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重修)
酉時三刻, 秋雨夾雜著雷鳴,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屋簷的積水如一下一下,猶斷未斷的敲打著芭蕉葉。
蕭珩撐著傘站在未央巷口, 眼神望向人來人往的街道。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間, 一位懷裏抱著招文袋的小童撐著傘在雨中搖搖晃晃地走過來。
臨到府門時,小童拍了拍自己褲腳的積水, 正欲抬腿進門時, 無意間發現對麵站著個人,一雙銳利的眼正緊緊盯向靖安侯府方向。
小童稚氣的臉上眉頭微皺, 思索片刻朝那人走過去。
蕭珩目視前方,卻神遊天外。
猛然間聽見身邊有聲音,他回神看了一眼, 發覺一個約莫到自己腰間位置的小孩正一臉嚴肅地盯著他看。
蕭珩微微一怔, 似乎覺得自己在哪兒見過這個小孩。
他這個人一貫孤僻, 自幼也沒同身邊的皇室兄弟相處過,麵對比自己小太多的小孩更是不善於交流。
他看著麵前的小孩,半晌沒開口說話。
良久後,小孩仰著頭, 率先開口道:“你又來做什麽, 糾纏我姐姐嗎?”
蕭珩沉默, 他在這個男孩子眉眼間看到了幾分許明舒的影子。
“君子不奪人所愛, 不強人所難。我姐姐已經許了人家, 你最好不要糾纏她!”
蕭珩低眸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尚未開口,身後一陣喝聲傳來,
“許明笙!”
二人皆抬眼望過去, 見馬車之上下來一位青衫落拓的官員,顧不上撐傘提起衣擺朝他們而來。
許昱淮將自己兒子拉至身後, 拱手朝蕭珩行禮,“小兒平日浪**慣了,衝撞失禮之處還望七殿下見諒。”
蕭珩神色淡淡,“無妨。”
許昱淮有些猶豫,還是開口道:“不知殿下今日來此,可是尋人。”
許昱淮心裏七上八下,他畢竟是三叔不是許明舒的父親,若是由他之手貿然將七皇子帶進靖安侯府,許明舒多半心裏是要怪罪於他。
為今之計,他到希望這個七皇子知難而退,趕緊離開的好。
“的確是來尋人,”
許昱淮神色一凝,
蕭珩緊接著道:“今日過來是特意等許禦史您回來。”
“等我?七殿下有何指示?”
“許禦史,”蕭珩看向他,眸光沉沉,“我今日過來是想問戶部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聞言,許昱淮深深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自有官員無辜猝死於詔獄後,戶部便一直鬧著說三法司暴力審訊嚴刑逼供,再加上登聞鼓前官員以死明誌,朝廷輿論風向早就偏向戶部那邊......”
“太子殿下他又突然...都察院遞上去的折子遲遲沒有回信,一時間也沒辦法請旨再審。”
當下的形情,倒是和蕭珩料想的一樣。
他沉默了半晌後,開口道:“繼續查吧。”
許昱淮一愣,
“皇兄離開前曾囑咐於我,不能姑息養奸。明日我去宮裏請旨,禦史隻需按著流程辦事便可,任何後果,全由我一人承擔。”
......
夜色深濃,雨停後院中一片寂靜,依稀間聞得幾聲蟲鳴聲。
府中小廝引著一位身穿黑色鬥笠之人匆匆穿過內院,直奔書房。
房門緊閉後,屋內燭火搖曳。
黑衣人緩緩摘了身上的鬥笠,漏出一張精明的臉,微笑道:“這麽晚過來,驚擾首輔大人了。”
宋首輔靜靜地望著麵前的人,開口道:“究竟是什麽事,劉尚書要搞得這般神秘。”
劉玄江笑而不語,由著首輔指引在桌案前落座。
他不動聲色的打量起麵前的人,宋首輔今年年過花甲,鬢邊的胡須早已經斑白,但目光清明肩頸一直挺拔著,宛如蒼鬆勁柏。
劉玄江接過茶壺,倒了盞茶遞到首輔大人麵前。
“自然是有要緊事要告知首輔大人,外頭人多眼雜還是私下商議為好。”
宋訶接過茶盞,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
“首輔大人可曾聽聞,近來京城的一些關於靖安侯府的流言?”
宋訶微微抬首,“不知劉尚書說得是哪一方麵的。”
“自然是,”劉玄江頓了頓,抬眼看他,“功高蓋主。”
宋訶麵色平靜,“靖安侯為朝廷征戰沙場,戰功赫赫,這是不爭的事實。”
“的確是事實,可如今情況不一樣了,太子殿下薨逝,陛下的病又毫無氣色,想必首輔大人也有所耳聞,中宮被禁足,如今是宸貴妃娘娘代行協理六宮之權。”
“軍功太過,兵權太盛放在曆朝曆代都是大忌。靖安侯府功高蓋主,許侯爺雖是對朝廷一片忠心,可能保證他的後代也是如此嗎?”
宋首輔麵色微沉,思索道:“劉尚書這話說得太長遠了些,靖安侯其子尚且年幼,能不能繼承兵權尚未可知。”
劉玄江料到他會這樣講,微笑著解釋道:“首輔大人可能不知,許侯爺如今那個準女婿是個難得的練武奇才,年紀輕輕在戰場上屢立奇功,此番更是得朝廷重用擔任主將前往北境禦敵。”
劉玄江一邊打量著宋首輔的神色,一邊傾身過去,壓低了聲音道,“首輔大人可知,朝中諸位大人近來將這位鄧小將軍比做誰嗎?”
他伸手在桌案上敲了幾下,“沈國公世子,沈屹。”
宋首輔的眉睫當即一頓。
沈屹。
當年京城裏最耀眼的少年將軍,手執銀槍戰無不勝,縱橫沙場從無一次敗仗。
沈國公世子年少成名,滿身榮光,隻可惜天妒英才於戰場之上力竭而亡。
如今京城中人提起沈屹無不惋惜他的遭遇,可任職內閣首輔多年的宋訶當年卻沒少因沈屹這個人而吃苦頭。
沈屹雖仗打得好,有提前預料敵軍動作的意識,常常能出其不意打得敵軍一個措手不及。
但此人常常不聽從朝廷調遣,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從為由,行事自主肆意,打起仗來根本不顧忌其他。
這讓包括皇帝在內的朝中眾人不免膽戰心驚,內閣屢次以沈屹抗旨不遵為由彈劾於他,可他身上卻是實打實的戰功,功過相抵,他們這些文臣依舊奈何不了他。
且先帝在世時,同沈家交情頗深,國公府府們牌匾都是先帝親筆所題。
是以,剛登基不久的光承帝雖心有不滿,猜疑難容,卻也礙於情麵隱忍不發。
朝廷的糧要先緊著前線作戰而用,國庫的銀兩也得由著沈國公先行置辦軍需。
隻需沈屹開口,甚至連確切的文書物證都拿不出來,朝廷就要由著他隨意調動兵馬。
這般肆意妄為,早就惹得內閣中人不滿,他們甚至擔心憑沈屹一貫行為舉止,若不加約束假以時日必成大患。
雖然最後他們沒有看到這一天,沈屹同敵軍撕殺三天三夜後,雖大獲全勝,但耗盡了力氣,舊傷複發力竭而亡。
平心而論,宋訶並不願看見如國公府這般的將門,沈屹這般的人再次出現。
戰功赫赫又如何,聲名鼎盛又如何,這般肆意妄為不聽朝廷調遣的臣子,隻會惹得朝中大臣驚恐,損害君主威嚴。
“聽聞,沈世子的妹妹將世子生前所用的亮銀槍都贈予了這位鄧小將軍,想來靖安侯身邊的人都是對這年輕人寄予厚望的。”
宋訶心頭一顫,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首輔大人,您主理內閣多年,如今的情形您也是知曉的,儲君的位置現如今一直處於空缺狀態,陛下此番又病的這般嚴重。靖安侯在前朝權傾朝野,宸貴妃又代行協理六宮之權,倘若事發突然,未能提前製衡,今後朝廷立儲一事不都掌控在靖安侯手中?”
劉玄江打量著宋訶神色,又道:“我如今身陷囹圄都察院一直尋機會想扳倒戶部,治罪於我,無法插手朝中之事。江山社稷,還得仰仗首輔大人您為朝廷加以籌謀!”
......
鄧硯塵離開的這段時間,許明舒一直未能閑下來。
先前忙著籌備她的婚事,侯府積攢了不少瑣事沒來得及處理。
許明舒如今得了空閑,一頭紮進管家事務中,忙起來腳不離地,倒是能將鄧硯塵不在的孤獨感排解一番。
隻是她發現裴譽近來行事怪了些,她走到哪兒,他就要跟到哪兒。
許明舒看賬本時,他就抱著刀倚在門前的柱子上望天。
她清點庫房時,他就坐在院子裏的樹上假寐。
他從不與她主動搭話,可每次許明舒回頭都能看見他在不遠處候著。
夜裏,許明舒準備回房睡覺時,裴譽護送她離開。
她倒是不知道,裴譽什麽時候和鄧硯塵關係這麽好了。
她覺得有些搞笑,不免打趣道:“雖說你和鄧硯塵有約定,倒也不至於這麽認真。”
裴譽低眸,沒有接她這個話。
許是這幾日看裴譽時候久了,夜裏許明舒抱著自己的月兒枕入睡時,再次夢見了前世。
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夢見過前世了,此時那些久遠的記憶再次出現在夢境中,許明舒甚至能聽得見東宮屋簷處每一片瓦的落雪聲。
沉悶壓抑的氣息鋪天蓋麵,入夜,東宮各處光線昏暗,唯有祠堂內燈火通明。
蕭珩脫了常穿的金絲祥雲服,身著一襲素衣拿著巨大的黑布包緩緩走進院中。
宮人和內侍都被驅逐了出去,四周一片寂靜。
他似乎是喝了酒,腳步略顯虛浮,一張臉蒼白唯有雙目隱隱泛著紅。
祠堂是新修葺的,裏麵空無一物,蕭珩推開門走進去,在那空**的香案前站了許久。
他將手中的黑布包放在上麵,緩緩解開,一塊木質的牌位和骨灰壇顯露出來。
壇上帶著泥濘,看起來有些年頭,應當是一直被暗中藏在其他地方。
牌位卻是新製的,上麵的油光在黑夜中隱隱發亮。
蕭珩拿出自己的帕子,愛惜地擦著香案和骨灰壇上的泥灰,神色仔細又認真。
這夜的東宮靜得可怕,除了許明舒院裏自己的宮人外,其餘的人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許明舒覺得奇怪,夜裏出來到處打量著,發覺東宮一側的房間亮著光。
她尋著光亮走過去,透過敞開的祠堂門,看見蕭珩高大的身影背對著她像是在整理什麽東西。
許明舒聯想到之前聽宮人說起,蕭珩生母程貴人的事。
為著此事,她特意回靖安侯府想要證實一番,一進門對上姑母宸貴妃那張紅腫的眼憔悴的臉,頃刻間她便什麽都明白了。
這些年,蕭珩從未放棄過查詢他生母去世的真相。
原本許明舒還對他大婚之事辱她之事感到不解,事到如今因果如何,全已了然。
這段時間,宮裏的事許明舒也略知一些。
聽聞蕭珩重新替他生母擬了封號,命內廷司撰寫卷宗,如今更是重製了牌位。
他似乎想極力想證明,程貴人曾存在於這個世上,想讓她在這後宮中留下存在的痕跡。
即便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都沒有人在意。
蕭珩撫平了香案,將他生母的骨灰壇放在上麵,點燃了三炷香,虔誠地拜過後,插入銅鼎之中。
許明舒看著他有條不絮地忙碌著,再做完這一切後,他挺拔的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隨即幅度一下大過一下,整個人控製不住的顫抖起來。
幾乎是一瞬間,許明舒意識到,他似乎是在哭。
她沒有見過蕭珩流淚,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上的楚痛,他都能保持著一貫的平穩,像是從來不會有其他情感一樣。
此時此刻,蕭珩抱著懷裏的牌位蜷縮在香案旁,任由淚水大滴大滴地滑落打濕了衣衫。
他麵上悲喜交替,一會兒望著牌位笑,一會兒又控製不住的哽咽。
雖是一語未發,許明舒卻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隱忍多年,大仇得報,好像也沒有那麽開心。
失去的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再回來了,他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給自己尋求安慰罷了。
江山萬裏,卻沒有了能慶祝的人,當真是孤寂。
許明舒笑了一下,有什麽涼涼滑滑的東西爬過臉頰,她抬手摸了一把,發現是淚水。
這世間最可怕的不是有人惡貫滿盈,而是他所做一切都另有苦衷。
她後悔了,後悔自己一意孤行非要闖進他的人生。
明明蕭珩此生最不願意看見的,就是她,明明他最不願意有交集的就是她背後的靖安侯府。
夜色昏暗,烏雲密布。
次日一早,太子蕭珩如往常一般上朝處理國事。
許明舒望著頭頂的橫梁,她知道,昨夜每一聲哭泣都會埋藏在那個夜裏,不會有人再提及。
恩怨像剪不斷理還亂的線,許明舒覺得累了,她平靜地待在這個房間裏,等候離開蕭珩家人接她回家團聚的日子。
可她沒想到,這座吞噬她的宮殿,直至死亡她都再也沒有機會逃脫出去。
蕭珩登基的前一晚,曾來她房裏看過她。
鳳冠和吉服都是內廷為她量體裁衣,特意打造的,每一處都極為合適。
尚衣局的女官修改後,拿來同她過目時,許明舒要麽置之不理,要麽便回絕自己不滿意。
眼看日子將近,女官反複修改還是未能如意,無奈將消息告知了蕭珩。
當晚,蕭珩捧著吉服過來,見她神色淡淡提不起興趣,隻道:“我命尚衣局再去修改,你若不喜,今後重新再做個稱心如意的。”
許明舒呆呆地坐在窗前,沒有給他半分會回應。
再後來,許明舒於登基當日一襲素衣自盡。
她致死都不願穿上他送她的衣服,成為和他並肩而立的那個人。
恩怨糾葛半生,生死相隔,她終於能同蕭珩再無牽扯。
少時相識於機緣巧合,彼此相互陪伴走過一個個浮沉難行的坎坷,最終天人永隔。
許明舒幽幽地歎了口氣,再度睜開眼時天光大亮。
窗外傳來陣陣鳥鳴聲,身邊的月兒枕軟綿綿的最合她意。
她抬手,還能看見腕間的朱砂手串。
那是鄧硯塵知曉她被噩夢纏身後,特意送給她的。
望著那深紅色的手串她臉上湧起一抹笑意,同以往相比,這一次夢見前世後沒覺得驚恐難受,反倒是心裏難得的輕鬆。
此時此刻,許明舒終於明白了,她已經徹底擺脫了前世的困頓,不再沉浸於被命運掌控的陰霾中。
這一世,她仍是許明舒。
是父母親朋尚在,是嫁得如意郎君的許明舒。
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她穿好衣服,梳洗過後推開門,行至院中伸了個懶腰。
烏雲散去,今日是難得的一個好天氣。
院內的樹葉晃動著,隨即從上麵跳下來一個人。
許明舒當即嚇了一跳,看清來人是裴譽時方才鬆了口氣。
裴譽徑直走到她身邊,伸手遞給她一封信。
“今早送信官送至府門,我便順手接了。”
許明舒看清封皮上是鄧硯塵的字跡,接過去後一言不發地扭頭回屋。
她坐在書案前,仔細拆著信封,信紙一開裏麵有幾個草編織的竹蜻蜓掉了出來。
吾妻見信展顏。
許明舒的指腹在吾妻二字中停下,不自覺的摩擦著。
遠征順遂,玄甲軍已至北境大營,一切安好。今年雨水充沛,草場茂盛格桑花開的最好,我日日尋空閑帶蒼梧去山頂跑馬,站在山頂最高處時,伸手像是攬得到頭頂的月亮,蒼梧最是開心。朝廷糧草已就位,將士在做迎戰前準備,倘若此戰可勝,便能盡快趕回家同你守歲,替我向徐夫人和祖母問好,小鄧子奉上!
許明舒看到底下,鄧硯塵在信件最後麵稚氣地畫上了月亮圖案,周圍還配著幾顆星。
許明舒把短短幾行字反複看了良久,有千言萬語,都化在了那聲吾妻中。
她抬手收了信,研墨提筆,開始書寫她寄往北境的第一封“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