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重修)
天空中驚雷炸響,
一道道閃電穿梭在陰雲中,雨水轟然而至。
許明舒當即撩起了蓋頭,麵上一片茫然, 像是沒有聽明白親衛話中的意思。
她以為到了這一世很多事情, 會變得和從前不一樣,會向好的方向發展。
明明宸貴妃回府的這幾天還同她提起, 太子殿下近兩年身體好轉了許多。
隻要仔細養著, 不會出差錯。
她從來沒有想過太子會毫無預兆的薨逝,從來沒有。
雨水劈裏啪啦地落在靖安侯府院中的石板上, 許明舒麵無表情,細密的雨,打濕了她身上的大紅婚服。
她似是想起了什麽, 提起裙擺, 朝府門外衝了出去。
靖安侯府的門前視線開闊, 隔著層層送親的隊伍,她看見一個一襲紅衣的少年身騎白馬,正飛速向她的方向奔來。
在離她幾寸的距離,鄧硯塵翻身下馬站在她麵前。
許明舒沒動, 她定在原地怔怔地看向鄧硯塵。
這目光中蘊含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太多太多連她自己都不懂的情緒。
重活一世, 做出諸多改變和努力。
以及對未來新生活的暢想, 在這一刻化為烏有。
那些肆意與暢快, 不過都是狐假虎威的偽裝。
一場大雨似乎又將她打回原形,她又成了那個無能為力, 什麽都做不了的許明舒。
被命運無情捉弄的感覺, 使許明舒在心裏瘋狂的咆哮,可她什麽也不能說。
也沒有人會懂, 此時此刻她隻能這樣望著鄧硯塵。
因為除了鄧硯塵,誰也不會明白。
鄧硯塵在原地定了良久,小心翼翼的走向許明舒。
細密的雨落在她頭頂,順著臉頰一點點滑落下來。
他想撫摸她的臉頰,告訴她不要怕。
可到了這一刻,他竟一時有些語塞,隻能默默上前將許明舒攬在懷裏。
看著麵前姑娘眼中的破碎了的光,鄧硯塵擁著她像是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中。
許明舒聽見他聲音顫抖的安道:“明舒,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
永德十九年,三月初十。
京城的大雨連續下了幾日,潮濕陰冷的寒氣順著窗縫吹進來。
書案前的燭火微微搖曳,蕭琅捏著手中披紅的筆,掩麵輕輕咳了幾聲。
隨即,一件厚重的氅衣蓋在了他肩頭。
蕭琅側首看過去,見蕭珩正站在自己身後。
蕭珩頭上剛敷了藥,臉上脖頸上還有手上都是被樹枝劃傷的痕跡。
蕭琅朝他疲憊的笑了一下:“醒了?”
蕭珩點點頭,神情有些猶豫:“皇兄,我睡了多久?”
“有兩日了,”蕭琅道:“你怎麽回事兒?出去上個香,怎麽還能從山頂跌下來?”
蕭珩抿了抿嘴,隻道:“出了些意外。”
蕭琅拍了拍他的手,露出一抹笑,“沒事就好。”
“宮人同我說,皇兄在這裏看這些奏疏已經幾日沒有好好休息了。國事雖重要,但皇兄的身體才更為要緊。”
蕭琅歎了口氣,看向書案前擺放著的厚重奏疏。
“近來朝中事務繁忙,各地災害頻發,皇兄的心裏實在放心不下。”
言語間,夾在書冊裏的小信掉落出來。
蕭珩隨手撿起,放在太子身邊。
蕭琅在看見那封信的模樣時,眸光頓了頓。
這信做的十分隱蔽,還夾在書冊裏。
信封折疊的又小,一時間的確是很難發現。
什麽人會弄這樣一封小信送到他麵前?
他修長的手指拆著疊得繁瑣的信件,快速瀏覽著。
此時暴雨已停,烏雲消散開來,露出一點稀薄的月色來,映照著蕭琅的臉色越發蒼白。
蕭珩看見自己皇兄看信後臉色突然變了,忙追問道:“皇兄,可是出了什麽事?”
蕭琅的喉頭微微動了動,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這封做的極為隱蔽的信,是他派出去打探民間消息的暗衛送回來的。
上麵清清楚楚的記載著,黃河兩岸的百姓被巨額賦稅壓得喘不過氣來。
甚至有些人家裏已經達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舍不得吃自己的孩子,就同鄰居換著吃。
蕭琅握著那封信,雙手控製不住的顫抖。
信中的字字句句,像是在無聲的質問著他,蒼生疾苦,君主無為。
一夜未眠,直到此時疲乏才終於從他的骨子裏滲透出來。
蕭琅覺得胸中氣血翻滾,他強撐著穩住心神。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一語未發的蕭珩輕輕的推了他一下,“不早了皇兄先休息,這些事明日再說吧。”
見蕭琅未動,蕭珩又道:“皇兄,都察院的人已經在暗中調查證據,皇...父皇的決定有道理,他叫你在東宮反思,就是怕你此時再有動作,打草驚蛇。”
蕭珩正欲攙扶著他起身,卻發現蕭琅的身體緊緊的繃著,猶如一塊僵硬的石板。
他費力地推著他往前走,尚未行幾步,蕭琅眼前一黑踉蹌了幾步方才站穩。
蕭珩嚇了一跳,一把攬過他:“皇兄你沒事吧?我叫太醫過來...”
似有一口氣懸在他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憋得他頭暈惡心十分難受。
多年來未曾再感受過的體虛乏力感,像是在這一刻又都冒了出來。
這幾年,他按著醫囑用藥調養身體。
看著像是有所好轉,但實際上,蕭琅很清楚無論什麽藥,都阻擋不了他這個身體內在的的江河日下。
尤其是這段時間,就仿佛欠下的病痛,都一股腦的又找上了他。
蕭琅攥著手中的信,不禁感到一陣後怕。
憑他這樣的身體,還能來得及整治完朝中這一群蛀蟲,看見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的時候嗎?
蕭珩牽住了他冰冷的指尖,放在自己手心裏暖著。
語氣裏是難得的焦急:“我去叫宮人給皇兄端藥過來。”
蕭琅扶額,沒有說話,由著他扶著自己朝寢殿走去。
次日一早,禦書房內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音劃破平靜的天空。
太子蕭琅摘了冠,身著素衣跪在門前,腰板筆直眼中滿是堅毅。
十幾名內侍依次在他身後跪了一地,低著頭,噤若寒蟬。
禦書房內筆墨紙硯散落到各地,精美地瓷器化成了殘渣。
高公公跪在皇帝麵前,瑟瑟地發著抖。
天子喜怒無常,本是一件尋常事,但是發著這樣大的火還是頭一次。
光承帝將蕭琅寫的奏疏扔到地上,怒不可遏。
他在看了那封信之後,圍著禦書房內徘徊了許久都未能平複胸中的怒火。
那信中洋洋灑灑的寫了五千字檄文,來指責他這個帝王的為君之昏,和為政之失。
這可以說是光承帝此生看過最辛辣最刻薄的奏疏,然而這封奏疏,卻來源於他的長子蕭琅。
奏疏中最後一句,赫然寫著: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全天下的人,認為你這個帝王存在過失已經太久了。
光承帝怒火中燒,他在位十九年,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他說這樣的話,無論是臣子還是他的孩子。
光承帝的震怒不言而喻,他怒吼道:“把蕭琅給朕帶過來,把他給朕帶過來!”
高公公頭磕在地麵上,顫抖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已經在門外跪著了。”
聞言,光承帝一怔,抬頭望向前院見蕭琅的確在院中跪地筆直。
他又將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奏疏撿起來,看了看。
此時,他神誌恢複了大半。
看著上麵的字字句句,他不得不承認,這滿天下也就隻有他的長子蕭琅敢如此去指責他。
可他在為這些年,開通河道,治理江南水患,處理國事從無一日停歇。
雖不能同曆史上的那些盛世明君相比較,但也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何至於被儲君,被自己的兒子如此指責?
光承帝將那封信在手中攥了許久,沒有再說話。
他們蕭家是馬背上奪來的天下,他不明白怎麽會生出蕭琅這樣張口仁愛,閉口仁德的子嗣來。
高公公抬起頭雖是不敢直視著光承帝,但還是顫抖的問道:“陛下,太子殿下那邊兒……”
光承帝道:“他喜歡跪就叫他跪著!”
“自小他體弱多病,這些年無論他如何忤逆於朕,朕都不忍責罰於他,如今更是縱得他無法無天,竟叫他指責起他老子的不是。既如此,那就讓他跪著好好反省一下,為人臣子,該當如何同主君說話,為人子又如何同自己父親說話!”
高公公滿麵愁容,他扭頭看了看外麵陰鬱著的天,似有暴雨將至。
“可是陛下,奴婢瞧這天馬上就要下雨了,太子殿下金尊玉貴,若是淋了雨……”
光承帝拂袖,“淋了雨又如何!朕當年禦駕親征,連流血都不怕,一國之儲君還能怕淋雨不成?”
高公公見狀,不再多言默默的退了出去。
天空中幾道閃電劃過布滿陰雲的蒼穹,雷聲轟轟而至。
身邊有內侍上前小聲道:“幹爹這可怎麽辦?太子殿下一貫體弱,若是跪出什麽事兒了,皇後娘娘那邊兒咱們不好交代呀!”
高公公搖了搖頭,“哎喲,陛下心意已定旁人勸說無用,這太子也是,放著好好的安生日子不過,非要出來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陛下!”
高公公咂了咂嘴,又道:“那奏疏寫得,連我都看不下去眼……”
蕭琅一身素衣,跪在禦書房門前。
狂風伴著暴雨如約而至,他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可脊背挺的那樣筆直。
雨水順著他頭頂滑落,在高挺的鼻梁上蜿蜒而下。
他嘴唇凍得烏青,整個人麵色也是極為蒼白。
蕭珩撐著傘,自遠處飛奔而來。
他脫下自己的衣袍。將皇兄遮蓋住,撐著傘想要將頭頂的暴雨隔絕開。
可蕭琅卻大力的推了他一把,不許他靠近來。
蕭珩跪在他身側,焦急道:“皇兄,不能再跪了,我們去同父皇認個錯!不能再跪了,皇兄!”
蕭琅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露出的皮膚愈發蒼白,目光滿是堅決。
他朝禦書房門前叩首,朗聲道:“還望陛下體恤民生疾苦,盡早處置罪魁禍首!”
他一句接著一句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不知喊了多久,蕭琅捂著胸口重重地咳了幾下,這段時間一直卡在他胸口的那口氣像是被咳了出來,蕭琅展開手心,發覺那不是一口氣,而是一團汙血。
他自小有一種病,身上若是有哪裏劃破後,就會流血不止,需立即診治。
這血從他口中咳出來後,源源不斷地鮮血順著他口鼻流出來,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白淨的裏衣上。
蕭珩被他推得倒在地上,他驚恐地撐著濕滑的地麵後退了兩步,隨即越過層層侍衛的阻攔,朝禦書房前奔去。
他跪在禦書房的石階前,不停地磕著頭。
“求父皇開恩,皇兄體弱經不起這般責罰,兒臣願替皇兄受罰,求父皇開恩啊!”
禦書房內靜靜的,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蕭珩不肯放棄,不停的磕著頭,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流進眼睛裏,看著甚是嚇人。
高公公眉頭微皺,眼神示意身邊的幾個侍衛上前將他拉起來。
蕭珩掙紮著不肯走,他此生隻求過他這個皇帝父親兩次,一次因為他阿娘,一次為他皇兄。
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不能再沒有皇兄。
身後,內侍的驚呼聲傳來。
蕭珩猛地回頭,看見倒在血汙裏的皇兄蕭琅。
他雙眼充血,再也不顧任何阻攔,背起皇兄朝坤寧宮的方向跑過去。
天空中驚雷陣陣,坤寧宮內燈火通明,十幾個太醫跪了一地。
王皇後的淚已經流幹了,仰仗女官攙扶著放能站起身。
太子蕭琅躺在**,胸前的衣衫被大片大片的血跡浸染。
他目光越過麵前跪著的眾人,看向蕭珩,無力地伸出一隻手。
眾目睽睽之下,蕭珩走上前,附耳聽他氣若遊絲地掙紮著說了幾句話。
在蕭珩驚訝地目光中,蕭琅側首看向王皇後,疲憊地笑了一下,“母後……兒臣…不孝,今後……還望您珍重。”
王皇後似是再也忍不住,洶湧的眼淚奪眶而出。
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坤寧宮的大門被人從裏麵打開。
一道高大的身影從中走出,蕭珩提著劍,雙目猩紅。
驚雷滾過層層宮闕,震得屋瓦顫動。
他在傾盆暴雨中一步一步地朝著禦書房的方向走,
他要殺了蕭鑒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