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光承帝臥病在床, 朝堂之上大事小情皆由內閣商議過後,再由高公公同他回稟。
朝中尚未有儲君能協理政務,內閣地位在此時顯得格外重要。
夜裏, 宋訶就著燭火看著桌案上擺放的一遝子請兵符的文書, 眉宇間愁色更深。
首輔宋訶是朝中文官之首,他出身世家, 自幼習得是儒家中庸思想, 崇尚的是仁義之道。
同大多數世家出身的文官一樣,但居廟堂之高, 宋訶對邊境戰亂和當地百姓的生活狀況了解甚少,從未見過兵禍之下的生靈塗炭,也不了解戰場上局勢的瞬息萬變。
他生於京城, 長於京城, 半生忙於公務, 見到的最多的是皇帝,是內閣閣臣,處理最多的是時政要務。
他一生致力於如何培養挑選合適的人才,促使朝中各個機構平穩運行的同時, 幫助皇帝製衡百官以保持朝局穩定, 江山永固。
多年來, 靖安侯府位高權重, 不僅一早成了皇帝所忌憚的對象, 更是橫在朝中一眾官員心中的一座高牆。
與靖安侯不同的是,許侯爺戎馬一生為的是四境安穩, 天下太平。
而追其根本, 許侯爺效忠的是天下,而以宋首輔為代表的文官他們心心念念維護的是君主的絕對權力。
即便這麽多年, 靖安侯忠貞不渝從未生出外心,可這些曆經兩朝的文官依舊奉行著未雨綢繆總好過追悔莫及之道。
且自鄧硯塵前往北境禦敵至今,兵部從未收到前線危機的軍報。
光憑黎瑄一封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書信,不論是宋訶還是其餘旁的朝臣,都難以相信其真偽。
宋訶撐著頭,按了按緊皺的眉心。
數日前戶部尚書劉玄江的一番言論在他頭腦中揮之不去,無論是出於朝堂製衡,還是司法公正,此番請兵增援一事都不能草率許可。
桌案旁的燭火微微搖曳,映照著文書上的楷書小字忽明忽暗。
宋訶花白的胡須泛著銀光,良久後,他提起筆再次一一駁回了案上的奏折。
......
夜色沉沉,別苑內一片寂靜,宮人所在的房間皆已經熄了燈。
許明舒坐在窗前,呆呆地看著遠處的蒼穹。
直到天邊隱隱有了些許光亮,許明舒方才收回神,抬手擦了擦臉上幹涸的淚水,緩緩站起身看向床榻。
她的行李一早就收拾好,隻等今日趕到宮門前等候開門,便可乘馬車前往北境。
自她從裴譽口中得知了前世她身死後發生的一切,想見鄧硯塵的心思一刻都不能再等。
至少她要親眼看見他安然無恙的站在自己麵前,而不是像夢境中的沈屹那般。
看見他平安無事,才能放心。
許明舒換了一身簡易的衣服,背起行李輕手輕腳地開門走了出去。
耳房裏的沁竹正在熟睡,許明舒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掖了掖被角。
兩輩子,無論去往皇宮還是出嫁後住進東宮,沁竹都跟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此番她不告而別,心裏還真是有些過意不去。
可現如今她什麽也顧不上了,也無心再去應付。
這一世除了守護家人免遭重蹈覆轍之外,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彌補自己的過失。
前世,她將鄧硯塵孤身一人留在那麵對絕望。
這一次,她說什麽都不能看著他遠在千裏之外陷入困境。
許明舒毅然決然地扭過頭,將自己寫的書信留在沁竹身邊的茶盞下,轉身離開。
別苑地處偏僻,宮道一片漆黑。
許明舒提著手裏的兔子燈,沿著路中央壯著膽子將步伐邁得極穩。
再過半個時辰宮門就要開了,屆時滿宮的宮人都會起身勞作,她必須趁著夜色盡快趕過去等候。
臨近宮門時,許明舒熄了手中的燈。
執勤的官兵還在打著瞌睡,淩晨的寒風陣陣,許明舒抱著雙臂站在一旁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冬日裏白晝短,頭頂漆黑的夜已經逐漸變為深藍。
許明舒吸了吸凍紅的鼻子,見官兵開始巡視走動時,正打算上前被人從身後揪住了手腕。
許明舒猛地回頭,對上了一雙狹長的鳳眼。
蕭珩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後,寒風掀動他繡著金絲祥雲紋的衣袍。
一雙深眸緊緊地盯著她,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力道極重,力道之大仿佛要嵌入她的肌膚,透著一種無言的威懾力。
許明舒不知怎麽,突然有些心虛喘不過氣。
蕭珩打量著她的神色,麵前姑娘一雙瀲灩的眼裏盛滿了不安。
視線落在許明舒身上的便衣時,他蹙眉沉聲道:“去哪兒?”
許明舒心跳快了幾分,轉念一想,自己去哪兒同他也沒什麽幹係。
她動了下手臂,卻依舊沒能睜開他的束縛。
“回府,”許明舒看向他的領口,“勞煩七殿下讓讓。”
她不敢抬頭看蕭珩的臉色,正欲再掙紮,聽見他道,
“回府需要起這麽早,需要穿成這樣?”
許明舒定了定神,應道:“與你無關。”
那雙緊緊抓著她手腕的手掌,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蕭珩眸光如同結霜,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你就那麽在乎他,為了他敢隻身一人前往北境?”
許明舒沒有說話。
“鹹福宮那位手裏握著能逼瘋宸貴妃的秘密,你三叔調查戶部貪汙案鬧得滿城風雨,四叔正同戶部其餘官員一樣接受審訊。現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盯著靖安侯府,你就放任你的家人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為了個鄧硯塵什麽都不顧了嗎?”
許明舒心口一凝。
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都是實情,就如同是真的在為她著想一般,樁樁件件都觸及她的死穴。
就像是一道道門檻,將她原本準備邁出去的路隔斷開,一點一點地迫使她退回原位。
平心而論,朝夕相處了這麽多年,蕭珩對她當真是了如指掌。
沒有說一個有關逼迫的字,卻擾亂了她離開的決心。
許明舒試圖將自己的手抽回,可攥著她手腕的那雙手卻紋絲不動。
“放開我。”
蕭珩覺得自己多日以來強壓下的情緒,正在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試圖將他吞噬。
從他心裏隱隱有所猜測一早等在這裏,真的看見許明舒孤身一人想要出宮開始,妒忌混雜著戾氣讓他感到莫名的煩躁。
清心寡欲了這麽長時間,靠近許明舒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嚇到她。
每次見了他都要提起前世他對她家人犯下的諸多不可原諒的過錯,然而此時此刻,為了那個鄧硯塵,她連自己家人的安危都能放在腦後。
蕭珩盯著麵前的姑娘許久,終究還是不忍驚嚇到她。
隻輕聲道:“你現在過去能有何用處?”
許明舒一怔,隨即怒意生起。
朝廷一直沒能允許派兵增援,她承認這般草率的過去什麽忙也幫不上,可她就是想見一見鄧硯塵。
她自認重活的這一世,幾年以來從未有過任性妄為。
而今日,她不過是想見鄧硯塵一次,蕭珩言語間卻刺向她的要害。
多日來緊繃著的心神在這一刻就像是被點燃的爆竹,在她腦海裏劈裏啪啦地炸響。
許明舒開始用力掙紮,不想再同他廢話。
蕭珩依舊沒有放手的意思,甚至伸出另一隻手握緊她的肩膀按住了她。
“小舒,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
蕭珩用力地禁錮住她,同她對視道:“當務之急是拿到兵符,派遣兵馬到北境支援。”
聞言,許明舒淚水湧上眼眶,不知哪來的力氣,重重地推了蕭珩一把。
“你以為我不知道什麽是要緊的嗎,這事你能決定嗎,你還當自己是從前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嗎?內閣根本不批複黎叔叔遞上去的折子,我爹爹尚在沿海交戰地廝殺,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蕭珩目光平靜地由著眼前的人鬧,隻等麵前的姑娘哭累了,蹲下身蜷縮著抱住自己時。
他解開身上的氅衣,俯身披在她肩頭。
“我有一個辦法,隻是太過激進,事成之後或許會給靖安侯府帶來罪名和是非。”
聞言,許明舒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看向他。
蕭珩歎了口氣,輕聲道:“我今日在此等你,一來是怕你衝動行事,二來是想告知你這個消息。”
許明舒心緒來不及收拾,連忙問道:“你說的辦法,是什麽?”
蕭珩眼睫低下,神情似有些猶豫,“當年先帝在世時,曾賞賜過靖安侯府一枚金牌,此金牌可號令四方兵馬。你可回府過問你母親亦或者是祖母,她們應當知曉內情。拿著這枚金牌,一路調兵向北,興許可解北境困局。”
許明舒擦了擦眼淚,神色茫然道:“我沒聽父親說過有這樣的東西......”
“你沒聽過,是因為靖安侯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去真正使用這枚金牌。先帝的恩賜固然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可那也隻能是榮耀,若是拿著先帝賞賜的東西威脅違背當今君主的心思,必然要惹來是非。”
蕭珩胸口起伏了下,緩緩道:“我要說的話說完了,如你所見我如今不是儲君,更無意於皇位之爭,如何做決定你同家人自行商議吧。”
許明舒滿心滿腦子都是這枚金牌,如果她猜得不錯,若是真的有這東西,她父親必然會交給祖母保存。
就如蕭珩所說,此金牌一旦使用,必然會給整個侯府惹來災禍,讓朝中之人對靖安侯府的不滿激增。
“但是小舒,你若是真的決定這樣做,我會盡全力替你解決朝中的紛爭。”
不過就是同蕭瑜鬥上一番,不過再奪嫡一次而已,即便他這一世一無所有,即使他對皇室中人反感至極,還是願意為許明舒去冒這個險。
算是彌補虧欠,也算是老天給他重來一次真心待她的機會。
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願意隨時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隻要她還能平安無事地站在自己麵前。
蕭珩伸手將許明舒攙扶起身,“此事尚需你同家人從長計議,小舒,聽我的,別這麽衝動行事一走了之好嗎?”
許明舒魂不守舍的遊**回府時,天光已然大亮。
京城街麵上來往商販紛紛開始新一天的忙碌,同平常沒什麽兩樣。
靖安侯府的小廝正在灑掃著門前的落葉,見她回來,小廝有些雀躍地招了招手。
“姑娘回來了!老夫人這幾天都念叨您好幾次了!”
許明舒打起精神露了一個勉強的笑,“祖母現下在哪兒?”
小廝撓了撓頭,“老夫人這兩日說是疲乏,免了府中的晨昏定省,現下應當在房內休息,不過姑娘回來想來老夫人定是十分開心。”
許明舒點了點頭,朝祖母坐在的院子走去。
餘老太太喜靜,平素也愛整潔。
院子裏花草不多,倒是布置的別致雅觀。
許明舒在廊下徘徊許久,不知該不該前去打擾祖母休息。
她等了半晌,都沒見房間內有動靜,院中的丫鬟小廝匆匆行過也沒人注意到角落裏的她。
眼看到了晌午,許明舒抬眼望了下頭頂的陰雲,最終深吸了一口氣邁步朝門前走去。
她輕手輕腳地叩響了門,裏麵很快傳來了餘老太太的聲音。
許明舒剛一推開門,整個人頓在了原地。
祖母衣著整齊,身旁的桌案上擺著大小兩個盒子,正端坐在主位上像是等待許久。
見她進來,餘老太太慈祥地笑了笑,“小舒回來了。”
不知怎麽的,聽見熟悉的嗓音,許明舒心口一酸。
她緩步上前,給餘老太太行一個端正的禮。
“聽聞最近祖母精神不大好,怎麽在這兒坐著不去休息。”
餘老太太笑了笑:“人老了,休息的太多也不見得有什麽作用。”
許明舒定睛朝祖母兩鬢處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自己去宮裏陪伴姑母之前,祖母的頭發似乎並未有這麽多花白。
苦澀蔓延至肺腑,許明舒閉了閉眼緩緩上前跪在餘老太太膝下。
“不瞞祖母,孫女今日回來是有事同祖母商議。”
餘老太太看著麵前孫女如花似月的臉上,一雙眼紅腫又疲憊,她抬起手替許明舒捋了捋額前的碎發。
“你黎瑄叔叔這幾日已經將事情的詳情告知於祖母了,我猜你是要回來的。”
許明舒癟癟嘴,強忍著眼角的淚水,“所以孫女可能要對不起祖母,對不起我們府中四房親友了。”
餘老太太目光上移,歎息道:“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什麽可對不起的。我老了,沒什麽能為你們小輩謀劃的,卻也總是擔心這世間的刀劍險惡隔閡了你們,以至於府中手足心生隔閡。”
“京中多少高門顯貴的世家都是從裏頭敗壞起來的,祖母自幼見了不知多少高門大院因手足不和而日漸敗落,一家人相互理解相互幫襯著沒有過不去的坎。”餘老太太歎了口氣,低頭看她:“硯塵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好孩子,他自幼命運多舛,能有今日全憑自身堅毅。拋開同你議親之事,我們也不能放任他在北境受困,置之不理。”
餘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你爹爹子嗣單薄,你自幼在府中親友的寵溺中長大,從前祖母總是擔心你驕縱任性遇事拿不定主意,心軟誤事。這幾年下來,我瞧著我們小舒成長了不少,能幫親友分憂,有大局觀念,如此一來,祖母也就放心了。”
許明舒眨了眨眼,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想起鄧硯塵她突然笑了起來,語氣平緩道:“從孫女同鄧硯塵相識起,就是他包容我幫襯我許多。他其實心裏很是擔憂,怕自己配不上孫女所以這麽多年來拚了命的努力,就想拿到軍功之後再同爹爹開口。”
她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孫女就是想,他為我做了那麽多,到了緊要關頭我卻總是什麽也做不了。”
“不是你的錯,小舒。”
餘老太太將身旁桌案上的錦盒遞給了她,“硯塵有今日之難,說到底是待你父親受過,原是我們侯府對不起他。”
許明舒顫抖著手打開錦盒,裏麵赫然放著的是一塊金牌。
原來祖母一直端坐於此,就是在等她回來。
早在她知道關於金牌的消息前,祖母便下定決心不顧侯府安危去幫助鄧硯塵。
許明舒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餘老太太用帕子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好孩子,接下來你知道該怎麽做,放心大膽的去做吧,交戰地戰事瞬息萬變,軍機稍縱即逝,不要在瑣事上耽擱太長時間。”
許明舒捏緊手中的金牌,朝祖母深深叩首,拜別了祖母後匆匆朝別苑趕回去。
餘老太太目送著許明舒離開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視線中看不見了。
她端坐在主位上,麵上的笑一點點褪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脂粉無法掩飾的疲憊。
她抬手拿過一旁桌案上剩餘的大一點的錦盒,掀開蓋子,裏麵放著的是先帝在世時封她為一品誥命夫人的吉服。
除卻榮耀的象征外,那更是許家老太爺當年生前赫赫戰功的代表。
這麽多年,她身處內宅從未行駛過一品誥命夫人的權力。
就連吉服都封存起來,就是怕睹物思人,想起些傷心事。
如今為了兒女事,她這把老骨頭臨了臨了也不得不燃燒上一回。
餘老太太正襟危坐,輕闔雙眼,良久後開口道,
“來人,把這吉服送去熨燙打理一番。”
......
許明舒趕到別苑時,宮人已經亂作一團。
沁竹早上醒來沒見到許明舒,又在茶盞下找到了她留得書信,以為她出宮去了北境尋鄧硯塵。
一時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尋不見辦法,隻好求助於宸貴妃身邊的女官芷蘿。
芷蘿正帶著人四下打探,正愁沒法和宸貴妃和靖安侯府交代時,卻又看見許明舒背著行囊匆匆趕回來了。
嚇得她急忙上前過問緣由,可許明舒不知道有什麽要緊事,沒多同她們解釋自顧自的回了房間。
芷蘿見她神色慌張,倒也沒再追問,驅散了聚在一起的宮人,自己也回到宸貴妃身邊伺候。
許明舒自回房間後,將錦盒內的金牌拿了出來用香囊裝好,輕手輕腳地饒去了後院。
四下打量了一圈,沒見到她想見的人。
她從地上撿了幾個石頭,往四周每一個屋頂拋過去。
剛拋了兩塊,她聽見身後一陣風聲。
轉身時,見裴譽穩穩地落在地上,正抬頭看她。
許明舒沒時間同他做多解釋,將香囊往他懷裏一塞。
“拿著這個,通往北境的所有州府都可以調兵譴將,你隻管按著我的話去做,無須有顧慮,盡快抵達北境增援。”
裴譽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正欲離開時,許明舒再次叫住了他。
他聽見她聲音顫抖,近乎哀求道:“裴譽,他的安危此番就仰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