊事,他久不問朝政, 此番是如何得知北境的消息?”
“這個奴婢沒打探到……”
“內閣怎麽說?”
內侍低下頭, 思索片刻道:“首輔大人宋訶的意思是請兵符, 調兵增援是朝中大事, 黎將軍自受傷之後許久未上戰場, 且又拿不出證據證明北境的確處於困境,光憑他一人之詞, 朝廷無法做出判斷。”
話音未落, 坐在主位上的蕭瑜冷笑了一聲。
通往京城的官道驛站都是他的人,北境過來的軍報都被他暗中攔下調換過, 一直以來,朝廷中人都對北境實際情況了解甚少。
且天高皇帝遠,隔著千裏誰又能知道北境的真實戰況。
靖安侯位高權重,他難以從許侯爺身上下手。
一個出身寒素的鄧硯塵,處置此人於他而言不過是碾死一隻螻蟻一般簡單。
隻要鄧硯塵出了變故,北境一眾將士就會成為一盤散沙,玄甲軍也會因此受到壓製自顧不暇。
現如今光承帝病重,隨時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
他與蕭珩分庭抗禮,一個掌管禁衛軍,一個手中握著錦衣衛。
隻要玄甲軍受敵軍壓製無法返京,時機一到他便會帶著禁軍和藏在暗地裏的五萬私兵控製整個皇城。
這天下於他而言,不過是囊中之物。
蕭珩以為咬死戶部不放,處置了他外公劉尚書就能威脅到他的地位?
簡直是癡心妄想!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論起家世出身來,一個歌姬生的孽障,怎配同他平起平坐,同爭東宮之位。
如此一番幻想,蕭瑜心中暢快了不少,他揮了揮手吩咐道:“沒別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內侍遲疑了下,安靜地留在原地沒有動作。
“你還有什麽話要說?”蕭瑜挑眉,神色略顯不滿。
內侍低著頭,顫抖著雙手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雙手呈上。
“回四殿下的話,今早八百裏加急來的軍報,北境情況比我們預想要危急的多。主將鄧硯塵外出巡視經過於嶺蒼山山腳遭受敵軍埋伏,重傷墜馬生死未卜,北境防線危在旦夕!”
“什麽?”
蕭瑜驚恐地站起身,
他截下北境的軍報,隻是想讓這場仗打得艱難一些,拖住鄧硯塵帶兵返京的時間。
他怎知此番戰事如此危機,倘若北境防線一破,敵軍會迅速攻打入周圍四州。
到了那個會兒,就不是他截幾封信就能掩人耳目,不叫朝廷知曉的時候了。
他沒有時間了,
國不能破,他的計劃也不能因此作廢。
蕭瑜攥拳圍著書案周圍徘徊許久,吩咐道,
“速去請欽天監的人過來,切記不要聲張。”
……
長青死裏逃生,將鄧硯塵從嶺蒼山的層層包圍中救出來時,整個人也幾乎耗盡了體力。
他費力地將鄧硯塵背在身上,念念有詞道,“小鄧,你別嚇哥哥,咱們就快趕回去了。”
像是在對鄧硯塵講,又像是在和自己說。
北境的雪越下越大,他們的馬承載兩個人跑不起來,趕到營帳時天已經暗了下來。
直到看見遠處亮著的火把,長青方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疲憊的笑。
門前的守衛蹚著雪匆匆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跑來,剛將鄧硯塵安置木板搭的簡易的榻上,軍醫便已經聞聲趕來。
一路上,長青都不敢回頭看身後的鄧硯塵究竟是何模樣。
他怕看了,怕真得出了什麽意外,他沒有勇氣再帶著人再回大營。
然而此時此刻,鄧硯塵整個人平躺在榻上,胸前的盔甲凹下去一大片。
被壓彎的盔甲斷裂之處已經紮入血肉之中,軍中大夫帶著三五個人一點點地試圖將鄧硯塵身上的盔甲脫下來,可隻要一動,全身上下就會開始源源不斷地向外滲血。
當那一副合身的盔甲被徹底摘下來時,壓力一經釋放,本在昏迷的鄧硯塵突然坐起身,鮮血順著他喉嚨裏大口大口地向外吐著,頃刻間染紅了整個床榻。
大夫定睛一看,頓時脊背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原本胸前未能結痂,尚在發炎的箭傷此番又遭受到鐵錘重擊。
以至於傷口徹底崩壞,連同著肋骨都斷了好幾根。
他整個人躺在這裏,單薄的像一張隨時都容易被撕碎的紙,稍有不慎,性命堪憂。
年紀小的小將士看見這一幕忍不住憋紅了眼角,小將癟嘴扭頭看向長青,帶著濃重的鼻音問道:“長青兄,隻是照常出去巡視,怎會傷得如此嚴重!”
長青癱坐在地上,乏累和傷痛叫他抬不起手,興許尚未從死裏逃生的餘韻中回神,精神卻是極為亢奮。
“中了埋伏,先前巡視時我們插下的方向標被人動了手腳,小鄧意識到問題時已經落入圈套。”
北境地勢開闊平坦,臨進入冬,為了防止將士們在風雪中迷失方向,玄甲軍一直都有每日巡視檢查路標的習慣。
隻是他們誰都沒料到,這場雪下得如此突然,短短一兩個時辰漫天大雪遮天蔽日,四下辨不清方向。
小將抬袖惡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咒罵了幾句。
掌管輜重的老將孫叔抬頭看他,“你帶去的人回來了多少?”
長青頓了頓,隨即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搖了搖頭。
營帳內一片寂靜,周圍的人來來去去,血水一盆接著一盆的往外端。
鄧硯塵意識昏沉,血跡還在順著他口鼻流淌,藥根本喂不進去。
但凡是不當值的將士們都自發過來幫襯著,周圍擠滿了人,卻聽不見半句交談聲。
夜色昏暗,寒風如同淩厲的刀呼嘯個不停,整個營帳被烏雲籠罩著,人人懸著一顆心守在門前不敢離開。
約莫剛過了未時,鄧硯塵身上的傷止住了流血。
他整個人還是有進氣沒出氣,麵色蒼白至極。
遠處的蒼穹逐漸有了亮的意思時,孫叔在木墩子上磕了磕煙槍,站起身走到長青身邊。
他將手放在長青的肩膀上,良久後,幽幽開口道:“去處理一下你自己的傷吧,這裏有我們守著。不久之後,我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聞言營帳內外的人紛紛抬起頭看向孫叔,布滿厚繭的手緊張地蜷縮著。
烏木赫此番做足了準備,就是為了尋找一個能進攻的機會。
顯然,蠻人的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半,鄧硯塵雖死裏逃生,但身負重傷難支撐緊隨而至的戰事。
眼見士氣逐漸低沉,孫叔也想不出什麽辦法去安慰。
他抬起頭看向遠處隱在無邊黑夜的嶺蒼山模糊地影子,飽經風霜略顯渾濁的那雙眼,倒映處手中煙槍的星點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