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太子妃......
裴譽怎麽會叫她太子妃呢?
許明舒後退了幾步, 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可裴譽那雙平靜的眼,卻仿佛在無聲的告訴她。
他知道的,
他知道前世今生的一切, 默默看著她為擺脫重蹈覆轍所做的諸多掙紮。
似有一塊叫做命運的巨石日複一日的懸在許明舒頭頂,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向下墜, 直至砸得許明舒無法呼吸。
她腦袋中嗡嗡作響, 前世今生的記憶猶如潮水般湧入她腦海中,張了張口, 卻一時間不知該從哪句話說起。
“你一直都知道...?”
裴譽搖了搖頭,緩緩道:“從慧濟寺山頂摔下來後,陸續想起一些事。”
許明舒心口一凝, “所以你當時才許久沒回府。”
裴譽唇角微微顫抖, “因為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侯爺, 麵對太子妃你。”
許明舒啞聲道,“那為什麽選擇這個時候說出來...是因為蕭珩嗎?”
裴譽搖搖頭,“自想起來之後,我沒有同太子殿下有過聯係。”
許明舒腦子很亂, 她按著心口, 總覺得有什麽重要的事被她忽略了。
裴譽是在那次陪她去往慧濟寺時同蕭珩一樣, 摔下山腳才逐漸想起前世的記憶。
那當時, 她在香案跪拜時聽見的聲音又是怎麽回事?
在她身死後的那段時間, 返京的鄧硯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有話要問你。”
許明舒咬著牙,她太想知道真相, 實在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登基大典過後, 鄧硯塵在哪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裴譽閉了閉眼, 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
或者說,他根本無顏提起這段他生命中最不想麵對的往事。
恢複前世記憶後的每一個日夜,他仰麵躺在靖安侯府的床榻上,隻要一閉眼,看見的都是許明舒的臉。
鮮活開朗的她,明豔動人的她,待人真誠的她。
隔著兩世,那張精致漂亮的容顏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裴譽躺在**輾轉反側,隻要一閉眼就會夢見她跪在雪地裏,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衣角。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自她臉頰落下,他聽見她不斷地哀求他放過自己的家人。
夢境中的他手緊緊地握在繡春刀刀柄上,向後退著,不讓她挨到自己衣角半分。
他聽見自己冰冷的語氣,一字一句道:“太子妃,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我不能不報。”
話音剛落,他看見許明舒眼裏唯一的那一抹亮光暗淡了。
她狼狽的跌坐在雪地裏,宛如明月墜地。
裴譽想起第一次見到許明舒時,是在宸貴妃的昭華宮。
彼時,他因蕭珩幫助為師父置辦了一場風光的葬禮,作為回報,裴譽進入錦衣衛成為蕭珩安插在皇帝身邊的一處眼線。
他跟在蕭珩身邊的時間越長,見到許明舒的次數就越多。
他看著她從一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姑娘,為了蕭珩涉足奪嫡之爭中。看著她從金尊玉貴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侯府獨女,變成東宮裏徒有虛名的太子妃。看著她從滿心滿眼是蕭珩,到一點點備受冷落,直至絕望自盡。
她心思單純,她待人真誠,她傷痕累累。
後來,蕭珩奪嫡成功,順利入主東宮後。
他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裴譽夜裏前往東宮,看見她坐在樹下發呆。
樹葉飄在她肩頭,她卻渾然不覺。
東宮的嬤嬤同他提起,靖安侯在返程途中遇襲,生死未卜。
那晚,許明舒在院中樹下坐了一整夜,裴譽靠在對麵屋簷上就這樣看了她一整晚。
直到東方生起一抹魚肚白,裴譽收了酒壺轉身回了北鎮撫司。
他不該過多關注許明舒的生活。
打破平靜的是一位叫做鄧硯塵的少年出現。
從前裴譽跟在蕭珩身邊的那幾年,也曾與鄧硯塵有過幾麵之緣。
聽聞鄧硯塵是靖安侯的親衛,將軍府的養子,同許明舒自幼相識。
可裴譽覺得,遠不止於此。
很多次,有許明舒的地方,不遠處都能尋到鄧硯塵的身影。
那個少年眼裏流露的愛意毫不掩飾,裴譽長他們許多歲,自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曾以為,許明舒嫁給蕭珩成為東宮太子妃時,那人便會就此死心再不打擾。
可那少年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尋找各種機會企圖接近許明舒。
裴譽不了解他們之間究竟有何感情糾葛,在他看來,太子與太子妃雖有誤會與隔閡,但彼此相互愛慕,也算的上是情投意合。
而鄧硯塵的存在,屬實多餘了些。
那少年雖天賦過人,可到底是年紀小經驗不足,不是裴譽的對手。
他冷眼看著鄧硯塵一次又一次闖宮,被打得遍體鱗傷,看著他於血汙中掙紮著重新爬起來。
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
真正讓裴譽對鄧硯塵有所改觀的是,靖安侯身死後,玄甲軍四分五裂早就沒了當初的士氣。
又逢蠻人入侵中原,滿朝文武無一人敢迎戰。
內閣同東宮商議了許多天,仍舊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對策。
一籌莫展之時,裴譽看見鄧硯塵踉蹌著出現在東宮門前。
那人身上還帶著前幾天他繡春刀留下的傷痕,滿身狼狽,一雙眼卻是極為明亮,透著堅定之色。
他立在大殿之側,將蕭珩同鄧硯塵之間的約定聽得一清二楚。
次日一早,鄧硯塵集結了玄甲軍舊部前往北境禦敵。
自那日起,裴譽開始時常關注前線戰事。
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鄧硯塵真的能得勝歸來,將現在困在東宮無悲無喜宛如提繩木偶的許明舒帶走,興許是件好事。
再後來,他沒有先等到鄧硯塵返京,而是得知了蕭珩要登基為帝,並於登基大典上冊封許明舒為後的消息。
邊境的最新戰報剛送回來,鄧硯塵一路披荊斬棘,戰事已然進入了尾聲。
裴譽握著那封書信的手頓在原地,他察覺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險。
他是錦衣衛指揮使,是蕭珩身邊的一把利刃。
利刃的大忌,便是有自己的想法。
蕭珩登基那日,漫天大雪紛飛而下。
裴譽帶著錦衣衛儀仗,陪同新帝的輦車進入奉天門,看著年輕的帝王立在高台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萬人叩首山呼萬歲之時,裴譽自人群中抬起頭,透過紛飛的大雪看向陰鬱著的蒼穹。
終日擔憂的變故終究還是發生了,宮門之處的一聲嘶吼震得天地顫抖。
他聽見東宮女官聲嘶力竭喊道:“太子妃娘娘歿了......”
裴譽闔住雙眼,一種叫做後悔的苦澀蔓延至五髒六腑,疼得他難以喘息。
再次見到鄧硯塵,也是在一個風雪天。
或許說,自許明舒去世後,京城的風雪一直沒能停下來。
鄧硯塵似乎是剛從戰場上下來,周身還帶著未來得及包紮的傷。
他不顧禁衛軍和錦衣衛的阻攔,孤身一人闖入皇宮,想要帶走許明舒的屍身。
裴譽聽著外麵兵器碰撞的喧囂聲,回頭看了一眼殿內的蕭珩。
蕭珩緊緊抱著許明舒已經僵硬的身體,從最開始的癲狂到平靜,隻是無論如何都不願相信許明舒已經身死的事實。
耳側之聲越來越清晰,隨即東宮的大門被拍動。
裴譽立在原地,聽見身後多日未曾開口的蕭珩沉聲道:“趕他走。”
裴譽領了命,朝門外走出去。
幾十名錦衣衛層層圍繞著鄧硯塵,他像是殺紅了眼,連自己腹部源源不斷湧出血跡都渾然不知。
裴譽看著他身上的血跡,緩緩開口道:“太子妃娘娘應依律葬入皇陵,鄧將軍不要再執迷不悟,早些回頭吧。”
聞言,鄧硯塵瞳孔放大。
他僵硬地轉過頭,看向東宮大門的方向,突然嘶吼道:“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讓我帶她走的!”
長槍猛地橫推,一眾錦衣衛紛紛倒地。
鄧硯塵看準機會一躍而起,闖入東宮大門。
可殿前的近衛還是擋住了他,他被按在雪地裏,艱難地掙紮著。
昏暗的殿內,蕭珩神情憔悴地走出來,發絲淩亂,衣衫不整,毫無帝王的威嚴。
明黃十二章加身,映得他臉色極其蒼白,那雙狹長的鳳眼看向鄧硯塵,裏麵滿是猩紅的血絲。
裴譽聽見他立在石階上,看向鄧硯塵,一字一句道:“許明舒,她是我的妻!”
聞言,鄧硯塵動作一頓,隨即更為劇烈地掙紮起來。
蕭珩似是疲乏至極,朝身邊近衛招了招手。
那些近衛得了令,正欲拔刀之時,一抹嬌小的金紅色的身影不知從哪裏撲過來,張開雙臂擋在了鄧硯塵麵前。
成佳公主驚恐地看向蕭珩,一連叩了幾個頭,顫抖著哀求道:“皇兄...皇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傷他性命。”
她不停叩首,額間逐漸滲出血跡,順著臉頰流淌而下,“皇兄我求求你,我願意去和親!我願意去和親的,求你饒他一命!”
蕭珩背過身,沒有說話。
眼見求情無用,成佳公主扭頭看向鄧硯塵,突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撲上近衛的刀前,張開雙臂攔住他們朝鄧硯塵喊道:“鄧硯塵,快跑啊!”
鄧硯塵眼疾手快迅速起身,在眾人未能做出反應前衝入殿內,將許明舒背在自己身上,自東宮高牆翻了出去。
事發突然,待眾人回神時,成佳公主的脖頸已經撞在近衛的刀刃上。
頃刻間血流如注,裴譽看著那花一般年紀的公主就這麽一點一點在自己麵前停止了呼吸。
蕭珩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自石階上跑下來,被積雪絆得狼狽。
他聲嘶力竭地朝裴譽吼道:“快去追!把小舒還給我!”
裴譽沒有猶豫,轉身跟了出去。
鄧硯塵腿腳麻利,早已經消失在宮道內。
錦衣衛的其餘人跟不上他的腳力,隻得裴譽一人追隨而去。
裴譽是在出京城城門處尋到了鄧硯塵縱馬的身影,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是想帶著許明舒朝北邊荒無人煙的地方離去。
裴譽策馬一路跟隨,見他背著許明舒在一處山腳停下來。
他周身傷痕累累,身下的白馬被鮮血浸染,不過是靠著毅力在掙紮罷了。
裴譽輕手輕腳地下了馬,隔著很長一段距離,默默地看著鄧硯塵將許明舒背在身上,用腰帶固定著。
他前行了幾步,似是負傷的身體承受不住重量,筆直地跪了下去。
裴譽看著他抱著許明舒,在流淚,在低語,在訴說著心中的愛意。
良久後,他就著這樣的姿勢,膝行著爬上慧濟寺坐落著的那座山。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
他背著許明舒,爬完了九千長生階。
裴譽跟在他身後,腳底下的青石上覆滿了他溫熱的血跡。
山頂風雪更盛,詭異的天氣叫京城周邊百姓紛紛躲在家中閉門不出,偌大的慧濟寺空無一人,唯有焚香嫋嫋。
鄧硯塵凍得黑青的雙手覆在雪地上,掙紮著越過門檻,爬進殿內。
殿內十六尊佛像皆是一副慈悲麵,鄧硯塵用盡全身的力氣,跪於蒲團上,虔誠地拜了下去。
“諸天神佛在上,罪人鄧硯塵,此生所犯殺戮無數,自知罪孽深重......願以我一命,換她一個來生......”
淚水混合著鮮血自他臉頰流淌下來,逐漸凝結在風雪中,失了蹤跡。
裴譽這才明白他帶許明舒來這裏的緣由,
人死如燈滅,自盡而亡的人,沒有來世。
為將者最驕傲的軍功戰績,如今成了他口中的殺戮業障。
他願意拿自己餘生的壽命,去換許明舒一個來生。
“諸天神佛在上,罪人鄧硯塵,此生所犯殺戮無數,自知罪孽深重......願以我一命,換她一個來生......”
裴譽站在他身後,聽見他氣若遊絲的聲音一聲低過一聲,逐漸沒了動靜。
許明舒的側臉貼在他脊背上,而她身下的人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勢,卻再也不動了。
寺內鮮紅色的祈福帶隨著風簌簌作響,飄揚的下擺急速翻飛,坐落在山頂的千年槐樹在風雪中搖曳著,一眼望過去白的冷冽,紅的刺眼。
凡塵未盡,業障四起。
裴譽立在原地,隻覺得五髒六腑撕裂一般地疼痛。
他扶著身邊的祈福樹,蜷縮起來忍著胸口的劇痛時,聽見寺廟內傳來一陣悠長的鍾聲。
意識昏沉前,他掙紮著朝香案處望過去,似是聽見殿內佛像的一聲歎息。
再次睜眼,他倒在慧濟寺山腳下,腰間還掛著靖安侯府的腰牌,不遠處同樣躺著的是昏迷不醒的蕭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