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嘈雜的雨聲籠罩著整個靖安侯府,
親衛講述沿海一戰的詳情後,許侯爺陷入了許久的沉默。
許昱淮接過信看了一眼,驀地抬頭看向坐在對麵的許昱康, 黑沉的眸子半分不錯的落在他身上。
此事來得突然, 但也不是沒有預兆。
許昱淮敏銳地察覺到,這件事看似同他們這段時間調查的西北軍糧一案毫無關聯, 實則大為相同。
也更是印證了當時他們當日的猜想, 國庫空虛,戶部早就拿不出錢了。
劉玄江遞上去的賬目都是假的, 以至於使朝野上下包括光承帝在內都誤以為國庫銀兩充足。
近兩年河南,山東旱災頻發,北境蠻人, 福建倭宦猖獗, 各處急需用錢, 光承帝也在此時提出興修皇陵。
劉玄江他拿不出這麽多錢,又不能反駁皇帝的決定,隻好四處克扣來彌補國庫空缺,保證皇陵順利修葺。
如此一來, 即便日後東窗事發, 人們也隻會覺得是興修皇陵勞民傷財, 花光了國庫的銀兩。
遂城縣的案子查得不清不楚, 案情上報朝廷後, 避重就輕將重點放置於遂城縣四位知縣離奇死亡的事情上。
懲治了幕後主使蘇州知府荀柏,卻並未著手調查遂城縣這十幾年間多繳納的稅收流向了何處。
都察院借著當年西北兵敗的軍糧案彈劾戶部, 反倒打草驚蛇, 叫劉玄江做了個局,不僅解了他停職, 還折損了太子在朝中的聲譽。
許昱康皺著眉,手臂憤憤地在椅子上砸了幾下,“去年一年朝廷收入六千萬,興修皇陵花費一千萬,加固長城和通雲河共計一千二百萬,戰事花費九百萬,再減去皇室宗親官員俸祿,按理說不至於拿不出錢來。他若盜取國庫這麽多錢,合該有個去處,先前錦衣衛上門抄查,竟什麽也沒查出來。”
一直坐在主位上一語未發的許侯爺抬首,徐徐道:“劉玄江為官幾十年,從一個蘇州按察司僉事做到戶部尚書的位置,所獲不義之財何止千萬。人脈打理需要錢,培養人手也需要錢。如今他的人遍布六部六科,都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那些官員要保的並非是劉玄江,而是他們自己。”
倘若一朝東窗事發,劉玄江自己活不成,朝中那些一品二品的官員也都得去給他陪葬。
他就是本著天下烏鴉一般黑,皇帝不敢將全部人連根拔起的僥幸心理,不僅不知收斂反倒將手越伸越長。
許侯爺所言不假,除卻這些外,劉玄江的錢大部分花費在了培養四皇子蕭瑜身上。
蕭瑜結交京城達官顯貴世家公子,各種宴席一擲千金。
逢年過節禮物銀錢來往足夠一個州一年的稅收,
除此之外,許明舒知道劉玄江在暗中幫蕭瑜培養私兵。
他們這麽多年一直再等一個機會,隻要太子倒了,蕭瑜便是儲君的最佳人選。
屆時他這個外祖父權傾朝野,再也沒人敢與他為敵。
靖安侯府樹大招風,這些年來許侯爺鮮少參與朝中事,在許明舒的勸說下,甚至上交了手中玄甲軍二營的兵權。
劉玄江他萬萬不該將手伸到玄甲軍的軍餉裝備上。
先前鄧硯塵領兵時,戶部新糧混著陳糧送往北境本就惹得一眾將士不滿,如今派給沿海一些如同紙糊一般的戰船,釀成今日禍事。
許明舒站在屏風後,聽著長輩們的談話聲,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她想起來,上一世蕭珩監國的那一年,曾做出兩件震驚朝野的決定,第一個便是將戶部尚書劉玄江的案子徹查到底。
他下令追查貪汙受賄者,從六部開始層層徹查,從中央到地方,再到行賄民人,無論是行賄者還是受賄者通通都要被關入詔獄審訊。
上至一品大臣,下至九品小官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牽扯之廣數量之多堪稱史無前例,無異於連根拔起,更是將罪魁禍首劉玄江本人在長街上淩遲示眾。
蕭珩殺伐果決,血染大半個官場,牽扯在內的官員無數,其中就包含許明舒的四叔許昱康。
曆時五個月,朝中貪官盡數伏法。
當時朝中風聲鶴唳,一眾官員睡覺時也不踏實,唯恐一覺醒來身首異處。
蕭珩也是因此在朝中備受爭議,被人詬病手段殘忍,許多人甚至拿他同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相比較。
如今再回首此事,覺得他這個人殘忍的同時,倒也是果斷堅決,頗有成效。
此案不僅起到了殺雞儆猴的作用,更是讓蕭珩從中吸取經驗,將地方稅收流程進一步完善,從而減少從中貪汙的可能。
她不得不承認,蕭珩殺伐果斷,在某些方麵倒是比蕭琅更適合當一個帝王。
屏風外腳步聲響動,許明舒收回思緒抬眼看過去。
見她四叔許昱康緩緩起身,行至堂內正中央。
他抬手朝許侯爺和許昱淮行了一禮,道:“長兄,三哥,我自翰林院調任至戶部兩年之久,如今想來定當有無數筆假賬錯案流經我之手,遂城縣稅收一案,已然是對我的提醒...”
“我若是再躲在諸位兄長的蔭蔽下,隻圖一人安穩,我於心不安。”
許昱淮抬眼看他,深邃的眉頭皺起,“你想做什麽?”
“近幾年戶部記錄的所有賬目我早已銘記於心,我要在朝堂之上告發劉尚書貪汙受賄,私吞國庫,致使西北和沿海兵敗,罪不容誅!”
...
京城的雨纏綿三日,細雨打在屋簷上,許明舒睡醒後披著外袍走到窗邊時隱隱聽見幾聲悶雷。
初春清爽潮濕的風順著窗縫吹進來,將屋子裏悶熱的氣息驅散開。
書案前燭火熄滅了,此時天半陰著,屋子裏黑漆漆的,顯得十分壓抑。
明日就是她大婚之日,靖安侯府內一早就張燈結彩,放眼望過去盡是一片紅。
許明舒覺得有些悶得慌,換好衣服想出去透透氣。
行至主院時,看見許侯爺正在門前觀雨。
這段時間以來各種憂心的事層出不窮,福建倭患猖獗玄甲軍損失慘重。
多年來培養的精兵折損近半,一起浴血沙場的兄弟如今身受重傷,命懸一線。
許明舒突然覺得自己父親像是在短短的幾天內蒼老了許多,連同背影都帶著幾分孤寂的滋味。
她緩緩上前,行至許侯爺身後,輕聲喚道:“爹爹。”
許侯爺轉身見是她來,語氣淡淡道:“怎麽沒在休息。”
“休息過了。”
“爹爹,”許明舒看向他,“四叔出去已經有兩日,朝中可有說怎麽處理戶部的事,又如何解決福建倭患一事。”
許侯爺望向遠方的雨幕,隻回答了她最後一個問題。
“今日早朝之後陛下將玄甲軍二營的兵權,交還於我。”
許明舒愣了下,忙道:“陛下可是要爹爹即可啟程,奔赴沿海交戰地?”
杜將軍命懸一線,黎將軍重傷在府中養病。
朝中一時無人可用,同她當初料想的一樣,皇帝沒了辦法,會將兵權交還給她父親。
隻是她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
“可是爹爹一年未曾帶兵打仗,又如此匆忙......”
“我同陛下商議,後日啟程。”許侯爺打斷她的話,說:“戰事雖焦灼,可我女兒的婚事爹爹也不想缺席。至少,爹爹要看著你平平安安的嫁了人,才能安心的走。”
聞言,許明舒眼眶湧上一層水氣。
和家人的團聚的時光總是那麽短暫。
一年之後,爹爹還是要奔赴戰場,此行又不知何時方能歸來。
許明舒上前抱住他,將頭埋進他懷抱裏,無聲地流著淚。
許侯爺伸手回抱著自己女兒,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撫道:“能看著你順順利利的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爹爹心裏十分歡喜。”
“今後你嫁為人婦,就不再是小孩子了。要同硯塵一起學著打理家中瑣事,做一個合格的妻子,一個合格的女主人。”
許明舒點著頭,淚水大滴大滴的自眼眶中滑落,視線也變得模糊不清。
她努力的平複著自己的情緒,哽咽道:“爹爹此去福建,路途遙遠一定要萬事小心,阿娘弟弟還有我都在家中等著爹爹得勝而歸的好消息。”
許侯爺溫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水,“明日就是成親的人了,哭紅了眼睛,還怎麽做最好看的新娘?”
許明舒破涕而笑,抬手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水。
一時間又是哭又是笑的,弄得倒是極為狼狽。
許侯爺拍了拍她的肩膀,“爹爹還要去看你阿娘和弟弟,就先不陪你了。”
說明舒點點頭。
此行路途遙遠,想必她阿娘定然極為不舍,有許多的體己話要同他爹爹說。
“爹爹快去吧。”
同許侯爺說完話後,許明舒在原地平複了下情緒,正欲轉身回自己院子時。
卻見府門處,晃晃悠悠走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
來人有氣無力的拎著手裏的刀,似是十分疲憊。
許明舒定睛看了看,正是多日沒有消息的裴譽回來了。
她走上前打量著裴譽,見他周身帶著血跡,臉色也極為蒼白。
許明舒原以為,當日他替自己和鄧硯塵擋下了蕭珩後,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畢竟憑借裴譽的身手,對付幾個東宮衛不成問題。
如今看裴譽這一身狼狽,想來是出現了什麽意外。
她上前詢問道:“你這幾日去哪兒了?我叫了好些人去打探,都沒有你的消息。”
裴譽低頭看向她,眼中帶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緒。
沉默半晌後,裴譽緩緩開口道:“同東宮衛打鬥時受了點傷,跌落至山腳。昏迷許久被人搭救後,方才趕了回來。”
許明舒沒料到培裴譽會出現意外,忙道:“受傷了?傷那兒了,嚴不嚴重?我去請個大夫過來替你看看。”
裴譽伸手阻止,“不必了。”
許明舒抬眼看他,似是不解。
裴譽錯開目光,回道:“我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那...”許明舒張了張口,心裏有些猶豫。
還是問道,“那蕭珩呢?”
“他同我一起跌落山崖,在我醒來之前,已經被東宮衛救了回去。”
怪不得。
蕭珩弓馬嫻熟,他的劍術在一眾皇子中也是極為出眾的。
且他貴為皇子,裴譽沒辦法對他直接動手。
想來是糾纏之間,二人互不相讓,一時從山頂跌下去受了些傷。
許明舒鬆了口氣,囑咐道:“你既回來了就好生休息吧,晚些,我叫大夫過去替你看一看。”
裴譽點了點頭,神情顯得有些不自然。
不知道是不是許明舒的錯覺,
她覺得裴譽自進府之後,整個人怪怪的,總是不敢同她對視。
想了想。她還是開口道:“裴譽,你有一身好武藝,卻在府中給我做了兩年的近衛,你可知道是為什麽?”
“裴某出身江湖,身份存疑,浪**自由慣了。且投靠靖安侯府,本就是帶著自己的目的。姑娘和侯爺對裴某不放心,也屬正常。”
許明舒道:“你能看得透這一層便好,如今你在我身邊也已經待了兩年多了。你不是想帶兵打仗上陣殺敵嗎?今日我會過去同父親說,叫他在軍中給你謀個職位,你便跟隨他一起奔赴沿海戰場,實現你的理想與抱負。”
許明舒本以為她這一番話說完,裴譽定會欣喜。
可他神色依舊淡淡的,沒有任何波瀾,甚至帶著幾分猶豫。
良久後,她聽見裴譽開口道:“邊關戰事緊急,姑娘與鄧公子成親之後也是聚少離多。裴某願意留在姑娘身邊,做您府中近衛,護您周全。”
許明舒驚訝於他的這番話,一時之間沒明白他究竟是何意思。
也沒想出合適的拒絕理由,匆忙間囑咐了裴譽幾句好生休息的話,便叫他回去了。
當天夜裏,許明舒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身處在一個修葺的十分精美的院子中。
庭院中央生著這一棵山茶花樹,上麵大團大團的紅色山茶花盛放著。
她剛想踮腳去摘離她最近的那一朵,夢境中的場所發生的變化。
那些花的位置開始移動,叫她怎麽也夠不到。
正心急時,她看見不遠處的鄧硯塵正在朝著她笑。
許明舒朝鄧硯塵招了招手,朗聲道:“小鄧子快來幫忙!”
鄧硯塵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她,並沒有動作。
許明舒心生疑惑,正欲伸手上前抓住鄧硯塵的衣袖。
卻見他的身體正在迅速消融,直到一點一點的消失在她視線範圍中。
她焦急著左右搜尋著,尚未等她找到鄧硯塵,有一雙手搖動著她的身子,將她從夢境中喚醒。
許明舒睜開眼,周圍黑漆漆的一片。
沁竹晃著她手臂呼喊著:“姑娘,天不早了快點起來梳妝了!”
許明舒被她連推帶拽的從**拉起來,如同提繩木偶一樣開始洗漱梳妝。
七八個丫鬟嬤嬤,端著水盆帕子還有各式的釵環進來,圍在她身邊忙活著。
沁竹捧著一盒貼著喜字的盒子走過來,喜滋滋的笑著說:“姑娘你看。”
許明舒探頭看過了去,那盒子裏裝滿了花生桂圓,大棗一類的東西。
個個色澤圓潤,都是她母親徐氏從諸多裏逐個篩選出來的。
沁竹捧著果匣子,指著說:“桂圓呢,寓意著團團圓圓。花生呢,代表著將有好事發生。這些東西啊,加在一起就是有團圓幸福,早生貴子的寓意。”
“姑娘成親之後,必然能同鄧公子舉案齊眉圓圓滿滿的!”
許明舒穿著大紅的喜服,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
鳳冠霞帔加於身,此刻,她就是全京城最幸福的姑娘。
沁竹拉著她的手,端詳著她的麵容笑著誇讚道,“我家姑娘今日真是漂亮,時間不早了,奴婢帶著您去見過侯爺夫人吧。”
許明舒裝扮整齊由著沁竹牽著她。
走進正堂時,她父親母親正端坐在主位上,靜靜的等著她。
院內的儀仗準備就緒,親友依次坐在兩側,靖安侯府內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許明舒依次向父母,親友,叩首行禮。
抬頭時,見母親徐氏用手中的帕子輕輕地試著眼角的淚水。
許明舒眼眶湧起一陣酸澀,正欲開口,祖母餘老太太走上前。
餘老太太在她手背上輕輕的拍了兩下,慈愛道:“好孩子今日你大婚,咱們高高興興的出門。”
餘老太太揮手,看向身後一眾小輩:“你們也是,小舒大婚都喜慶一點,別哭喪著臉。”
聞言,許侯爺站起身,攙扶著哭得有些無力的夫人徐氏上前。
徐氏替許明舒整理好婚服,眼中滿是不舍。
“走吧,阿娘送你出門,別叫硯塵等得急了。”
許明舒蒙著蓋頭,拚命的忍著眼角的淚水,跟著親友的腳步緩緩走出了房門。
抬腳準備邁過火盆時,府中有人跌跌撞撞的從門外跑進來。
穿過層層送親的隊伍,帶起的風將周圍的大紅喜字吹得飄動。
來人慌忙地跪在許侯爺麵前,聲嘶力竭道:“侯爺大事不好了,宮中傳來消息,今日一早太子殿下薨逝,婚事需暫停!”