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白日下了一場雨, 將連日以來的悶熱驅逐了個幹淨。
彼時已過日落,街麵上車馬聲漸絕。
許昱淮微微提起官袍,腳下的步子放緩, 盡量不叫地麵上的積水粘身。
綴著白鷳補子的青色官袍落拓整潔, 沒有一絲褶皺,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清正廉潔, 挑不出半分錯處。
尚未行得幾步, 許昱淮突然想起前幾日家中母親在飯桌上隨口提起重月樓的叫花鴨鮮嫩可口。
他頓在原地,思索片刻後, 轉身朝東街重月樓的方向走去。
平日裏公務繁忙,許昱淮極少接觸酒樓這樣的地方。
此時站在重月樓門前,倒顯得有些束手束腳。
重月樓的小廝探頭出去望了一眼, 見身後的馬車掛著靖安侯府的字樣, 猜想到他身份忙招呼著他進來。
小廝擅長察言觀色, 發覺這位貴人不喜吵鬧,便引著他到樓閣裏間等候。
京城的世家公子閑暇時間都喜來這裏喝上一杯酒,聽聽曲兒,放鬆一下。
許昱淮經過身邊閣間時, 依稀聽見幾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他接過小廝奉上的茶, 獨自端坐在裏間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
隔壁一陣笑鬧聲響起殪崋, 伴隨而來的像是酒杯重重砸在桌案上的鈍聲。
“老兄, 你這話說得不對了!僅僅隻靠忠心二字就夠了嗎, 難不成將來我朝江山是否安穩,全要仰仗於靖安侯品性不成?換句話說, 靖安侯一己之力就能左右朝廷至如此地步, 諸位還覺得這是件小事嗎?”
“朝廷稀缺武將,沒了靖安侯敵軍早就打到帝都來了。”
“我不是不承認靖安侯對朝廷做出的貢獻, 可如今放眼整個朝廷,哪家比得上靖安侯府位高權重。有一個戰功赫赫的靖安侯不說,他妹妹如今在後宮執掌六宮,都察院的許禦史也是出自靖安侯府。許家人涉足朝廷各處,豈能不叫人憂心。倘若再這麽下去,依我之見,這江山過不了幾年就快要改姓許了!”
“哎呦,元普兄慎言......”
許昱淮握著杯盞的手緊了緊,這些年外界關於靖安侯府的風言風語他也聽過一些。
可經多番周折再傳到他耳邊的,都是些不知被美化了多少的話。
如此狂悖之言,他還是頭一回親耳聽見。
小廝輕輕叩響了門,拎著打包好的油紙躬身道:“大人,您的菜好了。”
許昱淮慢慢收回目光,銀錢結付,沒有任何猶豫地帶著叫花鴨徑直離開重月樓。
戶部的案子在七皇子的提議下重啟,近來都察院公務也變得繁忙了起來。
餘老太太知他這段時間身心俱疲,清早就吩咐下人煲鴿子湯來給他補補。
晚飯時,湯溫度正好,許昱淮心神不寧地喝著。
飯桌上,餘老太太多留意了他幾眼。
雖說她這個兒子一貫都是早出晚歸,忙起來沒完沒了,可到底是自己養大的孩子,心裏藏著事老太太一眼便看得出來。
她不動聲色地夾著碗裏的菜,沒有挑破。
許昱淮自幼沉默寡言,有什麽事都喜歡憋在自己心裏饒是她問他也不見得會說。
夜裏,餘老太太備了份清淡的糕點找了個靠譜的人送去許昱淮的書房。
旁人去送,興許都會被委婉拒絕回來。
可餘老太太親自選的人,自然是不會出差錯。
入夜,書房內燭火微微搖曳。
許昱淮坐在桌案前,麵前的公文被他看了半晌,卻一下都未曾翻動。
房門被人叩響,許昱淮抬頭見許明舒正捧著一疊子糕點走進來。
他這才微微動了動,像是思緒終於被拉了回來。
“近來天氣悶熱,晚飯時見三叔用的少,祖母特意準備了清爽的糕點送來給三叔嚐嚐。”
許昱淮點頭示意,隨即伸手拿了一塊漫不經心地嚼著。
許明舒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抬眸朝她三叔的桌案上看了一眼。
“聽聞都察院最近在追查戶部的案子,進展可還順利?”
聞言,許昱淮眉頭微皺。
順利,順利的甚至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七皇子為完成太子殿下遺願,這段時間在此案上為都察院提供了不少有益的線索。”
許明舒聽出他話裏蘊含的深意,她伸手拿了塊糕點給自己,沒有接這個話。
蕭珩如今擁有了前世的記憶,心性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十幾歲的少年,他當初位及太子,曾親手查辦戶部尚書劉玄江貪贓枉法一案,對其中細節了如指掌。
隻要他想,別說是整治一個戶部。
就是儲君之位,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都是易如反掌。
許明舒咽下口中的糕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那是好事啊,事情進展順利,盡早結案一直以來不也是三叔的心願嗎。”
“的確如此,”許昱淮歎了口氣,開心不起來。
許明舒打量著他的神色,“三叔可是有什麽顧慮?”
她本沒有做他能回應她的打算,畢竟她三叔一向是個沉默寡言,不願向外人吐露心事的性子。
沒想到,許昱淮竟看向她,突然正色道:“我隻是在想,此案經我之手告破,恐為府裏惹來禍端。”
許明舒神色一凝,不過片刻便明白了她三叔這話的意思。
靖安侯府樹大招風,這幾年許侯爺雖選擇明哲保身,可戰事突然,這兵權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他手中。
倘若此案得以查明真相,相比知曉都察院有位明辨正枉,能力卓越的禦史大人,人們更在意的是許禦史是靖安侯府的人。
公事公辦在他們口中便會以訛傳訛成為泄私憤。
屆時,靖安侯府便當真會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興許還要麵臨著比前世更加慘烈的結局。
許明舒隱在衣袖裏的手微微有些控製不住地顫抖著,不安一點點在她心頭升起。
良久後,她平穩住心神看向許昱淮。
“憑侄女對三叔的了解,您心性堅韌一向公私分明,朝中都察院禦史為先,三叔自己為後。您雖有作為許家人的顧慮,但還是會公事公辦,嚴查戶部整治貪贓枉法之人。”
許昱淮微怔。
“其實三叔心裏早就有了定奪,那就大膽地去做吧。咱們全家上下同氣連枝,作為家人自然會支持您做得每一個決定。”
......
自書房出來後,許明舒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臨下石階時,腳下一個不穩踉蹌了一下,若不是及時扶住一旁的柱子差點摔得狼狽。
裴譽自夜色中走出來,見她這幅模樣,微微皺了皺眉。
許明舒擺擺手,“沒留神,沒事。”
在書房同她三叔交談時顯得清醒冷靜,鎮定自若,還說了一堆鼓舞她三叔的話。
然而此時此刻,許明舒感到一陣莫名的腿軟。
有點不想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在後怕。
在為靖安侯府的未來處境,感到一陣不安。
許明舒心神不寧地朝自己院子裏走,裴譽抱著懷裏的刀默默跟在她身後,二人皆是無言。
一隻腳邁入院中時,許明舒頓在原地突然狀若無意地歎息道,“裴譽......”
“你說,若是一個人品行端正內心坦**,但總有人疑心他會對身邊人,身邊環境帶來危機,該當如何?”
裴譽抱著刀的手臂一頓,他神色微涼,一雙漆黑的瞳孔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
許明舒半晌都沒有等到他回答,知曉他這個人一貫沉悶,倒是也沒逼迫於他。
她歎了口氣,看向頭頂被陰雲遮蔽的月亮。
“很晚了,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話音剛落,許明舒迅速踏上石階,打開房門徑直走進去。
這一天之內發生了太多瑣事,她的確是有些身心俱疲,此刻隻想什麽都不顧地回去睡一場。
一扇房門相隔的背後,裴譽站在原地望著她離開的方向,久久沒有動作。
剛剛睡下不到一個時辰,許明舒被一陣鍾聲吵醒。
她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披上衣服正欲出門查看究竟時,見靖安侯府內燈火通明,府中親友丫鬟小廝都匆忙出門,不約而同地朝遠處眺望著。
此鍾聲並非喪鍾,而是皇城中的警戒鍾聲,應當是宮裏麵出了什麽大事。
許明舒提著裙擺飛快地朝母親和祖母所在的方向跑了過去,在原地站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見皇城方向火光衝天。
漆黑的蒼穹被照亮了,濃煙似是給上空鍍上一縷薄紗。
眾人正疑惑不解時,府門外,盛懷匆匆跑進來。
他險些一個沒站穩,急切道:“老夫人,打探清楚了,宮裏走水率先起火的是宸貴妃娘娘的昭華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